(一)老街
秋日的茅洞橋老街,陽光金晃晃的。縱橫交錯的街衢,像陳年舊照片,散發出迷人的光芒。吆喝聲在塵土上彌漫,耳膜被鄉土方言筑巢。我喜歡這山野方言,溫暖,親切。鼻翼中的神經末梢被燒餅鋪傳來的桔皮、桂花糖的清香所攻陷,甜糯糯的味覺神經撞擊著漫游者饑餓的胃囊。
我們像陽光分子一樣,涌入這熙熙攘攘、嘈雜喧囂的集市,如同進入卡爾維諾筆下迷宮般的小鎮。腳步很快就被鼻翼所牽引,順著燒餅的氣味拐進某家燒餅鋪。這里最負盛名的特產,當屬茅洞橋燒餅。街道旁三三兩兩的燒餅店,一個挨著一個,像春天的竹筍在拔節生長。最好吃的燒餅當屬謝昭華家,師承茅市燒餅名師陳家祖傳,錘打三十余年,燒餅沒有白邊、硬邊,真正的軟韌香甜,如同牛皮糖,嚼勁十足,滿口生香。據不完全統計,整個茅市鎮的燒餅店鋪有二三十家,每家每天銷售一千余個,年產值數百萬元,小東西也有大產值。
為何這里燒餅如此暢銷呢?一是與茅市鎮地處衡祁古道的特殊地理位置有關,南來北往的商旅習慣以燒餅充饑;二是茅市人的味蕾和胃囊習慣了這種地方美食,紅喜事喜歡以燒餅來慶賀。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獨特的地理環境催生了獨特的茅洞橋燒餅,這種柔韌香甜有嚼勁的食物,適合長途旅行果腹充饑。如今,茅洞橋燒餅成為衡南燒餅家族中,最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招牌之一。另一個新品牌則是以詩魔燒餅為著,已經享譽海內外。
茅洞橋逢農歷二、五、八趕場。是日,街道上人流匆匆,討價還價、相互問候之聲不絕,如同一桌熱氣騰騰的年夜飯,充溢著幸福和溫馨。我們一路走下去,看到許多快要失傳的手藝:打稿薦、剃頭、榨油、釀酒、算命,還有出售長生(棺材)的。最最奇怪的,是遇見一位中年婦女用筷子給人在眼睛中夾蟲子。齲齒患者的眼睛中藏有白色的肥蟲,筷子在眼皮子上摩擦一會兒,白色的蠕蟲從眼瞼中掉出來,令人見之心驚肉跳。
我們走走,停停,看看。順便選購柚子,茅洞橋的柚子分香柚和蜜柚,皮色青黃,個頭有大有小,皮薄,剝開,露出雪絨絨的“蝦仁”,酸酸甜甜,甚是可口。我還買了橘子,金黃的橘子在陽光下露出迷人的笑容。當然,土豬肉也是不可錯過的美味,土豬排12元一斤,可謂良心價了。
走在茅洞橋老街上,隨便打聽甘玉林的名字,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這位鄉賢。民國時期,衡州府人都曉得這個茅洞橋好漢,不但是一個“小木王”“活魯班”,而且是一代南拳精武奇俠,參加過毛委員領導的秋收起義。抗戰時期,他擔任衡陽南鄉游擊指揮部副司令,揮舞長槍大刀,殺得日本鬼子膽寒,聞其名而望風披靡。他的三個兒子甘琳、甘珣、甘俊也英武豪邁,生前分別在石油、醫療、鐵路系統工作。長孫便是全國知名作家、湖湘文化學者甘建華,近年邀約各方文藝界名流,致力于采寫編撰鄉邦文獻新著《茅洞橋記》。
(二)茶館
秋風,落葉,旅人寂寥。這是民國十五年(1926年)九月,一個名叫陳杰的共產黨人,茅洞橋區農民協會委員長,騎馬從蔡公橋那頭過來。他翻身下馬,快步走進茶館,要了幾個燒餅和一大碗茶。茶是山村的土綠茶,茶葉肥厚鮮嫩,湯色澄明。隨后來到街中壽佛殿門首,只見人群越聚越多,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宣講赤色思想。翌年5月27日,衡陽發生“沁日事變”,陳杰被反動派用梭標活活戮死。茶仍在喝,水是熱的,人心和血液都是熱的。
在這個秋日,陽光晃蕩在古舊的街道上。謝昭華燒餅店,杉木條凳,油漆斑駁的木方桌。一群老人圍坐在一起,喝大碗茶,吃燒餅。暗黑的木桌子露出稀疏干燥的木紋,那些死亡的木紋沉淀出時間的光澤,收藏了多少驚心動魄的傳奇。爐子上的茶壺在突突地冒著水汽,老板娘一聲不響地燒水倒茶。茶是南岳山的綠茶,在滾燙開水的侍弄下,裊娜起陣陣清香,霎時間,鼻翼下漾起草木的味道。剛剛出爐的燒餅端了上來,一口嚼下去,唇齒生香,香糯的桂花糖在舌頭流淌,像溫暖的河流滋潤著五臟六腑。老人們滿臉皺紋,胡子花白,大口喝茶,大塊啃燒餅,頗有古人之風。鄉野的家長里短,電視中的天下奇聞,在大碗茶中氤氳開來,仿若有穿越時空的錯覺。
問及喝大碗茶的來歷,老人們說不出由來,只知道這是古已有之的傳統。記憶中,小時候的他們,常常被爺爺帶著,看大家在此喝濃茶,吃燒餅、油餅、姜糖、比干糖(長圓形的糖)。這些民間傳統美食像糖一樣潛入了他們的記憶深處。大碗茶喝掉了多少時光和旅客的愁思。
吱呀的山風從河面上吹來。碼頭涼亭畔,枯藤老樹下,小橋流水邊,木樓老屋中,甚或田間地頭,在農人或旅人勞累之余,坐下來歇歇腳,喝喝茶,聊聊天,人生夫復何求?明末衡陽大儒王船山尋訪蒙圣功來過,人稱“鎬大人”的清末白馬將軍全祖凱來過,抗日名將段沄帶著家族鐵血男兒們來過,還有許許多多的俠客和文人來過,他們在茶館中以刀劍筆墨交換思想和信仰。那瓷碗中的茶水湯色清亮,透著爽勁的力道和無窮的溫暖,一口下去,神清氣爽,風風火火闖九州。
如今,喝大碗茶已然成為茅洞橋人公共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橋頭街角的茶館成了社會信息聚集和傳播之處,可與國外的咖啡館媲美。有時,他們也吆喝幾句山歌,打一通漁鼓,人間的悲歡離合終歸黃粱一夢。更多的時候是安靜地喝茶,任時光如栗江的流水白白浪費。喝茶人目光中涌動著的是燒餅爐中紅彤彤的火光,粗瓷碗上裊裊的茶霧,以及閣樓上那積滿塵埃的木梯子和木扶手。潮濕、悶熱的茅洞橋,在茶館的滋養下,散發出湛藍而闃寂的光芒。
(三)皮影戲
“費金龍遵母命進朝探父親,肩背包囊裝銀子,一座高山擋路程,此山陡又峻,羊腸通山頂。暫且登上往前行,蒼松崖柏很茂盛。山澗流水沙沙響,好似唱歌翻書聲。一座涼亭在當中,休息片刻再前進……”年近八旬的周畢生老人,以其畢生的皮影從藝看家本領,在飯桌前邊敲竹筷邊唱小生調。這幕皮影戲叫《飛仙劍俠傳》,改編自明代傳奇。茅洞橋地處衡祁古道交通要津,南來北往的商賈游俠,在此停留落腳,歇息呷酒。他們演唱的皮影戲既具有本土方言特色,也融合了許多客官方言,可謂雅俗共賞,人人皆懂。
目前,茅市鎮皮影從業藝人僅有十余人,且大都年逾古稀。退休的鎮文化站長陳詩能說,茅洞橋皮影戲具有自己鮮明的特色,與衡山皮影比較起來,有三大特點:一是兩人一臺戲,一人操控全套鑼鼓響器,吹拉彈打;一人負責演唱、操控打斗,場面熱鬧,這得益于后臺搭設堅固、美觀、方便。二是衡山皮影劇目大多來源于地方花鼓戲,像《湖北十八摸》,都是老馬燈班子的劇目;而茅洞橋皮影則根據歷史傳奇改編而來,是有歷史淵源和依據的,劇目都比較長。三是衡山皮影是一個腔調唱到底,而茅洞橋皮影具有九幫十八腔,生旦凈末丑老旦老腔都有,還有幺道腔、滾鼻腔等獨特腔調,可謂演唱技藝成熟全面。因此可以說,茅市皮影戲是衡陽地方戲曲中的“活化石”。
“一繡明月白玉兔,二繡華堂龍戲水,三繡桃園三結義,四繡童子拜觀音,五繡五龍來捧圣,六繡六郎六合春,七繡天上七姊妹,八繡神仙呂洞賓,九繡五牛耕田地,十繡星斗伴月明。”(《村姑在樓上繡花》)如果有幸來到茅洞橋,在夏日或秋日,那些有螢火蟲或者有風的夜晚,在鄉村禾場上,在洪亮的鐃鈸聲中,你或許會邂逅一幫子牛皮人偶,在昏黃的油燈舞臺上演繹歷史風云,那是皮影戲的盛宴。那些皮影人偶抖落歲月的塵埃,如同出土的兵馬俑,沖鋒陷陣,廝殺吶喊。悠悠上下五千年,多少將相王侯在這“吱吱呀呀”的方言中復活。
皮影戲演出前,要敬獻香火請祖師,祭拜土地神靈,祈求先祖和神靈護佑國泰民安、五谷豐登、人壽年豐。如今,每當花燈初上,夜幕四合之際,茅洞橋的皮影戲藝人仍會在鐃鈸聲中唱上一宿。對于這演唱了一輩子的皮影戲,老藝人們有說不完的故事,但更多的是擔憂,這古老的曲藝將最終被電視和網絡吸入歲月的煙囪中。
“寂寞是一盆子鄉村月光/巖石裂開,冷寂中孵化出的/帝王將相與村姑野叟/同講一方語言,忠奸賢愚/在如豆的油燈火下狼煙滾滾/愛情,功名,無非是逝去的疼痛/殘存的碑額上浮現模糊的訓導/牛皮人走上舞臺烹煮落寞/風吹散歲月的塵埃,黑夜中/鄉村祛除最后的虛妄,返回夢鄉/與稻田、昆蟲禽鳥或月光說著悄悄話”。這是我在詩歌《皮影戲》中對皮影戲的解構,誰也說不清誰的故事,舞臺上演的角色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我們需要故事、需要溫暖的聲音來驅趕靈魂的寂寞。穿堂風從童年的巷子里走來,而我們已經從皮影戲中越走越遠。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
作者簡介:法卡山,原名羅詩斌,湖南衡南縣人。中國散文學會、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會理事,湖南省作協會員,衡陽詩歌學會副會長,詩魔的鄉愁·漂木文藝吧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