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秋天一來,古稀的婆婆就會幫人鋤花生。收工回家前,婆婆會在收過花生的田里,再刨上一會兒。回到家,婆婆拿出幾斤花生說:“這是我滾來的花生,等下煮起來吃。”這些花生是遺留在田野的小個子,長得瘦瘦弱弱,典型的營養不良。把它們清洗干凈,連著外殼煮起來吃,有的沒有果仁,只有白花花的一層;有的里面是黑的,像被蛀蝕的牙齒;有的帶著細長的尾巴,一看就是個淘氣鬼。當然,大部分是可以下嘴的。花生仁細細的,粉白色,一咬,帶著咸咸的香。
吃著婆婆滾來的花生,我總是試圖去拼湊婆婆滾花生的情形。沒有風,田野的表面在滋滋地冒著熱氣。一個老人,正以老樹的姿勢,向土地俯下身子,夕陽將她的影子拓在粗糙的大地上。我看到了另一種明亮,那是剛強和柔軟迸發出來的明亮。向土地彎腰,是婆婆的呼吸方式和生命架構。
后來,婆婆開始種花生。她常常變戲法似的,帶回一大捧花生,有葉有稈有根,甚至還帶著一些泥土。婆婆在水門汀地上摘花生,我也坐在她身邊摘花生。一只,兩只,一把,兩把,花生落在一旁的竹籃上,發出脆脆的聲響,像家門口的指甲花,奔跑出一地素淡的美好。
在我更早的記憶里,吃花生是一種奢望。整個村莊,沒有一家種花生。每一塊土地,不是種青菜、蘿卜、豆角,就是種稻谷、小麥、紅薯。在那個溫飽還懸在半空的年代,誰會去種花生這樣奢侈的植物呢?有一家也許經不住小孩的懇求,選了一塊泥沙地種了一畦花生。這一畦花生,從種下去開始,就被一群狼一樣的眼睛盯上了。花生遠遠沒有成熟,這塊土地就被拔光了羽毛,裸呈出那個年代的貧寒和酸澀。那時,誰會想到幾年后,會家家戶戶種花生呢?
但婆婆依然習慣滾花生。婆婆當了一輩子農民,14歲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作為土地忠誠的守護者,她對所有的糧食果實有近乎偏執的愛。有一次,婆婆還把老鼠偷的花生給搶了回來。那次,婆婆無意中發現有一個地方泥土特別光滑,那是一個老鼠洞。婆婆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帶著一份隱秘的想望,追著挖洞,沒多久就挖到了老鼠的糧庫。“你看,足有5斤呢。”婆婆笑著,仿佛那把忠誠的老鋤頭叩擊泥土,發出鏗鏘的聲響。
如今,婆婆不僅高血脂,還得了阿爾茨海默癥,把大部分往事拋棄在時光的山溝。
我偶然得知花生芽老少皆宜,脂肪含量低,維生素含量高,白藜蘆醇的含量是花生仁的100倍,我決心做一道花生芽。我將泡得胖乎乎的花生裝在淘米籃里,上面蓋一塊潔白的紗布,每天灑一點水,只需3天,花生就冒出了芽。淋水堅持了1周,花生芽有了2節食指長。發了芽的花生,宛如一只只長嘴鳥,在歡快地唱著歌。發了芽的花生慢慢脫掉粉色的外衣,露出玉黃色。把臘肉切成薄片,和辣椒生姜一起炒出香味后,倒入花生芽,盛前加點蔥,不喜歡吃脆的,可以將花生芽放高壓鍋里壓上2分鐘后再炒。
“好吃嗎?”我問婆婆。我把花生芽端到婆婆面前,彎著身子等待婆婆的評價。其實,我知道婆婆不會和以前一樣,樂呵呵地說:“很好吃。”如今的婆婆,成了一顆老去的花生,每天蜷縮在自己的搖籃里,不愿意蘇醒。“好吃嗎?”我再次問婆婆。婆婆笑了。呵呵、呵呵,兩個呵呵之間,是毫無內容的空洞。
婆婆把自己丟了。但透過時光的鏡片,我又一次看到了婆婆滾花生的情形。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