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蔡京畫像。
如果做一個中國歷史奸臣榜,北宋宰相蔡京一定在列,而且必須排在前十名。
其 實,所謂奸臣并非總是同樣的風評,而蔡京,卻鮮有翻案者。蔡京為相20余載,差不多是中國歷史上執政最久的。要知道,歷代王朝宰相在位的平均時間還不到兩年。如果蔡京執政二十年間,凡事倒行逆施,流惡難盡,倒也不可能。
蔡京的兒子蔡絳著有《鐵圍山叢談》一書,其中大量提到父親蔡京其人其事,既有生活趣聞,又有大是大非問題。
《宋史·奸臣傳·蔡京》中記載:宣和六年(1124年)蔡京七十八歲,“目昏眊不能事事,悉決于季子絳。凡京所判,皆絳為之,且代京入奏。”也就是說在蔡京執政的最后幾年,蔡絳事實上是真正的決策者,蔡京所為,蔡絳肯定也有份,所以為父親辯護,也就是為自己辯護。
在《鐵圍山叢談》的記載中,從進士到地方官,再升至宰執,蔡京的見識、辦事能力自不待言。蔡絳云:魯公(即蔡京)機智,有辦事能力。
崇寧年間,皇宮進了小偷,其足跡從寢殿北開始,過后殿往西南,經過諸嬪妃的寢宮,由崇恩太后宮出去,如入無人之境。次日清晨,當值者才發覺。皇帝大怒,產生極度的不安全感。時蔡京當國,說:“趕緊控制住所有善于搭橋建梯的人,儀鸞司可有逃逸者?”當值者答:“儀鸞司只有一個叫單和的不見了。”蔡京命令:“馬上將單和捉來。”三天后,單和被擒,渾身上下搜出無數金銀。經查,單和是儀鸞司首席搭梯師,善造飛梯,經常出入禁地,頗知其中曲折。當夜,單和用繩子搭成軟梯,進到內宮大肆偷盜。
說實話,由小偷足跡聯想到梯子和內鬼,放在今天這是推理之常識,但在宋朝絕對就算是神乎其技的福爾摩斯了。
中國歷史上的怪力亂神崇拜,北宋末年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徽宗皇帝帶頭,群臣百姓效仿,主流社會的語境中充滿神仙佛道。蔡絳也描述了一些與蔡京有關的神叨叨故事。
自古揚州芍藥甲天下,有一品種名為“金腰帶”,極為難得。揚州人認為“金腰帶”是祥瑞,將其插在身上的人可以當宰相。
昔日韓琦以樞密副使官銜出鎮維揚。一日,“金腰帶”忽然綻開,韓琦找來最相好的三個人共賞。其一為王禹玉,時為監郡;其一為王安石,時為韓琦幕僚;還有一人,因病未到。正好司空呂公著來拜,請其一同入席賞花,并采下來插于腰帶。此四人,后來皆為宰相。蔡京鎮守揚州時,“金腰帶”又開,蔡京采之,插在頭上。不久,蔡京的弟弟蔡卞出鎮維揚正好也趕上“金腰帶”開花,維揚人折而獻之。因為采摘太急,花開未全。后來,蔡京當了宰相,蔡卞只當到樞密使。
蔡絳似乎想說,老天都在幫蔡京,老爹蔡京的榮華富貴,乃是天之所降。
即便在外人眼中,蔡京是大奸大惡之徒,兒子蔡絳也要幫忙“洗白”。古語中有“生子當如孫仲謀”,其實生子可能“當如蔡絳”——以蔡京為正面人物進行記述,蔡絳做到了。
蔡京是個大度的人。“魯公宇量邁古人,世所共悉也”。元符年間的某天,貴族大臣們約在一起游湖看景。湊齊以后大家次第登舟。結果蔡京剛靠近龍舟,一陣風來,龍舟忽然自行離岸。蔡京收足不及,一頭栽進水中。眾人一看太師落水,疾呼救人。救生員剛游過來,蔡京已經抱著木塊浮至岸邊。看著仿佛落湯雞的蔡京,同僚蔣穎叔打趣:“蔡兄幸免瀟湘之役。”蔡京既不責怪別人,也不認為這個玩笑無聊,化身段子手答道:“幾同洛浦之游。”于是眾人都佩服蔡京的氣度。
再者,蔡京的另一個優良品質是“恭謹”。大觀初年,蔡京守邊有功,宋徽宗準備論功封賞。但蔡京此時已經無官可遷,皇帝遂賜以排方玉帶。這排方玉帶可大有講究,佩戴者可以隨時靠近皇帝的駕輦。
蔡京上書竭力推辭,并引用唐朝韓愈的詩:“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稱唐人早有先例,玉帶上懸掛金魚的人才能靠近皇帝駕輦,其他人無權接近,后人也應照此施行。這樣,蔡京就把自己排除在外了。皇帝同意了蔡京的建議,此規遂成慣例。
所以,在當時,蔡京的風評乃是“品質高尚,才華橫溢”,絕對的正能量好人。
神宗熙寧末年,王安石常常對蔡京的弟弟蔡卞說:“天下沒有可用之才啊!不知將來誰能繼承我,執掌國柄?”然后掰著手指頭自言自語:“我兒王元澤算一個!”回頭對蔡卞說:“賢兄(指蔡京)如何?”又掰下一指;沉吟良久,才說:“吉甫(指呂惠卿)如何?且算一個吧。”然后頹然道,沒了!
在王安石眼中,能接替自己治國安邦之人,僅此三人而已。
提到蔡京,就不能不提到童貫、王黼、梁師成、朱勔和李邦彥這幾個人。這六個人被稱為徽宗朝的“六賊”。蔡京和他們的關系,錯綜復雜,怎么摘也摘不清。對此,蔡絳也是回避不了的。在《鐵圍山叢談》中,蔡絳也提到了這些人,而且態度鮮明,非常高調,絕不閃爍其詞。
他的定位是,除蔡京外,其他人都是奸臣,父親與他們不是一路人。蔡太師早就看透了他們的奸臣本質,與之進行過針鋒相對的斗爭。宋朝宦者之盛,莫過于宣和年間。蔡京對此很是不滿,在家中常自嘆息,每每潸然淚下。
蔡京與其他“奸臣”最大的分歧在于北伐。童貫和王黼主張“聯金滅遼”,以成不世之功。而蔡京認為宋遼百年不啟兵釁,應為唇齒,萬一滅遼之后,金人南侵,就后果大大不妙了。后來,金國果然撕毀與宋朝的合約,進犯宋地。梁師成抱著宋遼金前前后后締結的各種文牘給徽宗過目。徽宗說:“北伐一事,他人皆誤我,惟獨蔡太師自始至終反對。事已至此,是否該請教請教他?”梁師成湊到皇帝身邊“耳密奏久之”,徽宗遂默然。看來梁師成沒說什么好話。蔡絳感嘆道,假如不是小人阿諛罔上,國家不至糜爛若此。
蔡絳記述的這些蔡京的故事很難說是隨便編造的。起碼,應該有真實的影子。單從以上片段來看,蔡京絕非十惡不赦。但他為何口碑這么差呢?
所謂奸臣當道,禍國殃民,但在專制社會中,禍國是禍害當屆政府,若只勾心斗角,爭權奪利,朋黨殘殺,在老百姓口碑中尚有回旋余地。但殃民這事兒就大了。百姓的利益乃社會核心利益。蔡京當政時為了取悅皇帝,做的壞事太多,把老百姓折騰得太兇。比如派朱勔在江南一帶搜刮珍奇異寶、名花古木,朱勔及其爪牙們橫行霸道,拆墻破屋,弄得民不聊生。你怎么讓人說出一個“好”字來?

蔡京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