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紀事

胡莊子

《古謠讖》 天機不可泄漏，謠讖泄露天機?！豆胖{讖》上下冊，欒保群輯，文物出版社2018年3月版。分政事讖、科名讖、碑銘讖、詩詞讖、大預言、雜說六部分，從古書中收羅千余條謠言讖言，還把《姜太公乾坤萬年歌》《諸葛亮馬前課》《李淳風推背圖》《李淳風藏頭詩》《邵雍梅花詩》《鐵管僧透天玄機》《劉伯溫燒餅歌》等中國著名的預言類奇書都收進來了。好看，好玩，不好解——誰解開誰就成神仙了。

何謂奇書？ 人族創字，圖書出生;人性好奇，奇書誕生。何謂“奇書”？《山海經》《周易》和《黃帝內經》被稱為上古三大奇書。中土被稱為奇書的還有《魯班書》《奇門遁甲》《推背圖》等。奇書必由奇文構成，奇文必有奇譚怪論，奇策異方，奇異形式，正所謂奇峰突起。奇文由奇人為之，像三大奇書，傳書不留名，不亦奇乎。毛澤東年輕時說“讀書要為天下奇”，“讀奇書、交奇友、創奇事”，人送他外號“毛奇”。毛澤東一生創奇事，同時寫下一些奇詩奇文奇句。他曾批評一些“奇文”“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態寫反革命的文章”，這是政治學了，不過倒說出了奇文的作法與技巧。

天書 《周易·系辭上》：“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先前把河圖和洛書稱為“天書”。天書，來自于天，非人為也。有人把《山海經》《易經》稱為天書，是因為一般人看它不懂。后人把那些深奧得使人不懂的書，那些潦草得使人不識的字，稱為天書，含諷刺義。新中國成立之初，有人稱頌毛澤東的著作是天書，大概是欲贊揚而沒拿捏好詞匯。陳伯達說：“有人說毛主席的著作是天書。他的意思是說，毛主席的著作很偉大，是尊崇的意思。尊崇是對的，但這種比喻并不切當。我就不承認把毛主席的著作當成天書這回事。因為據說天書只有一二個人能懂。如果毛主席的著作是天書，那就有一二個人懂，那革命就不行了。事實上本來沒有什么天書，毛主席的著作更不是天書，而是群眾的道理，是可以學的?！?958年有詩歌曰：傳說天上有天書，看過天書會成仙;不看天書看“毛選”，世界我們能看穿。

結婚送書 文革時流行給新婚夫婦送《毛主席語錄》。1971年，毛澤東的女兒李訥結婚，毛澤東派人給他們倆帶去一套《馬恩全集》作為結婚紀念品。記得一本書上說，端方（端午橋）將女兒許配給袁世凱之子袁克權，訂婚之日，端午橋以宋塹百衲本《史記》相贈，克權因此自號曰“百衲”。

《人民戰爭勝利萬歲——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二十周年》 1965年9月3日發表，這篇長文幾乎把毛澤東的人民戰爭思想說透了，署名林彪，其實并不是林彪寫的。后來人民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戰士出版社也組版印刷發往全軍。文革初流傳著一首“未發表”的毛澤東詞《水調歌頭·為林彪同志人民戰爭勝利萬歲出版題贈》：“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洲風雨，筆下又雷聲。掃盡魔焰魅火，喚起巨龍飛起。揮劍斬長鯨，春滿人間世，日照大紅旗。抒慷慨，寫鏖戰記長征。文章云錦，織出革命之豪情。細檢詩壇李杜詞，花蘚佳作，未有此奇雄。攜卷登山唱，流韻壯東風?！焙髞砹峙烟樱瑳]人再說林的這篇文章，也不再說這首詞——它是否毛詞，無有證據。

《紅樓夢》程乙本 白先勇太喜歡《紅樓夢》程乙本了，促進廣西師大出版社出了《紅樓夢》（程乙本校注版），出了《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大出版社）;又出了《正本清源說紅樓》，將對《紅樓夢》程乙本的正面評論收羅一起。呀，白先生是太喜歡程乙本了，拖得我也喜歡起程乙本，把他弄的這幾本書都買了回來。

佛藏、道藏、儒藏、馬藏? 藏，寶藏之意。有佛藏?！洞蟛亟洝窞榉鸾探浀涞目偧?，簡稱為藏經，大藏，又稱為一切經。北宋開寶（968—975）年間，第一部木版雕印的大藏經問世，如今有多種版本的“佛藏”流傳。有道藏。道家學著“藏經”的做法，編印“道藏”，將道教書籍收編一起。宋、金、元三刻《道藏》，但都沒有流傳下來;清代沒有刻過道藏;明代《正統道藏》和《萬歷續道藏》是今天能夠看到的《道藏》傳本。有儒藏。2004年，北京大學牽頭，湯一介掛帥，啟動“儒藏”的編篡，編篡儒家經典。有馬藏。2015年，北京大學牽頭，啟動編篡“馬藏”，收集匯總馬克思主義形成和發展中的重要文獻。如今，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編纂的《馬藏》（書名如此），已出版第一部（1-5卷）。

《毛澤東影響中國的88個關鍵詞》 倉頡造字，中國立國。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收入9353個字。漸漸地，自產的語言已經不夠用了，無法全面表達全部世界了。從漢到唐，西方的佛教語言進入東土。據說，漢語中與佛教有關的詞語達35000多個。當然，佛教在改變中國的同時，中國也改造了佛教，使之發展成為世界宗教。漸漸地，儒佛道的語言又不夠用了，無法處理新矛盾新事物了。20世紀初，馬列等另一個系統的西方詞語進入中國，涌進來的西方新詞匯有數萬個。20世紀，毛澤東是將馬列等西方語言與中土語言結合比較好并且影響最大的一個人。《毛澤東影響中國的88個關鍵詞》，講述了毛澤東對中國文化影響至深的詞語……

《云中記》 阿來的這本書為四川汶川地震立傳，為轉型時代的藏民族立傳。這樣的書不好寫。主角是位祭師，一位孤身一人要為地震中一村亡靈守靈招魂的人，一個要守候搬遷一空的云中村滑向岷江的人。涉及民族、宗教、信仰、靈魂以及鬼魂，還有教派的爭執、災后的搬遷等，還捎帶了一下干群關系。還得處理漢家思維與藏民思維兩個頻道的轉換，還得理順漢語詞匯、官方詞匯與藏語的關系。只有阿來才能寫，并且寫得好。果然，阿來又寫出了一部與《塵埃落定》比肩的大地之書，靈魂之書。平板上設置的人臉系統不認識我了，怎么回事？落淚，不僅僅是因為災難與死亡，事關深情與心靈。祭師阿巴平靜地坐在云中村里，看著村子跟自己一起滑向岷江。大地擁他入懷?！按蟮卣饎?人民蒙難/因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無處可去”。災難過去，一切都像沒有發生一樣，風中傳來清麗的鳥鳴。鳥聲中，讀《云中記》。

1958年的詩歌運動 這一年的游戲中，有個全民詩歌運動。在領袖的號召下，在強大組織的組織下，全民擊壤而歌，個個成為“詩喜鵲”。一時間，詩壇、詩棚、詩府、詩亭、詩歌堂、詩窗、詩碑、民歌欄牌、誦詩臺、田頭山歌牌、墻頭詩、機床詩、槍桿詩、護壁詩、扇子詩、扁擔詩……無處不可吟詩，無地不聞詩聲。1958年全民寫了多少詩？“要問民歌有幾何，擠倒高山填滿河”，估計全國人均一首以上。《一九五八年中國民歌運動》，天鷹著，1959年11月1版1印，1978年10月1版2印，它在最近的距離上寫1958年的民歌運動，以1958年為切入點，把1958年民歌運動放在中國幾千年的民歌傳統中去理解，對民歌運動進行全景式的理論性的敘述與歌頌，為民歌運動留下歷史的見證，也書寫了一部民歌史。

《我來了！》 “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這首大躍進民歌《我來了！》，是郭沫若主編的《紅旗歌謠》的壓卷之作?，F在說，這首民歌的作者是陜西安康日報的編輯于邦彥。據1959年11月出版的《一九五八年中國民歌運動》記載：在1958年的水利化勞動中，有個農民創作了這首民歌的前面兩句，其他的人續上了中間兩句，這四句民歌傳到了報社，編輯們又加上了最后兩句，于是一首民歌就這樣完成了。這個記載可能更真實一些。這首民歌在湖北的《布谷鳥》發表時的版本是：“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大吼一聲，我來了！”

《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 新華出版社1983年12月版，收入毛澤東關于新聞的論著71篇，毛澤東親自撰寫的新聞作品28篇，他改的稿子24篇。毛澤東青年時代就喜歡辦報刊，寫文章，當了最高領導人，仍筆不離手，親自上陣新聞戰線，這在領導人中實屬罕見，可能至今也找不出第二人。他要求“政治家辦報”，批評“死人辦報”;他擅長用新聞講政治，把社論寫得風生水起，把新聞稿寫成經典，有的以新聞之筆擠進入文學名篇，讓人贊嘆。贊嘆之余感嘆：他身后年復一年涌現出來的八股文章，罪狀早已超過他批評的八條，它們“像癟三一樣”，“立志要讓讀者受苦似的”，“看這種文件是一場大災難”（毛澤東），這些文章全沒了一代的氣象，叫人情何以堪。

啟功入伍“24師” 有個故事說：1971年冬，啟功在北師大被監督勞動，忽接“軍宣隊”通知：接上級電話通知，你從即日起就算正式入伍了。啟功心想，自己是個被監督勞動的右派，快六十了，怎么忽然被入伍從軍呢？軍代表說：你趕快收拾一下，下午就去報到。啟功問：到哪兒報到呀？軍代表說：電話里只說調你到24師工作，你就去24師報到吧。啟功問：師部在哪兒?。靠偟糜袀€地址吧？軍代表說：好像說是在王府井大街36號。啟功一聽樂了，那兒不是中華書局嘛。下午啟功去中華書局才知道，是讓他參加二十四史點校工作，被軍代表聽成24師了。這則趣事是老編輯張世林講的，他說他是聽啟功先生講的。查《啟功日記》（中華書局2012年7月版），有“在中華書局標點廿四史初期”一節，沒有記載上述故事。日記記載，他是1971年8月30日上午拿著介紹信，11時到中華書局報到（而不是故事中說的冬天）。可見“24師”的故事有演義加工之處。

抄家手冊? 1966年8月開始，中國大地流行抄家，抄家由北京紅衛兵發起并實施，流行全國。我見過的紅衛兵抄家文獻，最著名的是北京“西糾”的第四號通令，口氣儼然，操作性卻不那么強。最近從故紙堆中又揀來一種：《關于抄家及遣送問題的規定草案》，西安地區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司令部1966年10月10日印發。64開本。這個草案，規定和指導了紅衛兵的抄家：抄什么人的家，抄家抄什么東西，抄家需要手續，抄家來的物品如何處理，抄家的注意事項;規定和指導了紅衛兵將一些城里生活的人強行送回原籍：把哪些人從城里驅逐出去，遣送時的注意事項。條條款款，明明白白。此抄家“指導手冊”，古今中外罕見。本想抄錄公布，奇文共賞。忽然擔心，如此不厚道之文流傳于世，被不肖之徒狂妄之人利用，罪莫大焉。難道我得把這個存世孤本燒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