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不老男孩

沙子

1

我站在期待已久的江南煙雨里，鋪開已經泛黃的信紙，思量許久，終是決定寫下這封遲了多年的信。

窗外的綠葉微風相錯著背景，蟬鳴鳥叫勾勒出熟悉的身影，我推開一扇窗，望向荷葉輕泛的江面，驀地便憶起10年前的光景。

“過十五，耍獅子，看花燈咯——”你那天回家格外早，一進門便興奮地抱起我轉了兩圈，說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結果被媽媽以晚上不安全為理由一口回絕，我噘著嘴看向你。沒想到你竟然沖我眨了眨眼，趁媽媽刷碗時，拉著我偷偷溜了出來。

你變戲法似的從衣服里摸出一根熒光棒和牛角燈發卡遞給我，然后把我抱上自行車后座，大喊一聲：“出發啦！”便弓著腰將自行車蹬得飛快，興奮得像個小孩。一路上微風相送，煙花爛漫，鞭炮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到了夜市，更是熱鬧非凡。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你拍了拍使勁兒踮腳試圖越過人頭的我，笑瞇瞇地蹲下來，一把舉起我放在脖子上。我便在人們羨慕的眼神中站了起來，興奮地大叫著終于看見舞獅子表演。其實更興奮的是我有這樣優秀的你，讓我可以驕傲地越過人群，看到我想要的東西。

冬去春來，時光轉瞬即逝，印象中你和別人的父親不一樣。書上說父愛如山，沉默而偉大，可你卻像個長不大的小孩，總會帶我去各個地方，玩各種好玩的東西，但凡我想要，必然會買。我的作業，不論是數學題還是手工折紙，你都會幫我完成，那時的我從心底覺得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以至于后來，我如何也不肯將你與他人共享。那年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期待已久的我沒等到你承諾堆的雪人，卻迎來了弟弟的出生。我想我并非不明事理，但那些被摔得粉碎的玩具，打翻的墨水，撕成碎片的作業本，只不過是我想要個說法。可你10年來，竟然第一次逃避我的眼神，假裝什么也不知道?；蛟S有了弟弟，我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聯想起鄰里之間那些重男輕女的話語和你的態度，那一刻，我真的恨透了這個弟弟。

2

如果一開始不曾擁有，想必就不會太過遺憾。年幼的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失落感，更難過的是突然發現，沒了你的陪伴，我什么都做不好。

明明我也才10歲啊，我也是小孩啊。越想越委屈的我，那天終于憋不住，堵在家門口質問剛下班的你：“憑什么有了弟弟你就不管我了？”你似是沒想到一向乖巧的我會突然發問，愣了一下便大笑著拍拍我的腦袋：“啥時候不管你了，管得少了嗎？你都記不得小時候我有多疼你！”我望著你敷衍我后，匆忙抱起弟弟的背影，心底起了一層霧氣，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對你開始有了怨氣。

弟弟的出生正值計劃生育，你和媽媽為了戶口的事情，每天忙里忙外，累得精疲力盡，再加上媽媽失業，家里的經濟一度非常緊張。我卻把這些歸結于弟弟身上，如果他不出生，就不會上戶口，媽媽也不會失業，家里更不會被罰款，甚至連你質問我成績下滑的時候，我還大言不慚地回答因為弟弟太吵，耽誤了我的學習，全然不顧你疲憊又無奈的眼神。

這樣叛逆的心理，導致我上課不能集中精神，課下也靜不下心，最終成績差得不得不被你送進了補習班。對于經濟緊張的家里，高昂的補習費更是雪上加霜。我無數次在房間里聽到弟弟的哭聲，其中夾雜著你們隱忍的爭吵聲，再看你臉上越來越牽強的笑容，逐漸意識到長大這個詞，這么快就到了我身上。

我以為我們之間終于開始慢慢好轉，可弟弟卻突然生病，媽媽也急得暈了過去，你再三叮囑我乖乖在家，便連夜打車奔往醫院，這一去，便沒了消息。那個晚上，我翻來覆去不敢入睡，看著窗外天亮了又黑，如果不是姥姥來家里接我，我甚至會想，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忘了？

后來你抱著我一直自責地說對不起，說你的心急和對我的太過放心，可我憋著氣，任憑你如何哄，也沒有回應，足足冷戰了兩個星期。其實我早已原諒了你，只是當時的我，還沒能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3

高中時我上了寄宿學校，每周回家一次。印象里，那天無論你多忙多累，都會擠出時間，做好一桌我愛吃的菜，再一路小跑到車站，等著接我回家。人越長大，越不會表達，其實在我心里，早已偷偷地感謝過無數次你——我親愛的爸爸。

記得有次你突然說想和我去爬山，我本想跟在你后面，卻被一把拽過，你的右手習慣性地將我攥緊，我有一瞬間的愣怔，你卻突然開口說：“你還記得小時候，我給你種了棵榆錢樹嗎？”我點了點頭，隨即哭笑不得，那是小時候貪嘴，聽說河邊有棵樹上的葉子能吃，便扎著頭往上爬，可惜樹太高，爬到一半就爬不上去，下也下不來，一個人坐在樹枝上哭到天黑，才瞅見了舉著手電發瘋一樣的你。

時隔多年，你再次帶著我爬山，兒時是你背著我，現在你跟在我后面，居然氣喘吁吁。我盯著腳尖，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而你坐在石階上，拍了拍身邊的地方，看向我。印象里，你從來都像一個老小孩，只會逗我開心，從沒像這樣促膝長談過，但那晚，你破天荒地和我聊起了夢想。這也直接影響了我后來的志愿填報。

其實你真的很好，只是你不知道，我也從來都沒告訴過你，那個撐起了我的童年的不老男孩，就是你。

4

“放假回家嗎？”

“回！”我看著“啪嗒”一下落在信紙上的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多么的急切和欣喜。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孩子，這一路的歷程，也讓我認清自己，學會了成長。

我小心地裝好信，放進包里。我迫不及待地想見你，想親口告訴你，其實夢想的江南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我還是喜歡小城里的土疙瘩，尤其是那上頭的榆錢樹。

窗外，朝霞滿天，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一切都是最好的樣子。腳下踩著細碎的余暉，像極了兒時你買的棉花糖，柔軟而清甜。回望曾經，像做了一場很久的夢，從兒時的天真，到后來的叛逆，再到如今的沉穩，不變的是你熟悉的身影，永遠笑著對我張開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