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就好像人無法說出一朵花開的準確時間一樣,人們也無法用一個詞形容香港的特質。
如果站在太平山遠眺維多利亞港的夜景,盡收眼底的是遠處的燈火和墨藍色的大海。經過的游船燦若星河,它們沿著海天相接的方向一路往上。在這里還能看到星光熠熠的夜空,宛如梵高最為張揚不羈的油畫,城市和星空不約而同地釋放著自己的美麗,肆無忌憚,浪漫地深入人心。
如果身處深水埗,會看到窄窄的街道,神色匆匆的行人,路邊緊緊挨著的店鋪,泛著舊色的招牌,在茶餐廳里安然對坐的老人談笑風生。說著說著,老人夾起了蒸屜里的水晶蝦餃,一口嘬開了半透明的皮子,粉嫩色的蝦肉跳了出來。食客瞇起眼睛,心滿意足地將整個蝦餃送到嘴里,一邊咀嚼一邊點著頭附和著朋友的談話。時不時有食客拿著點單去門口的柜臺上結賬,無論是店家的招呼聲,還是硬幣叮叮當當的落袋聲,都彌漫著一股柴米油鹽的市井氣息。
可是香港于我而言,既不浪漫也不市井。她像希臘神話里的時序女神,每一次都以不同的姿態迎接我。久而久之,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去的真的是同一個香港嗎?
第一次去香港,我還是個未上小學的孩子,拉著爸爸的衣角,滿臉驚訝地看著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那高聳的尖頂似乎碰觸到了天空中低低垂下的云。我指著大樓對爸爸說:“如果我們站在頂上,是不是能碰到云朵呢?我想用云朵做一條裙子!”爸爸聽了哈哈大笑,但因為電梯故障,錯過了我離天空最近的機會。
第二次赴港,我早已不是那個懵懂的孩子了。我拉著行李箱站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閃電在我頭頂炸裂,狂風在我前方肆虐。原本平靜的海灣露出了她最為猙獰的獠牙,大雨“啪啪啪”地打在玻璃幕墻上。起初我還反復逡巡于公告牌和休息點之間,后來便認命似的癱在椅子上,背后傳來了輪流播放的飛機延誤廣播。此刻我好像一只知更鳥,被波塞冬掀起的風浪活生生地困死在一個名為香港的囚牢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聽天由命和無可奈何。
第三次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赴港。既不是充滿著幻想和故事的游人,也不是匆匆轉身的過客,我成了香港的小小一點,跟著她的節奏呼吸,跟著她的步伐心跳。
我住的地方在尖沙咀彌敦道。每天清晨,我都會沿著小小的街道,走到小小的站牌下,規規矩矩地排在小小的隊伍中,等著一輛我從未注意過車身廣告的雙層巴士把我帶到香港理工大學的本部樓。
我喜歡坐在巴士的二層,看著大巴司機總是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個車流間,在修路的拐角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再穩穩地停靠在站臺。我總喜歡在柏景灣下車,然后迎著風緩緩走一段路,香港的綠地面積極大,我曾見過各色各樣的鳥兒在綠地間蹦跶,絲毫不在意來回穿梭的路人。它們互相打鬧,把巢建在鋼筋混凝土建筑的防風口、檐下、廊上。神奇的是,平時我問個路都有些不耐煩的物業大叔對這些鳥兒極有耐心,每到臺風逼近,還會動手給鳥兒們防風固巢。
每一只鳥都被他取了名字,海子說他的夢想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說他會給每一朵花取上名字。能給花兒取名的海子一定是非常溫柔的人吧,那么,那個物業大叔……我回頭看了一眼挪動著護欄的大叔笑了,溫柔的只有海子而已吶。
“不是這樣的。”我的鄰居對我如是解釋。她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說著一口磕磕絆絆的普通話,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持用夾生的普通話和我聊天。她是我在香港的第一個朋友,早早地在校門口等我,幫我一起拖行李。盡管有了心理準備,在打開房間門的那一刻,我還是倒吸一口氣。僅夠轉身的洗手間,只能放下一張床,行李只能塞入床底的臥室外加書房,起居室成了奢侈。我站在窗前,看著陰沉的天氣,整個房間就如京極夏彥所形容的《魍魎之匣》一般,人的喜怒哀樂都被強行塞入了這20平米的空間里,直到生命的終結,也是被塞入了小小的盒子里。
駐留的第三天,我走在小小的超市里,手里提著小香瓜、生魚飯、照燒烤肉。人來人往,擦肩而過時也只有一句輕聲的對不起。透過門外的雨幕,車燈被雨水化成了一團團的黃色燈花,緩緩地在柯士甸道移動。
我看著對面翠綠色的煲仔飯招牌,酸意一層一層地從心上涌了起來,甚至我的喉嚨都被酸到發苦。“孤獨”二字拆開,有人有瓜、有肉有蟲,明明衣食無憂卻被賦予了無限的空虛。原來這便是孤獨,原來香港是如此孤獨的城市。
煲仔飯的老板娘抬頭看見我,一把把我拉進店里,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還用不怎么干凈的布擦了擦我身上的水。見我沒有反應,她改成了極不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是想家了嗎?”
那晚,我和茶餐廳的老板和老板娘成了朋友,老板給了我一份免費的晚餐,是粵菜里再普通不過的干炒牛河。粉條混著芝麻,還有一杯冒著熱氣擱著糖包的奶茶。可能是干炒牛河的牛肉太過鮮美,也可能是奶茶太過醇厚,之后,我成了這家其貌不揚的茶餐廳的常客。
老板娘每次見我在路口出現,就會回頭對老板招呼一聲。等我落座的時候,已經有了一杯沏好的奶茶。尤其是在落雨的天氣,奶茶連香味都帶著暖意,暖暖地彌漫在鼻息間。店里不忙的時候,老板娘還會聽我說說日常的抱怨話,說到那個臉色不好的物業大叔,老板娘睜大了眼睛,激動地說著:“識得識得。”原來那位物業大叔也是此地的常客,他不是脾氣不好,而是得了腎病導致臉色差,加上嗓子又粗,所以才被認為是兇悍。茶餐廳里來的都是熟客,只收現金,要是忘了帶錢,第二天給也可以。
我回頭看著雨巷里的茶餐廳,簡樸的店鋪招牌打著暖橘色的光。暖橘色,這是最接近家里燈光的顏色,是光聽名字就能讓我覺得溫暖的顏色。原來,香港也是一個如此溫暖的地方呢。
我逐漸開始喜歡從中環回到尖沙咀的老街,從現代鋼筋的大工業之美逆流回到了帶有民國初年味道的老鋪子。我好像是一個時空的旅人,能在短短一小時內,看過十里洋場、百姓人家,看過繁華世界、尋常巷陌。香港亦是如此包容的城市,好像一個巨大的調色板,每一處都是由珍貴寶石細細碾磨而成的顏色。我漸漸理解,為什么如此局促的安身之所卻沒有日本的壓抑和拘謹,反而一直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光輝。它是一個需要慢慢浸入的城市,浸入她的流光溢彩,浸入她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