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郭念生的小兒子是光緒二十年走失的,直到光緒二十六年還沒有找到。
想起出事那天,就像是一個古怪的永遠無法醒來的夢,覺得無論怎么想都不真實。又好像覺得世上的事情,唯有那天的事情是真實的,是值得計較和細細索解的。當時是郭念生的老婆大著肚子去街上買什么,她都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抱著還是牽著小兒子。她時而記得自己是抱著的,印象里好像自己的大肚子因此不舒服,時而記得不是抱著,是手牽著小兒子的,因為她有個印象,小兒子沒走穩當,打了一下子軟腿,就在小兒子趔趄著要倒下時,她順手提拎了他一下。對于她的這個回憶不準,郭念生罵她說,你怎么沒把自己丟掉啊。她也是這樣想的,是啊,我怎么沒把我丟掉呢。
記憶恍惚而又清晰。她當時在店外面的小攤兒上買了東西,又拿去店里面的秤上稱,看稱得準不準。要是不起這個念頭,要是不稱這一下,什么事也不會有。就是稱了這一下子,把兒子給稱沒了。她都不記得當時把小兒子領入店里了沒有,細想又是一筆糊涂賬,反正記得從店里出來,手里頭和眼前頭空空的,小兒子不見了,在附近找了幾找都沒找見。就覺得眼前頭的世界一下子翻了個個兒,變得自己不認識了,變得古怪離奇了,變得荒誕不經了,看兩邊的房子都是歪歪斜斜的,像氣球一樣軟軟的可大可小,看一只狗吐了舌頭原地那樣跑著,忽然又跑入墻里面去了,看來往的人都像紙片兒那樣失了重量,移來飄去。其實那天街上并沒有多少人,就算歹人抱走,就算小兒子自己走失,片刻工夫,就過了一下秤的工夫,就算跑,能跑多遠呢?倒好像小兒子像一個氣球或者一聲不經意的咳嗽那樣消失了。
長話短說,接下來就是郭念生連著幾年這里那里遠遠近近地找兒子,好像他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除了這個兒子,另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不算數。有人會勸郭念生,人要會活呢,不可以苦自己,造化給人窄路的同時,也給人寬路,就看你怎么看了,就看你從哪個角度看了,你要只看著這個不在眼前不在你手里的兒子,那你就覺得自己是個苦命人,你如果看到除了那個兒子,自己還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你就會覺得造化待自己實在不薄。郭念生的意思,只有沒有丟過兒子的人,才會講出這樣荒唐的道理來。為了找這個不知在哪里的孩子,郭念生一家人受到的累害真是不可言道。最后連郭念生的老婆也勸起郭念生來了。郭念生老婆絕情地說,就當是死了,死的死了,活的還要活是不是?
光緒二十八年,當郭念生從山東肥城一路尋到寧夏平羅時,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了。他在老周家店房門旁坐著,好像連日頭也不愿意多曬曬他了。
同樣住在老周家店里的梁文玉就是這時候看到郭念生的。梁文玉剛從街上回來,看到郭念生乞丐一樣把自己丟在墻根,但身上又有著一種乞丐絕不會有的東西,就上去問詢。后來梁文玉就把郭念生領回店里,給他付了住店錢,并答應捐出三兩銀子,資助郭念生找兒子用。原來他們不只是老鄉,還有共同認識的人,真是有些巧了。梁文玉是個生意人,他是做鷹的羽翎生意的,把鷹毒死,把它的羽翎拔下來賣,他做這個生意很多年了。聽說寧夏一帶鷹多,他就趕過來了。生意人總是被生意的信息吸引和驅使著。梁文玉勸郭念生不要死找,死找是不容易找到的。找東西不是找到的,是機緣巧合碰到的,東西都如此,何況人。不如郭念生一邊跟他做生意,一邊打探兒子的下落。梁文玉沒有說動郭念生,郭念生說他要是想做生意,也不等到這時候才做,也不會到這里來做。他活著就是一個事,找兒子,找到了運氣,找不到認命,就這么簡單。郭念生說再過幾年找不到,他就出家當和尚去。現在他的腳走壞了,多謝老鄉出手幫忙,在店里歇緩幾天,還是要動身,冥冥中好像有信息,他覺得他的兒子快要找到了。找到了你也認不得,原本小娃娃,如今大小伙子了,梁文玉說。郭念生說肯定有認的辦法呢。梁文玉就不再勉強。勉強得厲害了,還會讓郭念生起疑心,讓自己不舒服。幫人也是越簡單越好。
郭念生在老周家店里緩他的腳,有些餓了,梁文玉讓他在火爐上燒點兒水,自己去街上買幾個饃饃回來兩個人吃。郭念生生火燒水,等老半天不見梁文玉回來,他實在是有些餓了,就打開梁文玉的毛線口袋,里面東西雜亂,有小袋炒面,就取出半碗炒面來吃。在毛線口袋的夾層里還看到一個小紙包,單放著,顯然是主人較為看重的東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白糖,白糖拌炒面雖然沒有紅糖拌炒面好吃,但畢竟是糖,郭念生就在炒面里和了一些。正吃著,梁文玉買饃饃回來了。說街上有人打架,看了一會兒,原本那么狠勇的兩個人,公家人一來,就變得比貓還乖爽。郭念生讓梁文玉也吃點兒炒面,水開得翻滾著,從蓋著的壺蓋邊兒上也突突突出來許多水汽。郭念生說,炒面干吃為好,梁文玉要是想吃開水沖的,就給他沖。梁文玉干吃了兩口,覺得味道不大對,就說剛剛拿出來不久的炒面,怎么成這個味道了。郭念生說拌了白糖。哪來的白糖?你袋子里的。郭念生說著就取出了那個小紙包。梁文玉的臉變了。原來那不是白糖,那是專門用來毒鷹的藥。冰天雪地飛得多高的鷹,一旦吃上這個藥,沒有不很快交出自己的尸體的。郭念生說,你把我毒死了,誰去找我的兒子啊。梁文玉說,你把我害了,怎么能說我把你毒死了?兩個人互相埋怨著,覺著藥性馬上就要發作了。一時倒沒有什么不良反應,倒好像毒鷹的藥對人不會有什么作用似的。
開店的周老板知道了,拿來些解藥讓兩個人喝下去。解藥喝下不久,毒藥的藥性就真的發作了,倒像解藥起了相反的作用似的。郭念生的嘴里流出血來。最后的結果是,郭念生吃的炒面多些,死掉了,梁文玉說起來輕得多,又喝了周老板的解藥,幾乎沒什么大礙。
臨死前的郭念生還是做了自己應做的手續,一是向老鄉的出手相救鄭重地表示了謝意;二是把梁文玉給自己的三兩銀子又還回了梁文玉。他終于不用再找他的兒子了。
梁文玉千里迢迢來寧夏做生意,結果鷹沒有毒死一個,倒把自己的老鄉給毒死了,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寧夏就是鷹再多,他的興趣也很有些索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