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見明
一
我第一次去株洲,約是三十多年前,我去看一個同學,她在株洲教書。我去株洲看同學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想去看看株洲的煙囪。那時我還在家鄉的縣城工作,縣城有個工廠叫氮肥廠,有三個很高的煙囪,是紅磚砌的,冒著白煙,背景是碧翠的山頭和草木,顏色對比強烈溫暖,很好看。我是鄉下長大的,自小目及處皆是疊嶂的峰巒與遍野的莊稼樹木,沒見過可以砌這么高的煙囪,覺得很神奇。煙囪冒出來的白氣和黑氣是熱的,所以氮肥廠二十四小時有熱水用。那時我很羨慕當工人的,寒冬臘月可以天天洗熱水澡,便叫那邊的兄弟把我們帶進廠里去洗熱水澡,果然是無比享受,便對一天到晚冒著煙的煙囪生出溫暖之感。
我的同學帶我去看株洲的煙囪,見那密集如樹林的煙囪,算是大開眼界了,覺得這才叫做是大工業,這是“大巫”,我那縣城的工業,是“小巫”。
二
第二次去株洲,是去看一個詩人。在詩人家里吃飯,見門窗緊閉,便推開來透氣,主人見狀,馬上過來關窗,問:聞到什么氣味嗎?我們一吸鼻子,是難聞的類似塑料燃燒過的氣味。窗外的市井,被似霧似煙的氣體罩著,難見真容,然而這并不是一個有霧的天氣,遠處的天上掛著一輪夕陽,將遠方洗得明媚。這位詩人有些沉重地對我們說:下次你們再來,我們可能不是住在這里了,這里已經不適合居住了,我們正在找房子,要是搬了家,會及時告訴你們的。
這位詩人,沒有很多詩人那樣的慷慨激昂、憤世嫉俗,是一個溫和內向的人,他不說搬家的理由,但從他來給我們關窗戶的動作中,就讀到了理由。他的家人告訴我們,平時他愛把門窗關得緊緊的,也愛把自己關在緊緊的家里。只要有人推開窗,他會沖過去趕緊把窗戶給關了,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我們離開株洲時,很晚了,夜深無風,那種氣味顯得更濃更刺鼻。
也許是不愿意再聞空氣中彌漫的那種氣味,以后我很少來株洲了,除非有公務非來不可。那位詩人一直沒有告訴我們他搬家了沒有。后來有人告訴我們,說家倒是搬了,但不在株洲,搬到外地去了。后來也不見他寫詩了。
三
我有個初中的老師是株洲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湖南師范大學畢業后服從分配,到我老家的中學教書。他的父輩是株洲這個“火車拖來的城市”的資深工人。“文革”后他調回株洲教書。當時他想回去的理由有三:一是日后好照顧父母。二,株洲是個工業城市,與他教書的小鎮比,就是個大城市了。三,懷念在廠區一起長大的伙伴,他覺得工人子弟更單純爽直,好相處。老師果然單純爽直,作為工人子弟,動手能力也強,那時候我們的課桌容易爛,修課桌成了他的義務,也是愛好,他有一箱子的工具和各種釘子。
今年五月我去株洲采風,打電話說要去看他,他說不在株洲,他兒子陪他去廣州了,要住兩個月,他孫子在那兒工作。
我說你兒子還在廠里上班嗎?
他說剛退,就是去年株洲工廠大拆遷時退下來的。
我問:他到退休年齡啦?
他說差不多了。
他愿意提前退嗎?
他說這有什么不愿意,反正要退的。再說了,也要支持政府的工作。
你們從心底里支持嗎?
也不能說是心底不心底的。這個嘛,當年株洲大辦工廠,是國家需要,人民需要。現在要搬要拆,也是國家和人民需要。現在全國搞環境治理,不能說株洲不搞。想當年,我堂堂一個湖師大畢業生,說要去你們那個窮鄉僻壤教書,還不是打起背包就出發。后來因家庭原因要回株洲,還不是回來了。這個都正常。
去年廠區大搬遷,你兒子在嗎?
在啊,怎么能不在,他還是廠里的負責人,要幫助政府做事啊。
我聽介紹,說好多工人因為留戀廠子,都哭了。
不是好多,應該是全部。
聽說來幫助搬遷拆除的政府工作人員都哭了。我看到你們株洲的市委書記,在介紹情況時,也有了哭腔。
當然,畢竟關系到幾萬人的飯碗,幾十年的老產業,多年的朋友、鄰居,從此各奔東西。親情呢,不是一根繩子,用刀可以割斷的。
你兒子呢?
在廣州啊
我是說他也哭了嗎?
反正大半年了,當他的面,不能談廠里的事,一談他就眼睛發紅,起身走了。
你呢?
我還好啊。
我是問你留戀工廠嗎?
我還好。我畢竟沒有做過工。
……
二〇一八年,是株洲工業經歷著“壯士斷腕”式的改革陣痛的年份。這個為國家作了重大貢獻同時造成了巨大污染的老工業基地,引起了輿論的廣泛關注,向污染宣戰迫在眉睫、刻不容緩。二百六十一家企業必須搬遷或關停,三萬余企業職工要安排,廠區周邊三萬居民要安置……工作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將要舍棄,錯綜復雜的社會牽連將要割斷,故土難離是中國文化中最具共同性普遍性的特征,必將掀起這塊土地上巨大的情感波瀾。同時也是當地干部從來沒有面臨過的工作難題。因沒有親歷,我們無法想象那種工作難度。我們只是聽說了從上到下抽調的幾百位干部夜以繼日穿梭在廠區。最終是為了還株洲一塊藍天、一口清氣,走的人哭,動員人走的也哭了。無數煙囪與廠房被推倒了,被污染的土地在做清潔處理,一塊平坦的土地,正在長出花草。二〇一八年的株洲天空優良天數,迅速達到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二百八十八天。
曾經為共和國建設作出巨大貢獻的工人階級,還來不及享受最后最大的紅利,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毅然付出與舍棄,是何等的高尚。
毛主席當年關于“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的階級劃分,至今值得我們去深研細究。
四
不管是過去還是今天,株洲是我省工業的一面旗幟。過去的工業振興奠定了株洲在國民經濟建設中的不朽地位。今天繼續存留和前行的工業,已經成為中國當代工業的明星,在國家工業戰略中舉足輕重。“中國動力谷”“中國電力機車之都”“株冶集團”“北京汽車”“軌道交通”等等高端制造業,國人早已耳熟能詳,成為株洲的標志和名片,光彩照人。
不同的貢獻,不同的步伐,促成了株洲工業未來工業文明的走向。
新的工人階級,必是社會結構中的文明階層。在株洲電力機車有限公司的居住區,有一個叫做“讀讀書吧”的所在,充分體現了工人階級進入文明階層的步伐。我在市、縣文化館工作過,這個活躍在住宅區普通民房里的由年輕工人自發組成的書吧,就是在履行著一個官方文化館的全部職能:讀書、講學、書畫、演藝等等。她比官方文化館更盡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天天對外開放。也更盡責,因為都是由兼職的志愿者來打理,他們必是自愿的,喜愛的,因而能做到義不容辭,服務周到。在這里,我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文明好學的磁場,已經吸引和成長著新一代的工人階級,通過藝術品質的提升而豐富新工人階級的精神生活,已見成效,一方小小天地,成為了大家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園。
再去看看“讀讀書吧”領頭人的個人書屋,更是感慨不已。幾間私房,同樣打造成為另一個小小的文化館,四壁書香,琴棋兼備,可容十幾個人在此閱讀、雅談、表演,其樂融融。如此私人空間,清風明月,承載的是時代的未來走向,我們從這小小的個人文化空間里,可以看到未來株洲的新工人階級將是怎樣的情懷和品位,該創造怎樣的文明。
五
位于石峰區的秋瑾故居,在沉寂了很多年后,株洲以其恢弘的工業氣魄與大手筆,精心恢復舊址,打造出近五千平方米的紀念展示場所,供世人緬懷、學習。舊貌變新顏,已赫然成為株洲的紅色標志。
我問過隨行的幾位女作家,假如她們生活在秋瑾的時代并擁有秋瑾的生活,會怎樣度過一生?她們慚愧而異口同聲地說,她們會選擇守在這樣雅致舒適的大宅門里,讀書吟詩、琴棋書畫、養兒育女、做些慈善,終其一生。以她們的想象力,怎么也不會設想出世間會有如此偉岸的女輩秋瑾——這也正是她們要千里迢迢來此瞻仰的理由。正因為她們說著真心話,才顯現出這位絕世巾幗的高大。
修復的秋瑾故居,做工精致,內涵飽滿,也是當下類似復古建筑的表率之作。看看如此之講究,也可讀出一個“火車拖來的城市”的新工業文化的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