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礬投擲者

林東林

最近五年我住在武漢，原來住在百瑞景，現在住在讀書院。自從三年前我搬到讀書院之后，尤其是詩人張羞去年遷居武漢之后，有一段時間，張羞、槐樹、艾先和川上會經常來我這兒喝茶聊天。聊的主要是詩和寫作，當然也不乏一些日常瑣事。譬如艾先不想朝九晚五地上班，譬如張羞每天要給兒子輔導作業，譬如川上對傳統文化的擁抱，再譬如槐樹要準備女兒的藝考和打了三年至今還沒了結的官司，等等。一句話，在寫作之外，其實我們每個人還要面對鋪天蓋地的世俗日常的席卷。

之所以寫《過年》這個小說，跟我們的這些聊天有很大關系。在這篇小說中，我將我們聊到的和置身其中的很多事情都雜糅在了主人公——一個叫路偉的男人——身上。當然，作為小說，我還為他設定了一些相對戲劇化的情節和背景因素：他是一個業余寫寫詩歌的大學老師，一個準備藝考的女兒的父親，一個賢惠能干的妻子的丈夫，一個糾纏不休的女人的情人，一個纏身三年的官司中的應訴方，在開車去北京過年的路上，他接到了情人懷孕的電話并因此而引發了一場車禍。之所以這么寫，是因為我想呈現世俗日常，并通過這些內容的疊加去呈現穿衣吃飯的人生之中的困境。

是的，作為一個小說作者，我們越來越需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經驗的貧乏和經驗的同質化。也就是說，相對于前一代人而言，我們的經驗在迅速縮水；相對于同一代人而言，我們的經驗又一再被重復。事實上，我們的經驗——由迅速縮水和一再被重復的日常生活所構成的經驗——已經越來越不容易形成刺激或刺痛你的內容。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要怎么寫作呢？方式當然多種多樣，或戮力虛構，或深植現實，但是我想我們現在寫作的一個最重要的難度，可能就在于要在一種普普通通同時又一再被重復生活中去找尋那些刺痛你的東西，這是每個作家都不得不面對的命題。

在卡佛平日寫作時面對的那堵墻壁上，他粘貼了不少張三寸乘以五寸大小的卡片。其中一張卡片上，他摘錄的是契訶夫一篇小說中的一句話——“突然，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在卡佛看來，這句話充滿了奇妙和可能性，他喜歡它的簡潔以及所暗示的一種啟示。事實上，我自己很多時候也有這種感受，在混沌的日常生活和字里行間穿行，突然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得到的和失去的，害怕的和擁抱的，寫下的和遺漏的，呈現的和未知的，于是都開始一一顯形，就像是站在自己的外面看著自己。那么，不清晰的是什么？清晰的又是什么？在這種清晰的背后，我想肯定站著一個明礬投擲者，他既能澄清渾濁的生活臨水鑒照，同時也能以這種鑒照的身影讓讀者從中更進一步辨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