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戀歌

張紹菊

她走出黑漆漆的屋子，茅草房頂上的露水映射著秋天淡淡的月光。

“別忘了買火柴和鹽巴！”丈夫睡意朦朧的聲音從狹小的臥室里傳出來。她溫柔的答道：“好的，我記住了。”

她拉起圍巾，包住兩只耳朵，把錢卷好放到貼身衣服里。從這兒到城里要先走兩公里小路，然后到公路邊招手攔車。隱約有音樂從遠處崗子上的某座房子里傳

出來，雖然聽不太清楚，但她仍能辨別出那是一首她結婚前熟悉的曲子：“我會送你過河，替你把圍巾圍好，讓你感到溫暖……”

這首歌她在結婚后就完全忘記了。這會兒卻突然連當年那個男孩彈琴時手指的動作都能回憶得一清二楚。

月光中她伸出了手，兩只粗笨的手在夜色中微微的顫了一下。公路兩旁閃爍著一縷縷綢帶般的晨光，從遠方田野吹來的風帶著濃郁的泥土的芳香。

“你不是本地人。”司機望著她說

道，載重卡車緩緩啟動。“我是嫁到這里的媳婦。”“我知道你很辛苦。”“真奇怪！”她心里暗想，“誰給他

權利說這個的！他以為他是誰呢！”她閉上嘴不再吱聲。“我們那兒的女人可沒這么辛苦。”她感覺到了這個陌生男子一臉沉重的

笑容，心煩地扭過頭去，從車窗的反光里瞟了他一眼。“我們家的鹽吃完了，田里也要撒些

鹽。”她覺得自己真無趣，但她還是笑了。“鹽巴……真有意思。”司機喃喃

道。

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見他兩只手像螃蟹的兩個夾子一樣在方向盤上舞來舞去。遠方的啟明星在天空中閃爍著逐漸退去。城市就在眼前了。幾輛急速駛過的汽車在空氣中留下了濃烈的焦油味，婦女們的擔子里擔著生活的全部，三輪車的輪子沿路吱吱作響……清晨城市的各種聲響都能在這個時候聽見了。

“我們村在插秧前有給稻子請鹽的風俗。選九個少女，抱著九罐鹽巴，繞著稻田走一圈，然后將這些鹽供在村里的議事亭里。村民們在議事亭前面的院子里燃起一堆篝火，把鹽撒入火中。我在自家的灶膛里也撒了一兒點呢。用這種草木灰給稻田施肥，稻子長得又綠又香……”

“你說得像是在講故事一樣。”

她一下子紅了臉。

“我也講不出什么……而且再也沒什么可講的了。我家靈兒老是纏著我講故事，每次聽完故事他才肯睡。我被逼得沒法子，只好每次下地回來在教室旁邊的竹林里坐下休息一會兒，偷聽學校的老師講故事。很多故事都很好聽哦。沒結婚的時候，我參加青年團組織的活動可積極啦，但是現在，一天到晚只知道忙稻子的事情了……”

清晨最初的幾縷陽光照亮了天空。晨曦中，司機那久經風霜的消瘦臉龐顯得十分明朗。她安靜地坐著，忽然覺得很不自在。說實在的，在黑暗中她還能自信些。她抬起手來，捋了捋散落在額頭上的頭發(fā)。

“接著講嘛。”司機提醒她說，“比如，講講你丈夫什么的……”

“唉，我丈夫有什么可講的。整天就是趕牛下地，晚上回來和一群男人聚在一起抽煙喝酒，一發(fā)火就拿我和靈兒出氣，打得可狠啦。但他真的是個好人，從不會拋下我去找別的女人……現在的男人啊 ……”

盡管汽車發(fā)動機的響聲震耳欲聾，但她還是聽到了男人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也從來不會拋下……”

“你就讓我在這兒下車吧！”她急忙用手拍了拍司機，“我要先到廟里去一下。”

司機把車停下，然后跳下去幫她打開車門，伸出手來扶她下車。女人的心好像突然被一根無形的線拉扯了一下。就在大路上這么一個簡單的肌膚相觸的動作，讓她感到異常窘迫，她急忙用身上的粗布包擋住了自己粗糙的雙手。

“謝謝你啦。”

“等等，你要進到廟里就替我上炷香吧。”

司機說著，跳上車，從駕駛室里拽下一個包，然后把包里的東西倒在路邊的草地上，翻找著什么。

“我還沒給車錢呢。”她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錢，遞到他面前。他搖了搖頭，拿著剛找出來的一個包在手絹里的打火機，說道：

“你把這個火機拿去用吧。”

她差點沒笑出聲來。但是，男人顫抖的手中閃閃發(fā)光的打火機使她突然無語。她覺得這個陌生男人心里似乎有著一種莫名的孤獨和憂傷。

“不用呢，我可以到廟里借火。”她擺擺手說。

“可這個打火機……我也用不著它了，就送給你吧……”

他打開車門跳上去，發(fā)動汽車，不一會兒，汽車噴出一股濃煙，消失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了。

她走進寺廟，手中的粗布包里裝有事先準備好的各種東西。這時三三兩兩的四方香客也相繼來到這里，一炷炷點燃的香在廟堂里發(fā)出裊裊青煙。她拿出打火機打燃火，跳動的火苗把一炷香點燃了。

“阿彌陀佛！請八方香客少焚點兒香，請好心人把錢放進功德箱里。”

“大慈大悲的佛啊，我還是個年輕人，敬這炷香祈求您保佑我一家……”

她虔誠地俯身拜佛，把一塊零錢放進功德箱內，然后用打火機點燃了三炷香。她喃喃祈禱，心中暗想，兒子這會兒可能正在房檐下玩耍呢。

“我兒子還一點不懂事呢，我一天不在家他就臟成個泥鬼。我家的稻子正值除草的時候，我的手都被草給劃破了。城里人的手怎么就那么嫩呢，就這樣了他們還滿大街地賣洗衣機。而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卻……我沒嫁人之前，我媽媽帶我上這兒來過，還給我做過一件奧戴呢，但我在結婚時卻沒能穿奧戴。”

想到媽媽，她抿著嘴笑了。

“我媽媽可是一個賢惠的女人，但是成天挨爸爸的罵。有時爸爸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按在地上打，我和兄弟姐妹一起哭著求爸爸饒了媽媽，可爸爸就是不饒。他說我們女人都是壞東西，都是骯臟的。佛祖啊，那時候您老人家在哪兒呢？

前兩天我丈夫拿了家里的全部積蓄去賭，全輸光了。我哭，他也哭了。為什么會這樣呢，佛祖？或許我不該哭？我不哭他也不會哭吧？以前我媽媽教我女人不能哭，女人是兒女的靈魂，女人應該經常笑……”

她低下頭來，擦掉落在臉頰上的淚珠。她的臉頰本應當是紅潤的，可是現在，由于在稻田里風吹日曬，變得黑不溜秋的了。

“佛祖啊，如果您在哪兒碰見我父母的話，請幫我捎個話，就說我很想念他們。您再告訴他們，現在我什么都會做了，我會聽稻子呼吸，它們還唱歌呢。有時我會輕輕地撫摸它們，這樣它們就變得翠綠欲滴。我會品嘗土地的味道，我深愛我的那塊田。閑暇的時候，我就捏一些小泥球給靈兒玩，但靈兒長大了恐怕和他爸是一個德性，有一天他居然躲在籬笆后面偷看女孩阿森洗澡。求大慈大悲的佛祖叫他改掉這些毛病吧。

“哦，我差點忘了，有人托我替他給佛祖上炷香……”

下午，她拿著一大包東西從城里回來。經過村口的稻田時，碰見幾個在田里除草的人。她停下來，向他們炫耀自己在城里買的各種東西。

“趕緊除草去吧，今年你家的稻子長得太旺，也不見得是好事哦。”

“你們可別眼紅我家的稻子長得好喲。”她打趣道，“我們家的田也不是無緣無故地變肥的。”

“是肥還是瘦我們又沒嘗過！”幾個人大笑起來。

“這一季能收三石嗎？”

“穩(wěn)打穩(wěn)五石！”說著，她的臉忽然陰沉下來，“但是那家伙還欠著債呢 ……”

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想起那只打火機，她打開包袱拿出來，放在手上仔細地端詳起來。打火機的外殼依然亮閃閃的，機嘴處發(fā)出汽油的香味。她輕輕地打了一下，一個弱小的火苗發(fā)出明亮的光。露水開始落在長滿荒草的路上，稻田里一株株剛剛扎根的稻苗在漸漸變暗的天空下一株株生長著。她捏了幾顆鹽粒放在舌尖，咸咸的味道使她清醒起來。她站起身，往家里走。

在遠處她就看見了從自家廚房里飄出的縷縷炊煙。她想，現在兒子可能正在和村里的孩子們在一起彈玻璃球的吧。有這么個溫暖的小家，她感到很滿足。

她不再想早上的那個司機，不去想他這會兒正在何處奔波，他不是她世界里的人。但有一樣東西她會時常想起，就是那只打火機。一天里的任何時候，那顆小小的火石發(fā)出的火光都會出現在她和丈夫及孩子的生活中。

然而，無論是這里的稻田，還是這里的天空和大慈大悲的佛祖，甚至連這里的人們，都不知道，曾經有那么一段情，來過又逝去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