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柯瑞

近年來,中國不斷加大對非援助和投資,并拓展“一帶一路”的輻射范圍和合作深度。雖然中國和非洲長期以來一直有政治和經濟往來,但中國援非的努力依舊引起多方爭議,一部分觀察人士認為中國的援助和投資有助于非洲的發展,另一部分人則將其視為另類“殖民”。事實上,早在20世紀60年代中國開始援助非洲時,這些爭議就已經如影隨形。要理解今日中國對非援助和投資的現狀,我們需要將視野拉回歷史之中,特別是20世紀下半葉冷戰的歷史。本文試圖通過比較20世紀60年代中國和前蘇聯對西非的援助,來理解中國對外援助的歷史事實和現實意涵。
自1960年以來,中國和前蘇聯先后著手援助西非的幾內亞、馬里、加納三國。當時,剛剛結束殖民統治的幾內亞和馬里,其經濟、社會秩序正處于崩潰的邊緣,亟須社會主義陣營馳援;而政治、經濟各方面基礎都較好的加納,其領導人夸梅·恩克魯瑪(Kwame Nkrumah)冀望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援助,能加速自己國家現代化進程,實現其泛非主義的政治理想。需要說明的是,新中國對外援助的重要歷史節點是1955年在印度尼西亞召開的萬隆會議。這次會議由部分亞非國家參與,旨在推動發展中國家合作、爭取國家獨立和主權,會議上形成的“萬隆精神”為二戰后獨立的新興民族國家提供了新的發展可能。而前蘇聯的對外援助則受到自身對時局考慮的影響,特別是當時興起的不結盟運動使其對外援助政策搖擺不定。
此外,對20世紀冷戰史的研究長期聚焦于前蘇聯和美國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沖突,本文則將中國置于這個歷史敘事的中心,并關注第二、第三世界國家及其民眾的參與。中蘇分裂和雙方在非洲的競爭無疑塑造了此一時期的國際關系,并深遠影響著今日世界政治多極化格局的形成和國際關系準則的重構。
本文借助相關的加納政府檔案、美國國務院會談記錄和來往電文、俄羅斯聯邦外交政策檔案和中國外交部的會談記錄及來往電文等,探究1960年至1963年間中國和前蘇聯對非援助的訂立條約、協議的商談和具體實施過程。當然,還特別關注兩國對援助人員的相關規定以及如何評估他們的具體表現。本文將這些問題置于國際冷戰的宏觀歷史的背景之中,通過重構和比較20世紀60年代中國和前蘇聯對非援助,意在重新解釋此一時期社會主義國家的外交歷史。
前蘇聯對西非之援助
莫斯科當局對西非援助有特定的政治訴求。從外交政策層面來看,前蘇聯援助非洲的目的是影響當時風頭正健的不結盟運動、對沖西歐和美國在非洲的勢力,從而實現社會主義在非洲的扎根。此外,前蘇聯對非援助集中于國營部門,尤其是在資源和能源領域投入重金。其舉措包括提供貸款和信貸,以及簽訂相關貿易協議,同時還向非洲國家售賣軍事裝備,并派遣軍事專家和顧問提供技術協助。但前蘇聯在援助早期的協商和執行過程中暴露了種種問題,其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前蘇聯經濟援助在非洲剛一落地就顯得水土不服,甚至有一些受援助國認為前蘇聯援助事倍功半。
幾內亞和馬里經濟較落后,缺乏最基本的物資。這兩個國家接受前蘇聯生產的拖拉機和卡車,對自身發展經濟大有裨益。但是,經濟相對發達的加納曾長期使用歐洲設備,當地民眾和商人發現前蘇聯的機械和工業制品質量問題嚴重,故而輕視前蘇聯的工業制品。此外,還有部分國家懷疑莫斯科當局的援助別有用意,認為前蘇聯貿易協議“大都是為了滿足(自身)機械設備出口而設”,[1]其提供的貨物和信貸也是出于類似的目的。更為嚴重的是,前蘇聯時常無法提供貿易協議里所列舉的貨物,同時加納商人“因為英國商品而厭棄蘇聯商品”,[2]這些因素的疊加,使得蘇聯對加納有附加條件的貸款,事實上處于空轉狀態。
歷史地看,加納長期在英國的殖民統治下,經濟基礎相對較強,所需的不是前蘇聯提供的工業制品,而是解決自身人力資本短缺和專業知識匱乏的問題,所以接納蘇聯援助反倒是緣木求魚。1961年加納與前蘇聯協商,由后者援助建立蘇式合作農場。恩克魯瑪在得知協商結果后,萬分失望。他認為加納與蘇聯的協議幾乎都是關于“怎么處理蘇聯機械設備的銷售和配送,關于組織、建立和管理(合作農場)的則很少”。[3]恩克魯瑪就此向前蘇聯方面提出明確要求,但前蘇聯并沒有同意他的提議。[4] 盡管如此,恩克魯瑪仍別無選擇地簽訂了這些隱藏后患的協議。[5]
第二,前蘇聯對西非的援助不僅缺乏可調整的空間,還附帶諸多條件,執行起來更是費時費力。
加納與前蘇聯在協商專家和顧問派遣事宜的過程中,援助專家的工資由誰承擔一直是爭議的焦點。[6]如果在接受援助的過程中,不僅要向蘇聯專家和顧問支付工資,還要給他們提供各種特別福利,這會給剛獨立且外匯儲備極端匱乏的加納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盡管時任前蘇聯最高領導人的赫魯曉夫考慮到當時美國和加納可能恢復邦交,為了示好,表示“各讓一步”,最終議定由前蘇聯方面減少一半需由加納支付的專家和顧問工資,并同意承擔他們的部分福利費用,包括安置津貼、保險費和行李費等,[7]然而,對剛獨立的加納而言,專家們剩余部分的工資和福利費用仍是不輕的財政壓力。有學者指出,在赫魯曉夫同意這些減免之后,“一些項目的本地勞動力和工程建設的費用占總支出的近2/3。無論(前)蘇聯和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做出多大貢獻,加納因自身資源有限,其(財力)仍顯得捉襟見肘”。[8]
第三,前蘇聯派往西非的專家和顧問,除了享有極高的工資與福利外,其諸多行狀亦為當地人所不齒,并時常讓這些非洲國家的民眾聯想到殖民地時代來自歐洲的官員。
為實現恩克魯瑪的泛非主義理想,該國專設了非洲事務局,并斥巨資組建了秘密的軍事訓練營,幫助其他非洲國家培訓游擊部隊。1961年11月,該局在滿卡隆(Mankrong)建立了第一個訓練營地,兩名來自前蘇聯的教官主持開設為期十八周的課程,內容包括教授這些學員爆破技術和武器操作。[9]因為“非洲事務局的工作人員私吞部分經費”,導致訓練營的管理者和學員遭遇糧荒。[10]但這兩位前蘇聯教官均配備了“一輛車、一位廚師和一名男仆,以及無限量供給的食物和酒”。盡管如此,他們對非洲事務局安排在訓練營地的翻譯和行政官員,總是持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11]此外,這兩位前蘇聯教官時常在醉酒后,滋擾他們廚師的生活,其中較年輕的教官甚至故意灌醉自己的廚師,“試圖誘奸其妻子”。[12]自此以后,加納廚師不再與前蘇聯教官一起飲酒。[13]根據一份檔案的記載,訓練營地的負責人特別“高興地看到他們(前蘇聯教官)的離去”。[14]滿卡隆訓練營在兩個周期的課程之后,結束了自己的任務,從此不再開設此類課程。[15]雖然加納非洲事務局在面上給予前蘇聯教官不錯的評價,但從他們休假后再未返回加納續任一事,可見加納方面真實的態度。此后,加納另外三個此類秘密訓練營地皆由中國和本地教官開展學員培訓。
上述三方面問題的存在,使得莫斯科當局的外交目標在援助西非的過程中遲遲無法實現。
西非領導人自前蘇聯援助進入后,對之懷疑與日俱增。1961年8月,幾內亞總統艾哈邁德·塞古·杜爾(Ahmed Sekou Touré)公開表達自己對前蘇聯援助的不同看法和對莫斯科當局的不信任。他表示了對“蘇聯專家參與建設的一個生產大米的合作農場的強烈不滿”,并控訴“俄羅斯當局意欲迫使幾內亞在該農場(項目)上斥巨資,使之成為政治施壓的工具”。[16]美國國務院相關檔案披露,杜爾通過美國在西非利比里亞的辦事機構,秘密請求援助。1960年5月,杜爾深知這一溝通渠道的重要性,所以特意告訴利比里亞總統威廉·杜伯曼(William Tubman),“幾內亞對來自蘇聯陣營的援助有些無法接受”,并“苦惱于蘇聯方面以各種耍滑頭的方式從事援助事務”。緊接著,他說道:“不知幾內亞還可接受蘇聯援助到何時。”[17]
蘇非關系專家馬佐夫指出,幾內亞這個前蘇聯致力于打造的非洲“社會主義的窗口”,已變成一個不停吞噬資源的“黑洞”。[18]在前蘇共領導人看來,這些資源大都被揮霍浪費了。1962年10月,當古巴導彈危機爆發時,杜爾拒絕了莫斯科當局的要求,不同意用科納克里航空港為前蘇聯飛機加油。赫魯曉夫認為杜爾的回絕是個重要信號,并成為壓垮雙邊關系的最后一根稻草。[19]這些都使前蘇聯方面意識到,自身對非洲的援助需做出策略性調整。
此外,非洲領導人還經常將相應援助挪用于自己偏愛的項目工程。這里存在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既然前蘇聯援助的代價高昂,又何以被非洲國家接受。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于前蘇聯發展模式在當時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些西非國家領導人為實現自己的政治愿景,而去追逐所謂的“白大象”——這一概念在西方前蘇聯研究的語境中指禮物雖耀眼,卻名不副實。1960年4月,一位捷克經濟顧問對時任幾內亞計劃部部長直言:“蘇聯提供的貸款能否不用于建造總統府、部長官邸和國會大廈這三個項目,或者放棄三者之一,從而更合理地使用這些貸款。”這位計劃部部長直接拒絕了上述提議,并強調自己眼下的首要任務是“讓非洲對(這個)新興國家印象深刻”。[20]
顯而易見,這些非洲領導人剛剛實現國家獨立,前蘇聯援助有助于提高其國家在非洲的政治地位。但是,他們時常忽視前蘇聯專家中肯的意見,而往往追求建設工程量巨大,但無實際效益的項目。對前蘇聯而言,假如不向這些非洲國家援建此類項目,當地領導人自然可能向歐美國家投懷送抱。前蘇聯領導人因而常陷入兩難的困境,援助不能產生預期效果,不援助則失去在這些國家的政治經濟影響,最終不得不給予援助。
總之,西非的經驗教訓表明,蘇聯援助在很大程度上與當地實際脫節。1969年,一位BBC記者不無嘲諷地評論道:“據傳俄羅斯(前蘇聯)人居然成功把掃雪機賣到了這個赤道上的非洲國家。”[21]這則軼聞有助于闡明非洲公眾如何理解前蘇聯在西非的援助。對西非的援助之所以給前蘇聯的國際聲譽帶來負面影響,一方面源自于冷戰時期歐美國家對前蘇聯的有意攻訐,另一方面是因為前蘇聯的發展理念使得整個援助過程雜亂無序,同時,這些非洲領導人將相應援助挪用于自己偏愛的項目工程,其負面影響亦不可低估。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前蘇聯在對非援助的早期,未實現自己預設的外交目標,但其援助仍有一些持久的正面影響。一大批前蘇聯專家和顧問前往西非,援建各類當地亟須的基礎設施,如工廠、水電大壩、火電廠、鐵路、學校和醫院等。蘇聯設立的獎學金亦給數以百計的非洲學生提供了機會,使之得以接受工程、法律、醫療等當地無法提供的教育。根據樂施會2014年的一份報告,前蘇聯給前來學醫的加納留學生提供獎學金,截至2014年,前蘇聯培訓的醫生仍占加納醫生總數的11.3%。這是加納獨立后能夠“避免衛生保健系統人才極度稀缺”至關重要的因素。[22]
然而,在當時的環境下,各方并未注意到上述前蘇聯援助長遠的、正面的影響。相反,外界一直視前蘇聯對西非的援助是不合格的、帶有掠奪性的、缺乏靈活性的、代價昂貴的、不可持續的和有強烈自身利益訴求的,還認為前蘇聯援助人員的個人缺點不少,喜歡享受優待。對此,受援助國政府和民眾怨聲載道。結果是西非領導人不僅時常無視莫斯科當局的要求,還反對其外交政策。有鑒于此,前蘇共領導人自然選擇從西非抽身。大約十年后,前蘇聯才在政治和經濟上重回非洲,試圖實現一種不同于赫魯曉夫版本的援助發展模式。
中國對西非之援助
在幾內亞、馬里、加納三國獨立的早期,中國援助的首要關切是建立外交盟友,并搭建貿易伙伴關系。1959年10月,即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之際,各社會主義國家領導人、各國共產黨領導人和工人黨代表團紛紛前往北京,參加慶典。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的耿彪回憶,毛澤東對會見來訪客人的安排,明確指示“亞非拉來的客人我就有時間,西方來的客人我就沒時間”。[23]這個表態的肇因是,當時中國亟須改變外交孤立和經濟封鎖的處境,對非援助乃是重要戰略舉措之一。
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對西非援助主要集中于農業和輕工業,方式包括為這些國家提供低息或無息貸款,甚至進行無償援助。中國還向幾內亞、馬里、加納三國派遣了一些專家、顧問和有專業技能的工人,他們和當地政府官員及民眾密切合作。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對非援助范圍不斷擴大,援助金額越來越大。到冷戰結束(1991年)之時,除了非洲之角(即吉布提、厄立特里亞、埃塞俄比亞、索馬里非洲四國)和埃及,中國對非援助在規模上已超過了前蘇聯。
縱觀20世紀60年代中國對西非的援助,其顯著特征之一是先進行試點,隨后建立準則,最后向其他西非國家推廣成功經驗。其中,幾內亞是中國援助在西非成為佳話的起點。
1959年,杜爾領導下的幾內亞,經投票拒絕加入法蘭西共同體。作為回擊,法國中斷了對幾內亞的糧食出口,幾內亞民眾基本處于饑荒的威脅下。在此關鍵時刻,北京當局援助幾內亞10000噸大米,[24]并在1960年進一步支援幾內亞5000噸大米。[25]此外,法國離開時,幾乎切斷所有幾法貿易往來,還千方百計阻止美國和幾內亞建立外交關系。[26]中國在給幾內亞援助15000噸大米后,雙方隨即簽訂友誼條約,達成了若干援助發展項目。相關條約和協議先后在中國對外宣傳的英文報紙和雜志(例如著名的Peking Review)發表,說明中國有意識地將對非援助打造為一個典范項目。[27]
例如,根據《中幾經濟技術協作協議》,中國向幾內亞提供低息貸款,不附帶條件,還款時間長且靈活,并輔之以其他經濟援助項目。[28]此外,該協議特別要求中方援助專家勤儉自律,并和幾內亞專家享有同等待遇,不得接受任何特殊優待。可見,中國方面未讓幾內亞承擔任何與援助配套的費用。這與前蘇聯的援助形成鮮明對比。
根據中國外交部1960年9月的一份報告,杜爾對中國提供的無息、無附加條件貸款十分滿意,并表示“這給非洲國家指出了與偉大的中國人民合作有著巨大的好處”。[29]這個報告還表明,中國對幾內亞的援助大大鼓舞了其他剛獨立的非洲國家。
中國對非援助的第二個特征是其巨大的靈活性。根據中國外交和其駐巴馬科使館的來往電報,中國起初只同意派遣五名農業專家和顧問去馬里,負責教授農業技術和茶業知識。馬里方面隨后請求再增派兩名輕工業技術人員,[30]不久后又希望中國再派一位雕刻技師和一名首飾專家,[31]以提供技術指導和幫助培訓工人。中方經協商后,最后照準了馬里的請求。這五位中國農業專家負責培訓由馬里農村發展部挑選的當地學生,他們的知識背景和工作經驗各不相同。中國專家結合理論和實踐,開展教學的方法包括講座、實操、自習,為的是讓學生獲得實用的知識。[32]中國駐馬里使館電報顯示,這些教學方法有效,學生們很受用,他們跟中國專家一起學習和勞動的熱情很高。[33]
此外,中國駐當地使館官員與中國外派專家和顧問保持著密切聯系,他們把自己和當地民眾的私人關系看作是中非關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這是中國援助西非的另一個特征。
一份中國外交電文稱,幾內亞政府官員脾氣急躁且行事無章法。中國派至幾內亞的外交人員剛到時,當地官員未曾迎接;在中國援助人員生病時,幾內亞方面未派醫生負責治療,政府官員甚至不曾探視慰問。同時,當地官員時常遲到,中方人員苦等半個小時或一小時是家常便飯。中國外交官員表示,當地官員養成此種習慣主要是因為幾內亞長期殖民地的歷史。因而,中國駐幾內亞使館出于促進中幾友誼的考慮,明確要求中國援助人員理解這種現狀,并耐心對待當地官員的種種行為。[34] 這份報告除了展示中國援助人員組織管理很嚴密外,還表達了中國對非援助人員善意的態度,試圖通過努力實干促進中非友誼。
這些中國專家和外交人員的努力贏得了受援國當局的敬意和積極評價。
幾內亞總統杜爾在同周恩來會談時,表示該國官員和民眾對中國專家和顧問很滿意,同時暗指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南斯拉夫,東歐)的援助有不少缺點。[35]中國駐幾內亞使館在1962年9月的一份電文中提及,幾內亞政府官員抱怨前蘇聯和南斯拉夫的援助專家只空談理論,不付諸實踐。當本地官員和民眾有疑問時,這些專家采取惡劣的態度和具有凌辱性質的行動,還表示當地人根本無法理解他們的高見。相反,幾內亞官員認為中國專家待人處事相當和善,這些專家親自參與援助的全過程,并耐心細致回答大家提出的所有問題,常常使當地人受益良多。[36]
馬里當局對中國援助專家表達了同樣的敬意。中國駐巴馬科使館在1963年7月一份外交電報中寫到,當地官員感謝中國援助人員真心實意的幫助。前法國殖民政府壟斷了馬里農業技術,故而本地在農業方面人才極度稀缺。在此情況下,中國專家能夠無私和耐心地培訓當地學生。這些受訓學生認為自己是當地第一批掌握茶葉種植技術的專業人員。中國使館方面認為,派至馬里的援助人員不僅促進了中非關系,而且中國援助明顯好于蘇聯和西方援助。[37]這份報告還提及,當地官員評價,在諸多馬里的援助人員(包括來自前蘇聯和其他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專家)中,中國專家和顧問是最受尊重的。[38] 這份報告的基調是,中國通過派至西非的援助人員的努力,實現了自身在當地的外交政策目標。
換言之,雖然中國早期援助的額度小,但給受援國留下了較好的印象。相較而言,盡管前蘇聯早期對非援助的規模大,最后卻使西非三國怨聲載道。尼日利亞外交學者奧根桑沃指出:“盡管中國對加納援助的數額遠不及俄羅斯(即前蘇聯),但至少給加納當局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中方援助有著靈活性,且援助人員極具敬業精神。‘當中國人表示要送你一個杯子時,他們決不食言。俄國人并非如此,他們時常變卦。這些俄國人在行為上,讓你覺得他們正建設整個加納。而中國人的自律、熱忱和付出傳為佳話。”[39]1964年1月,周恩來在加納訪問期間,向世界宣布了《中國對外經濟技術援助的八項原則》。這標志著中國對西非之援助有了統一的指導政策和各方都能接受的方式和方法。
結語
1960年至1963年間,前蘇聯對非援助有特定的經濟訴求和外交目的,而中國則有長遠的考慮。在協商援助時,前蘇聯對西非之援助不是建立在平等互利基礎上的;在接受前蘇聯援助時,西非國家往往有著不切實際的構想,且蘇聯對非援助連相應的人力資本培訓都沒有,這導致援助效果往往不如人意。加之,前蘇聯援助人員對待當地官員和民眾的方式和方法存在諸多缺點,幾內亞、馬里、加納三國官員對前蘇聯援助怨聲載道。當然,莫斯科當局對援助的管理不善亦是不可忽視的問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對西非之援助盡力做到了平等互利,相關條約的協商、援助實施的過程極具靈活性,且能以誠相待,并提供技術支持和人員培訓,受援國并未因此而背負巨額債務和承擔相關費用。中國專家同中國駐當地外交人員緊密合作,他們把自己和當地民眾的私人關系看作是中非關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故在對待當地官員和民眾上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他們的努力促進了中非友誼,這又鼓舞中國不斷擴大對非援助的規模。截至1973年,中國對非援助擴大到30個國家,而蘇聯之援助只及于20個非洲國家。[40]
由是之故,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中國比之于前蘇聯,在對非援助競爭中明顯處于上風,這極大地促進了中國對非援助的發展,而前蘇聯則不得不從非洲抽身而去。20世紀60年代,中國對非援助人員探索出了一套工作方法,北京當局進一步將之轉變為政策性的指導意見和規定。1965~1966年,因為剛果危機和恩克魯瑪的下臺,前蘇聯和中國在這兩個國家的援助都遭遇嚴重挑戰。中蘇都不得不重新考慮對非援助之政策和策略。相較之下,由于北京方面的新外交策略,強調耐心、靈活和平等,中國援助人員又用心培訓當地學員。這些符合當地民眾訴求的一系列做法,成為中國得以在1972年獲得聯合國理事位置的重要原因之一。
表面上看,中國對非援助有兩個動因,一是為自身獲得聯合國應得席位贏得支持,二是和前蘇聯分裂后進行競爭。前蘇聯援助出發點是贏得美國的敵人和競爭對手的支持。而中國援助不僅關注這些非洲國家自主發展,而且讓這些國家得以在莫斯科-華盛頓的對立關系中有更多抉擇。盡管在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出于反前蘇聯“修正主義”之目的,曾讓這些非洲國家“選邊站”。但隨著這些非洲國家表現出強烈反感,中國亦能快速調整相關政策。再觀當下,諸多批評中國對非援助的聲音其實忽視了這段現代歷史。中國提供無私援助一方面有實現自身戰略目標的需要,另一方面也為這些非洲國家在超級大國的夾擊之外,提供新的發展的可能。這些非洲國家因此得以擺脫對超級大國的依賴,避免深陷援助而生的債務危機,而且可不接受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援助附加的各種要求。從這個歷史的視角來看,中國對非洲的援助,在很多方面不僅能促進當地的發展,還能促進一個多極化國際秩序的形成。在這個意義上,非洲國家和人民可以不是歐美國家也不是中國的附庸,而是有著自主選擇的主體。
(作者單位:牛津大學歷史系)
注釋:
[1] [3] [5] [6] CECEC, “Report on Subcommittee” (appointed to review contracts with Eastern Countries), Minutes, 15 August 1962, CFA-17; CECEC, Minutes, 23 May 1962, CFA-17; CECEC, Minutes, 23 May 1962, CFA-18;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to USSR/Accra, 30 November 1961, CFA-11. as cited in Willard Scott Thompson, Ghana's Foreign Policy, 1957-1966: Diplomacy Ideology, and the New Stat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2] Robert Legvold, Soviet Policy in West Afric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 212.
[4] [18] S. V. Mazov, A Distant Front in the Cold War: The USSR in West Africa and the Congo, 1956-1964, 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213~214; 185.
[7] Tawia Adamafio, By Nkrumahs Side: The Labour and the Wounds, Accra and London: Westcoast Publishing House and Rex Collins, 1982, pp. 127~128.
[8] Thompson, Ghanas Foreign Policy, p. 275.
[9] [10] [11] [12] [13] [14] [15] Ghana, Ministry of Information Broadcasting, Nkrumah's Subversion in Africa: Documentary Evidence of Nkrumah's Interference in the Affairs of Other African States, Ministry of Information, 1967, p. 7.
[16] [17] [19] [20] AVP RF, f. 0575, op. 4, p, 6, d. 6, l. 65 and l. 71; American Embassy, Monrovia,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Dispatch 351, June 6, 1960, Bloc Aid to Guinea, file 870B.0061/6-660, GRDS, Central Decimal File, RG 59. NA, p. 1; AVP RF, f. 0573, op. 5, p. 9, d. 16, ll. 23-24; Arkhiv vneshnei politiki Rossiiskoi Federatsii (AVP RF), f. 0575, op. 3, p. 3, d. 7, ll. 25-26; as cited in A Distant Front.
[21] “Black Power”, Pandoras Box (London: BBC2), Timestamp 38:03.
[22] Elena Kochetkova, David Damtar, Lilia Boliachevets, Polina Slyusarchuk, and Julia Lajus, “Soviet Technological Projects and Technological Aid in Africa and Cuba, 1960s-1980s”, Basic Research Program, Working Papers, 2017.
[23] 《耿彪副部長發言》,1961年,轉引自蔣華杰:《國際冷戰、革命外交與對外援助:中國對非援助政策形成的再考慮(1956-1965)》,載《外交評論》2016年第5期。
[24] Bruce D. Larkin, China and Africa, 1949-1970: The Foreign Polic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1, p. 94.
[25] [29] 《幾內亞獨立后的政治情況和今后趨向》、《幾內亞及有關各方對幾總統杜爾訪華的反應》,轉引自張浚:《不附加條件的援助:中國對非援助政策的形成》,載《外交評論》2010年第5期。
[26] Harriet D. Schwar and Stanley Shaloff, eds.,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 1958-1960- Africa, vol. XIV,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92, pp. 670~683.
[27] [28] “Agreement Between the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of Guinea on Economic and Technical Co-operation”, Peking Review, No. 37 (1960).
[30] “Cable from the General Bureau for Economic Relations with Foreign Countries to the Chinese Embassy in Mali, ‘Regarding Amendments to the Exchange of Notes”, August 30, 1962, History and Public Policy Program Digital Archive, PRC FMA 108-00800-03. Obtained by Brazinsky and translated by Rosenberg. 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656.
[31] “Cable from the Chinese Embassy in Mali, ‘The Two Notes Given to China by Mali”, February 18, 1964, History and Public Policy Program Digital Archive, PRC FMA 108-01057-03. Obtained by Brazinsky and translated by Rosenberg. 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664.
[32] [33] “Work Summary for Training Malinese Agricultural Technical Personnel related to Tea”, July 25, 1963, History and Public Policy Program Digital Archive, PRC FMA 108-00888-04. Obtained by Brazinsky and translated by Rosenberg. 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661.
[34] “Work Report of the Tea Specialist Group Aiding Guinea”, September, 1962, History and Public Policy Program Digital Archive, PRC FMA 108-00805-03, 24-30. Obtained by Brazinsky and translated by Caixia Lu. 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918.
[35] 《周恩來總理同杜爾總統會談記錄》、《周恩來總理訪問非洲:與八國有關經濟援助和貿易方面的會談摘要》,轉引自薛琳:《對改革開放前中國援助非洲的戰略反思》,載《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13年第1期。
[36] “Work Report of the Tea Specialist Group Aiding Guinea”, September, 1962, History and Public Policy Program Digital Archive, PRC FMA 108-00805-03, 24-30. Obtained by Brazinsky and translated by Lu. 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918.
[37] [38] “Work Summary for Training Malinese Agricultural Technical Personnel related to Tea”, July 25, 1963, History and Public Policy Program Digital Archive, PRC FMA 108-00888-04. Obtained by Brazinsky and translated by Rosenberg. https://digitalarchive.wilsoncenter.org/document/121661.
[39] Alaba Ogunsanwo, China's Policy in Africa, 1958-71,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4, p. 145.
[40] 布羅蒂加姆:《龍的禮物:中國在非洲真實的故事》,沈曉雷、高明秀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3、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