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徐衎的這篇作品被命名為《淡呀淡的光》,我在閱讀時首先關注的卻不是光的意象,還有和光有關的“看”這一行為。作者提示這一閱讀路徑自有其意義和理由。除了題目涉及光,在正文中,光的意象也反復出現。比如小說在行將結束的時候曾寫到:“一束太陽光從窗簾縫隙里射進來,照亮了室內的渾濁,小烏揚起手,扇了扇在光束里飛舞的煙塵,說了一句,‘原來光也會臟的?!弊鳛閿⑹稣叩摹拔摇?,也擔心小說中那個率真的女孩小烏長大了會“終于像我們一樣,和光同塵”。這些都說明,“光”在這篇小說中既是具象,又承載著寓意。雖然如此,更吸引我的,依然是小說中的聲響——來自文學也來自生活本身的聲響。這些聲響未必大,更不尖銳,卻值得傾聽。
其實在小說的開篇,就有對于聲音的描寫:“年前,搬離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喧嚷多時的‘拆遷終于成真。新的去處在城東,離火車站不遠,經常能聽見火車聲,就想到了蘇童長篇小說《蛇為什么會飛》中那個靠近鐵軌住在棚屋里的四口之家,逼仄的居住環境迫得小說里的男主人不得不趁著火車開過汽笛長鳴的瞬間,迅速地完成一項隱秘的欲望游戲?!被疖嚶暿侨菀茁犚姷模碌摹安疬w”——當下世界的消息,這隱秘的聲響,卻容易被忽視。多少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小說竟然一開頭就提到蘇童的長篇小說《蛇為什么會飛》。但讀完整部作品,我們就會發現,小說的第一段這么安排是有道理的——它從各個方面入手,奠定了小說的整個寫作基調。
《淡呀淡的光》有一種散文化的傾向,不妨視為一篇散文化的小說。它并沒有什么激烈的情節,主要是以清淡之筆寫平常之人情。它也不涉及多么重大的主題。行文上,也有著散文般實錄的、抒情的意味。小說中有對生活、對文學、對自我的思索,也并不刻意往縱深處走,而是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生活中那些激烈的、烽煙四起的部分,并沒有得到正面的描寫。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沖突是不存在的。比如小烏的外婆,作為一個老年人,她是孤獨的。為了回到子女的身邊,為了抵御這種孤獨,她甚至有可能故意制造了一場火災。又比如小說中對“我”的生活的展現,也多是寫日常里的小煩惱。比如因搬家而帶來的種種小麻煩,談戀愛時的小煩惱。不過,這種舒緩的部分和沉重的部分——比如我本來向往在上海工作和生活,卻因為無力承受高房價的壓力而放棄了理想——是相通的。這些沉重的部分,在小說中是一種背景式的存在,卻無法忽略。忽略了它們,自然會覺得小說過于平淡。然而,只要注意聽到這生活里的秘響,真正理解了人物本身,理解了生活本身,就會明白作者所寫的并非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賬。他只是不想寫得過于極端,不想寫得那么滿。正面強攻不是他的方法論。一個事件,他不想寫足十分,甚至是十二分,而只想寫兩分三分。
除了生活本身的秘響,文學本身的秘響、文學和生活相互交織所引發的秘響,也都值得傾聽,需要仔細聽。葉維廉曾經談到寫作和閱讀中,存在著一種秘響旁通的經驗。在他看來,一篇文章,一首詩,它們的字與句,不是一個可以圈定的死義,而是開向許多聲音的交響、編織、疊加的意義的活動,文章、字句是躍入廣闊時空中去活動的階梯,是進出歷史空間里的一種交談。對于這種狀態,葉維廉曾經做過一段頗為形象的描繪,在此不妨引述:“打開一本書,接觸一篇文,其它書的另一些篇章,古代的、近代的甚至異國的,都同時被打開,同時呈現在腦海里,在那里顫然欲語。一個聲音從黑字白紙間躍出,向我們說話;其它的聲音,或遠遠地回響,或細語提醒,或高聲抗議,或由應和而向更廣的空間伸張,或重疊而劇變,像一個龐大的交響樂隊,在我們肉耳無法聽見的演奏里,交匯成洶涌而綿密的音樂?!?/p>
在葉維廉看來,這種文意的交相派生和相互引發,這種秘響旁通的經驗,在閱讀和寫作中是廣泛存在的。但實際上,不同作品的秘響,在多少、強弱等方面都存在諸多的不同。徐衎的這一短篇小說,雖然未必有著交響樂般的龐大陣容,但是也有許多的秘響。小說一開頭就談到蘇童的《蛇為什么會飛》中的細節,在接下來的敘述中,還不斷提到科爾姆·托賓的《空蕩蕩的家》和《母與子》、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J·K·羅琳的《哈利·波特》、蘇童的《橋邊茶館》等作品。這既是試圖以互文的形式來拓寬作品的意義邊界,也借此寫生活和文學之間的互通——文學源自生活,生活也時常受到文學的影響。
剛才我談到,這是一篇有散文化傾向的小說,是一篇有意以清淡之筆寫平常人情的小說。以散文的筆法寫小說是難度的,因為一不小心,作品就會顯得過于瑣碎,作品的細節和場景也彼此割裂,無法凝聚成一個整體;以清淡之筆來寫平常人情也有風險的,如果只有清淡,如果只是寫平常人情,小說就會顯得淡而無味。這讓我想起一九八三年,汪曾祺在給他自己的小說集《晚飯花集》寫序時曾經談到的一個觀點。他說,和以前的作品相比,“在文風上,我是更有意識地寫得平淡的。”追求平淡之美,以此構建一種“抒情現實主義”,是汪曾祺在那時候自覺的美學追求。可是,汪曾祺還談到,“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一味平淡,就會流于枯瘦。”為了克服這一點,汪曾祺有他的方法,那就是“把平淡和奇崛結合起來”,“我的語言一般是流暢自然的,但時時會跳出一兩個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點像是外國作家寫出來的帶洋味兒的句子。老夫聊發少年狂,諸君其能許我乎?另一點是,我是更有意識地吸收民族傳統的,在敘述方法上有時簡直有點像舊小說,但是有時忽然來一點現代派的手法,意象、比喻,都是從外國移來的。這一點和前點其實是一回事。奇,往往就有點洋。但是,我追求的是和諧。我希望溶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能把它們揉在一起。奇和洋為了‘醒脾,但不能瞧著扎眼,‘硌生?!比芷驷扔谄降钠降?,才有可能讓作品不至于淡而無味,而是讓人在舒緩自然的語言中感受到愉悅和美,覺得賞心悅目。由此可見,沖淡之美不是光靠平淡之筆就能寫就的。
徐衎在《淡呀淡的光》中也在探索屬于他的方法。比如說,把清淡之筆和戲謔之筆結合起來。和前面幾代的作家相比,徐衎,也包括他這代的其他青年作家的知識、教養和經驗是相對復雜的,也是多元的。他們依然喜歡嚴肅文學,能從中得滋養,但是與此同時,電影、音樂等港臺和歐美的大眾文化,包括當下中國的網絡文化等,也都構成了他們的寫作資源,甚至是思想資源。讀《淡呀淡的光》,我會想到汪曾祺、蘇童這些作家的作品,也會想到村上春樹,想到周星馳。小說中寫到“我”的女友/前女友阿英第一次來我家,“就犯了個嚴重錯誤。獲悉我剛搬了新家,阿英送了一面掛鐘作為見面禮,敏感的母親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嘴上不說,臉上并不好看,‘來來來,多吃一點,再吃再吃。席間,連我都覺察母親熱絡得過了頭,反顯得虛假。阿英像被人強行灌酒似的,順從地吃了一碗又一碗飯,其間不小心放了一個屁,無疑又使尷尬的場面雪上加霜?!毙≌f里還寫到鄰家的小女孩小烏在我家還沒怎么裝修的房子里用完洗手間出來,阿烏頗為直接地說,“坐便器上有一只蜘蛛?!薄拔摇眲t不免覺得困窘,為化解尷尬而趕忙接嘴說“那是我養的寵物?!毙鮿t樂了,接著說道:“分我一只好不好?”“我”說,“等它分娩完再分你。”這樣的細節、對白和場景,很有港臺電影的味道,讓我想起周星馳的電影。尤其是蜘蛛,難免讓人想到《唐伯虎點秋香》里的蟑螂小強。這樣一種戲謔之筆,無疑給小說增加了許多趣味,也讓小說的敘述顯得旁逸斜出。
《淡呀淡的光》中還有不少帶有沉思氣息的段落。尤其是從“我”的角度入手,寫“我”的自我認知,以及“我”對阿英、阿烏這些人物的認知,對成長的認知,對這個時代的人際、文學和生活的認知。這些帶有沉思色彩的筆墨,也增加了作品的厚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