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國
截至2018年7月,已有131556名中國學生在美國入讀大學本科,就讀初高中的學生也達26842人。在中國留美學生中,本科生已由2001年前后的12%左右上升到2013年的40%左右。我也曾是一名中國留學生,從2001年赴美讀碩士、博士,到進入大學任教,至今接近20年。這20年也正是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經濟發展突飛猛進,低齡留學生人數井噴的20年。
幾年前,美國《高等教育紀事》雜志曾登過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美國教授,內容是批評中國留學生,認為他們不積極參與課堂討論,缺少批判性思考。我讀到這篇文章后,立即發郵件向該雜志提出抗議。我指出,在我接觸的中國留學生中,大部分并沒有表現出比美國學生更弱的批判思維能力,他們的口語雖然不如以英語為母語的學生,但大致的觀點也是能清晰表達的。經過訓練,他們的寫作能力也能很快提高。
針對中國留學生的公開批評不僅有歧視之嫌,也忽視了外國學生融入美國教學環境所面臨的普遍性挑戰。中國學生被驟然放入一個以美國教授和學生為主體的異國文化中,在課堂討論中必然容易采取一種觀察和傾聽而不是積極參與的保守態度,這種傾向在以東亞文化為背景的留學生中都比較突出。反過來,美國學生在中國很難遇到類似的困境,因為多數美國學生的中文程度根本不足以和中國同學一起上課,而是和其他留學生集中在一起。假如把中文大致過關的美國學生放入一個以中國學生為主、以中文為教學語言的課堂,美國學生也可能相對沉默。
抗議歸抗議,我力圖客觀看待中國留學生的表現。在我所接觸和教過的中國本科留學生中,大多對事情都有獨立見解。相比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留學生”,現在的留學生家境相對殷實,對各學科的關注也較為廣泛,對美國社會的認識也比較深入。大部分本科留學生在出國前就有不少課外閱讀和社會實踐經驗,通過各種渠道獲取的資訊一點也不少;到了美國后,也會結交當地朋友,外出旅行,廣泛閱讀,思路開闊。在校內,一些留學生還會積極研究環保問題,參與志愿者活動。對涉及自身利益的問題,他們也更善于和學校對話,發出自己的聲音。一味認為留學生沒有批判思維,也不能融入國外社會生活,只知道成天扎堆說中文,似乎是以偏概全、有失公允的。
和美國本地學生相比,遠渡重洋求學的中國學生其實更善于從兩種文化比較的角度看待社會、歷史和政治問題。相比一些從未出過國門,甚至連國內旅行經驗都有限的美國學生,中國留學生的閱歷更為豐富,眼界更為開闊,視角更為多元。因此,當中國留學生參與課堂討論時,一旦克服語言和心理障礙,往往能說出令美國學生耳目一新的觀點。
【欠缺深度闡釋能力】
一些中國留學生在學業上的弱點,在我看來,首先是缺少嚴格的學術倫理訓練和個人對過錯負責的態度。我曾在一年內參與處理過三起中國學生被美國任課教授指控抄襲的案件。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抄襲絕不是中國學生特有的行為。在美國大學生中,作弊和抄襲也層出不窮,而學校也有關于如何界定“抄襲”和“引用”的教育,還有相應的制度保證作弊案件會受到公正的審理。
審理的過程有指控作弊的教授(類似于原告),被指控的學生(類似于被告),一個由教授組成的委員會,以及由幾名學生組成的委員會(類似陪審團)共同出席。在聽取雙方的控辯后,委員會做出最終裁決。一些被指控抄襲的中國學生傾向于完全否認指控,一名被控抄襲的中國學生甚至公然指責學校沒有提供更好的指導,而自己是“付了學費”的。這種強詞奪理的自辯不僅損害祖國的形象,也罔顧事實。另外,當事人在潛意識里完全否定責任,在道德上其實是非常危險的。
中國留學生的第二個問題是認知上的。的確,一部分學生可以很快掌握替代性的思維方式和分析方法,越來越趨近于美國高等教育所期待和要求的批判性思維;但也有一部分學生會囿于固有認知,在學習過程中不斷地糾結于“我以前聽說的不是這樣的”和“這和我以前學到的不一樣”。例如,在學習有關中國的內容時,中國學生起初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懂得比美國學生多,但最終不得不承認,部分美國學生在毫無背景,從未到過中國也不懂中文的情況下,經過對指定書籍和論文的精細閱讀和深入思考,對有關中國的論題也能表達出非常有見地的思想。
這是因為,一方面,深入的批判性思考是美國教育中長期持久進行的訓練,學生并不難越過表層信息對文本背后的邏輯和問題展開深層次剖析;另一方面,雖然中國學生生長于中國,對國內的種種情形與歷史了解得較多,但美國學生的廣泛閱讀,以及文化的多元和開放性卻使他們對于歐洲、亞洲的歷史都有相當的了解,更不必說美國歷史。這些背景對于他們站在人類共同經驗的意義上理解中國有很大幫助,而這部分知識儲備和深度闡釋能力卻是一般中國留學生所欠缺的。
在我課堂上的一次討論中,一個中國留學生對中國人在歷史上的某個經歷和情感反應產生困惑,最后是同班的美國學生來向他解釋原因的。這說明,就思維的成熟度和對普遍人性的認識而言,留學生未必因為有文化背景而做得更好。一些中國學生往往只是對中國歷史上的人名、地名、事件大致脈絡等的常識懂得比美國學生多(這是自然而然的,并不值得驕傲),他們頭腦中大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宏觀把握和深度分析能力較為薄弱,所展現的專業程度也比較低。
【關鍵弱項是學術寫作】
過去人們對中國人學英語的一個印象,是不善于開口的“啞巴英語”。在我的觀察中,學術寫作能力是影響留學生能力發揮的一個更大的制約。在課后交談中,不少留學生甚至個別在美國長大的華裔二代都異口同聲地表示:我不擅長寫作。他們有時甚至無法按期完成一篇論文,理由是“不擅長寫作”或“有想法但不知道怎么表達出來”。
這類學生通常修讀經濟學(留學生最熱衷的專業之一),輔修數學。一名在紐約長大的華裔男生,因為實在不知該如何寫論文,只能退出我的中國近代史課。但同時他又找到我,哭著說自己和父輩有隔閡,總覺得父母經歷了很多自己不懂的東西,所以很希望了解中國近代史,即使退了課,也希望繼續旁聽。課上另一位中國學生和我談了很久,答應積極提高寫作水平,但一看到自己第一次小論文的分數就退了課(事實上他的分數比好幾個美國學生還高,且后期還有多次提高機會)。還有一名中國學生因為無法寫論文,多次無故曠課,而以不及格告終。
我認為,留學生的這種傾向和表現與國內一些家長過于推崇數學和統計學,忽視人文社科的思維和表達有極大的關系。然而,留學生最終可能會認識到,本土美國人相對中國人的優勢,恰恰體現在思辨能力和表達能力上。
2019年春季學期,有一名美國本土學生和一名中國留學生,同時在我的指導下寫有關中國的畢業論文。我發現,盡管這位中國留學生認為自己有雙語優勢,可以查閱和使用美國學生看不懂的中文資料,但在寫作進度,提出問題能力,完整準確地表達觀點,甚至在最基本的文獻綜述寫作中,都要逐漸全面落后于美國學生。這個中國學生自高中起就在美國讀書,但他的引論只是隨意引用一些商業網站上的普及性知識,而沒有真正深入閱讀相關研究著作,甚至不能真正提出一個集中的主題和論點。他最后呈交的論文語言生硬別扭,行文粗糙膚淺,缺乏分析,此外還有大量事實、年代和單詞拼寫的錯誤。這些表現與他在課堂討論中性格開朗,充滿激情,積極發言有較大的出入。這說明,實際的研究和寫作水平顯然制約了他的學術興趣,背景和語言優勢也沒有充分發揮出來,讓人惋惜。
相對而言,我作為第二讀者參與審讀一些美國本科生研究美國史的畢業論文時,發現他們已能有效地在批判閱讀和對比前人著作的基礎上,綜合提出獨特的分析框架,并以此填補某種空白。對本科生來說,這已初步進入了社科研究的專業境界,基本具備了和其他學者對話的自我意識。
【試析問題根源】
總體表達能力與知識儲備及深入思考程度有著高度關聯。也就是說,不論使用哪種語言作為工具,首先仍在于是否真正有自己的觀點和判斷。這一點,越是低齡留學生,往往越有劣勢。一方面,他們過早脫離國內的閱讀環境以及由父母和同學構成的日常生活和人際網絡。國內大都市里的特色書店、圖書城,比美國絕大多數的大學、高中所處的小鎮要資源豐富和易于達到得多。另一方面,因為并非生于美國,而是后來客居在寄宿家庭中,他們和西方社會文化實際上也處于半隔絕狀態。事實上,美國歷史和西方文化價值觀在美國人小學畢業時,就已深深扎根腦海。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在抽象意義上享受著信息多元和開放,留美高中生也難以真正接觸兩個國家的文化中帶有核心實質意義的元素。
上世紀80年代有一批人近中年才到美國留學讀博的“50后”中國人文社科學者,盡管他們中很多人最初都不可避免地面臨語言障礙,但經過十幾年的努力,他們就在美國一流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有影響力的學術專著。這是因為,他們作為學者的學術功力、知識和方法積淀,作為成熟的社會人的閱歷、感悟,對事物和世界的看法,早在國內時期、在母語語境中就已形成。即便一些留美歷史學者后來承認“在美國發現中國歷史”,但這本質上也是對原有思考和研究在視角和方法論上的學習和修正,并不一定是對認知的徹底顛覆。不僅如此,他們還可以對美國史學界的一些理論和范式提出批評。他們的學術和思想啟蒙絕不可能都在美國博士導師之下進行,而在兩種文化之間讀史閱世的獨特人生體驗更不是任何人可以“訓練”出來的。
我在和中國留學生的課后交談中發現,國內中學教育到目前為止仍欠缺人文社科的學術寫作訓練。在中學作文訓練中通行的仍是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在歷史學科的考試中,問答題和材料分析題會要求進行成段的論述,然而,這仍不是一篇完整的帶實證研究性質的文章。在上述三類文體中,沒有一類屬于美國學生在高中階段就已熟悉的社會科學“研究論文”范式。這三種文體不僅把主觀判斷、說理和客觀描述、引證割裂,更缺少需要學生去查找資料證據、進行獨立研究的訓練,導致一些中國留學生錯誤地認為“寫論文”就是“發議論”。同時,國內中學關于寫作時應該如何規范地引用和注釋的訓練也嚴重缺失,有的學生已不愿去細讀一本書,一開口就是某個意見領袖說過什么。
國內的英語教學也存在把作為交際和表達工具的語言過度分解為“題目”的問題,似乎學英語就是做題,做題就是為了通過考試和出國,而考試又多是采用選擇題的“標準化考試”。美國的文科教育在考試中恰恰力圖避免選擇題——盡管對教師來說,批改選擇題考卷要容易得多——而堅持要求學生實實在在地用紙筆寫出答案和分析。因此,留學生應更注重練習用英語大段和連貫地論述問題和表達思想。
另外,積極溝通也是中國留學生的弱項。我的美國同事就曾提出,當他們給一些中國學生發郵件后,對方常常不回郵件。而在中國學生看來,他們不回復的原因是,“我收到了,但也不知道說什么”。他們沒有意識到,在一般社交意義上,哪怕出于禮貌也應該回復。如果得到關心和幫助,應該表示感謝。這也是在日常生活中實際應用英語的好時機。
國內一些家長往往對語言學習存有一種誤解:孩子只要出國幾年,英語就自動“過關”了。或許,在不懂英語的父母眼里,孩子能連續說上幾句英語就顯得“過關”了,但日常交際英語和書面語言的運用并不是一回事。至少在我的教學經歷中,極少有中國留學生的英語能稱得上是真正過關的。詞匯量偏低以及在思維和語言兩個領域的訓練缺失,導致一些中國學生的英文分析寫作能力不僅不如美國學生,甚至也不如日本留學生。海外華人有一個普遍的偏見,認為日本人英語不好。事實上,除了有口音外,日本留學生的論文寫作能力是優于中國留學生的。日本學生的態度也比中國學生認真,極少無故曠課。如果他們發現自己英語不好,就會到學校的寫作輔導中心尋求幫助,在論文上投入大量時間,最終結果至少是中規中矩的。相對而言,中國學生容易得過且過,將錯就錯。
近期,美國一項高等教育研究把歷史學科在常春藤名校的衰落,公開(部分地)歸咎于亞裔學生太多,言下之意就是亞裔學生除了向往能賺錢的專業外,對其它一概不感興趣,且這已破壞了美國的古典教育傳統。與此同時,自2018年起,美國一些名校陸續不再把入學SAT/ACT考試分數作為參考,轉而要求申請者的個性特點、自我陳述、表達能力、社會責任等更為抽象的內容,這也和高中生對人文社科的興趣,表達能力,對世界的認識有著高度關聯。
眼下,低齡留美學生群體在生活和心理上的融入障礙得到了更多的關注。在加強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和獨立生活能力的同時,需要注意到,學業上的不適應是部分學生厭學、退學的重要原因。在我看來,在美國注重通識教育和文理平衡發展的高等教育制度下,想一味依賴“數學好”而逃避人文社科的研讀和學術寫作,是不太現實的。留學的目的終究是學習知識和自我提升,與其以“顧客”甚至“金主”的心態苛求和指責學校沒有提供更好的生活和心理協助,不如正視弱點,積極提高自己,而不是一味扎堆舒適區,給美國大學留下中國留學生和美國文化格格不入的印象。
(作者系美國阿勒根尼自由文理學院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