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料理

王秋女

1.重慶錢胖子串串香

在這個美女云集的F大學校園里，陳可欣長得不算頂美，但作為一個典型的重慶妹子，腿長膚白，說話爽利為人活潑，還是頗令人矚目的，明戀暗戀的男生有好幾個，楊琛是其中之一。在這些追求者之中，他不算條件最好，長得不夠帥，而且這個來自江南杭州的男人，總有點優柔之感，這尤其讓陳可欣看不上。但楊琛對她好，而且死心塌地，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典型的忠犬型男友。這種備胎男友，屬于漂亮女生虛榮大學生活之必需的裝飾品。

重慶妹子，嗜辣，楊琛就陪著她吃，還悄悄地搜羅了本城最地道的幾家重慶館子。有次楊琛一臉神秘地說帶她去個地方，走了很遠，七拐八彎地繞到一條背街小弄堂，一間門臉兒極窄的串串店，店招上書“重慶錢胖子串串香”，老板果然胖乎乎的，可欣一看這兒一溜擺開的食材，魔芋、海白菜、毛肚、鴨腸、黃喉、藕片……就知道是地道重慶串串香了！

這一頓串串，可欣吃得心滿意足，可楊琛，對著一鍋紅通通沸騰翻滾的鍋底，還沒吃就先打了兩個噴嚏，他囧得手忙腳亂，她笑得花枝亂顫。吃得興致高昂了，她拿著一串鴨腸，教他，將鴨腸放入鍋內，邊快速地一起一落，邊嘴上“1、2、3……”地數數，楊琛一臉懵圈的表情。她耐心地解釋，鴨腸最怕老，“七上八下”，涮一下提上來，再涮一下提上來，直到第八次涮下去，再打個圈圈提上來，就可以吃啦！這樣涮出來的鴨腸鮮嫩脆滑，嚼勁十足，來嘗嘗！邊說邊把那串剛涮好的鴨腸放到他的盤子上。

他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立馬被辣到了，忙大口喝水。這個江南男生，頂怕的就是吃辣，還有就是怕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但看她吃得淋漓盡致，忍不住一臉滿足地笑。

畢業前，楊琛準備回杭州老家工作，問她愿不愿意同去，她一口拒絕；楊琛又表示愿意為她留在上海，她仍然拒絕。一個隨遇而安的愛情腦男生，注定擔當不起她的野心和欲望。

2.老洋房里的法餐

畢業后，可欣留在上海，進了間外企，在那兒，大家都喊她“喬西”。她原以為憑自己的工作能力，應該如魚得水應付自如。但在現實的職場中，能力的涵義寬泛多了，工作能力僅僅是其中一部分，人脈資源、客戶應酬，甚至你的家庭出身、妝容服飾，都是能力的組成部分。喬西在這些能力上明顯遜色，好在年輕，不畏挫敗，人又開朗活潑，勤奮努力，最難得的是沒有一般年輕女孩兒的傲氣，肯放下身段，會察言觀色。

入職一年多，喬西最顯性的改變，還是形象上。職場新人，起薪并不高，魔都的消費高，租房、吃飯、交通已經花費大半，服飾支出極為有限。不過有青春打底，身材又靚，只需做些減法，扔了學生時代那些浮夸繁雜的廉價服飾，咬咬牙買了幾套輕奢品牌的黑灰色基本款洋裝，又吃了幾個月便當攢下薪水，入手了只百搭的老花路易威登，再配些有肌理感的素色內搭，一周五天不重樣，出門不忘涂香水，也算是得體大方的南西女了。

周一例會時，部門經理亨利安排本周工作，其中一項是周二下午要和搭檔露西一起去見客戶，但這周露西請假，喬西就毛遂自薦替代露西。亨利略遲疑，但還是同意了。私下卻問：有沒有問題？喬西很自信地說沒問題。那晚她只睡了三小時，總算把所有資料過了幾遍，關鍵數據單獨整理出來。

和客戶交流時，中途亨利需要某份資料，她及時抽出遞上，當亨利談到某個數據剛想翻資料時，她準確地報了出來，亨利沒看她，但嘴角卻滑過一絲滿意的微笑。

晚上請客戶吃飯，喝酒是免不了的，重慶妹子的潑辣本色就顯了出來，主動一一敬酒，來者不拒。雖說算得上有量，到底是喝多了，明顯有點醉意。再有人過來敬酒，她條件反射地舉杯，亨利攔了下來，微笑說：“小姑娘喝多了，這杯就我替了吧。”？她的意識有點恍惚飄浮，但亨利替她擋酒的一幕，卻記在心里。

宴罷，很紳士地送她回去，路上教她，小姑娘喝酒不要太實誠，多說話多發嗲多舉杯多勸人，少真的一口悶。

這次以后，喬西搭檔亨利的機會漸漸多起來了，她聰明有眼色又勤奮肯努力，學得很快，兩人配合越來越默契。當然再有應酬，她不會像第一次一樣猛喝了，你來我擋，欲拒還迎，眉梢眼角，漸漸有了些許風情。

可有一次，碰上個難纏的客戶，她還是喝多了。散場后，亨利扶著她，出得門外，涼風一激，本就是薄醉，更清醒大半，卻仍將腦袋微微歪斜，有意無意地靠在他的肩上。到了停車場，有輛車突然斜刺竄出，亨利手一緊，拖著她跳到一邊，她的整個人都在他懷里了。車子呼嘯而過，她突然轉過身子，將整張臉埋在他胸口，她聞到一股好聞的帶點淡淡煙草味的香水。

于是他低下了頭。

那夜，她沒回自己的租處。

第二天早上，他給了她半天假，桌邊放了張購物卡，讓她去買衫。兩人心照不宣，穿昨日衣裙去上班，同事會生疑。

之后，他常約她晚餐，下班前MSN上發句暗語，她找借口加會班，再一起去吃飯。他喜歡法餐，帶她去的并不是那種知名餐廳。譬如第一次帶她去的那間，位于復興路上的藍妮弄堂的一幢老洋房里。一進門，似穿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時光，燈光昏黃溫暖，紳士淑女輕言細語。侍者制服筆挺，腔調十足，殷勤地幫她脫了大衣，拉開座椅。他點了烤牛肋排配波爾多紅酒醬，配菜是普羅旺斯風味番茄。見她遲疑，貼心地推薦了菲力牛排配香草黃油，七成熟。

她小心地將牛排切成小塊，細細咀嚼，抬頭，他正看著她，含笑的眼神里曖昧無比，她突然想逃開。亨利并不隱瞞，無名指一直戴著枚指環，公司前輩都知道，他太太在香港工作，他們一般一個月見一到兩次，公司里的流言也不是沒有聽說，之前的露西，現在的自己。

但腳卻動不了，一個人在外打拼，雖逐日煉就金剛不壞之身，卻總有孤獨軟弱的瞬間，忍不住想沉醉在這無邊的曖昧中。且大多數年輕姑娘愛上有婦之夫，總有種天真的幻想，以為不僅僅是被成熟男人有了職位金錢閱歷加持而散發出的獨有魅力所吸引，而是因為愛情，且以為自己最終能成為對方的唯一；他愛上她，也不是因為她年輕美好的肉體，和兩地分居的空虛寂寞，而是因為愛情。

一年中，亨利帶她吃遍散布在上海角角落落的西餐廳。熟稔以后，有次她撒嬌說想吃火鍋，他很紳士地答應。火鍋店里燈光明亮人聲鼎沸，他勉強陪她落座，她很想點盤鴨腸，再來盤腦花毛肚黃喉，但看看他微皺的眉頭，終于還是只點了些牛肉蔬菜罷了。

道地的紅油火鍋，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放開矜持，吃得淋漓盡致，他卻辣得咝咝吸氣，不停地喝水擦汗。沒有了位于老洋房里的西餐廳那昏黃曖昧的燈光加持，她清晰地看見他腦門上滲出油汗，前額發際線有后退的趨勢，鼻頭比以往要紅要大，像個蒜頭。她突然發現，他們其實也不過是俗世中最庸常的一對偷情男女。

年中，亨利毫無預兆地調到香港分公司擔任副總，同事們都恭喜他升職加薪又夫妻團聚。背后議論，快四十了，也玩夠了，想收心要孩子了，所以要調走。

喬西想哭，但又有點想笑，亨利不算絕情，跟總經理力薦，喬西得到了他空出的那個職位，這是她夢寐以求的。

3.分子料理

畢業五年了，喬西依舊單身，當然似她這樣的女人，身邊自然不缺各色男人，只是每份感情最后都是無疾而終。閨蜜笑：“愛慕你的，你看不上；你看上的，都是人家的老公。”

和新客戶談判前，喬西查對手資料，海歸，一來就是首席營銷官，看來背景不俗，不過更令她眼睛一亮的是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敲重點的是——未婚！

那日臨出門，她第一次感覺不自信，一再在鏡前流連審視，黑色針織長外套，內搭修身的米灰色連身裙，猶豫良久，將黑色腰帶換成一條淡金色的編織窄腰帶，搭配一條頗具設計感的淡金色掛鏈，干練中頓時帶出幾絲嫵媚。

一見面，對方果然高大帥氣，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熟成功男性特有的魅力，喬西并非初出茅廬的小女生，卻也忍不住被吸引。好在談判馬上開始，喬西甩甩頭，迅速進入狀態，雖是針鋒相對，分毫必爭，終是秉承互惠互利的原則，合同順利簽下。

晚宴上，他不落痕跡地幫她擋了幾次酒，她也裝作不在意，心，卻是跳得緊。之后，他順理成章地約她吃飯，她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深知，這年頭，如此優秀的男人，稍一矜持，就轉身了。

他喜歡新奇的菜式，常帶她去試新開的餐館，嘗試得最多的，是分子料理。

內心里，喬西對分子料理有種天然的抗拒，明明是魚子醬，在齒間爆裂開來的卻是荔枝清新的甜蜜；一枚品相完美的煎蛋，一嘗卻是酸奶芒果；一顆看似冰冷冒著絲絲寒氣的土豆，入口卻是熱乎乎的……她從未跟他說，自己喜歡的是那些一眼就能看出原來模樣的食材，樸素真實，每樣都散發著食材本身固有的氣味。

隔三岔五共進晚餐，然后去他的公寓纏綿一夜。不是沒渴求過進一步的關系，她旁敲側擊，他巧妙躲閃，都是聰明人，她知道迫得太緊只會令他逃得更快。她愿意給他時間，也相信自己。

但一切結束得令她猝不及防。他邀她一起去蘇梅島度假，那是個浪漫蝕骨的假期，她強壓狂喜，等著他的表白。最后一晚，兩人纏綿很久，醒來已是陽光滿屋，他安靜地靠在床頭，若有所思。她將雙臂繞上去，他輕輕撥開：“到此為止吧，我未婚妻下周從美國回來，我要結婚了。”

4.重慶錢胖子串串香

畢業七年，喬西已躋身金領階層，雖仍是孑然一身，但有貌、有錢、有體面的工作、有自己社交圈的單身女子，其實日子過得根本沒有別人想象中的大齡女青年生活那么不堪。她有時會想，就這樣一個人，也挺不錯。

只是有時看到朋友圈里同學們曬恩愛秀孩子，會有些許感慨，當然，很快云淡風清。

城內新開了一家大型商場，公司旗下品牌準備入駐，合作的設計公司力薦了一位新人設計師馬克負責空間設計，說是拿過設計金獎的。馬克很年輕，畢業沒幾年，初時喬西并不信任，但勝在誠懇努力，也許還有他陽光干凈的形象，終是給了機會。

他沒辜負她的信任，半月后，看到他交出的設計初稿，心下暗贊。

因為要趕在品牌誕生日開張，工期很趕，臨揭幕的最后一晚，兩人盯著工人布置，一直熬到凌晨，終于一切美輪美奐。喬西累得腰斷，再也維持不住平日身形筆挺的干練形象，踢了高跟鞋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松懈下來才發覺餓得不行，晚餐只和工人一起匆匆劃拉了幾口盒飯，就再也沒吃任何東西了。

“餓了吧？”馬克問。她點頭，連口都懶得開。

“要不我帶你去吃夜宵吧？我知道這商場后面的弄堂里有間很正宗的重慶串串香。”馬克說。

她驚喜地忍不住眉毛上挑，“你也喜歡吃串串？”

“是啊，大學時女朋友是重慶妹子，最喜歡吃串串，帶得我吃上癮了，畢業后卻分手了。”馬克自嘲地笑，笑容里卻有幾分落寞。

金碧輝煌的商場背后，有條逼仄的老弄堂，走到深處，果然有間門臉兒極窄的串串店，店招上書“重慶錢胖子串串香”，老板果然胖乎乎的，看見兩人進來，一開口，地道的重慶話，“小妹兒，想吃什么，自己挑？”

柜臺上一溜擺開魔芋、海白菜、毛肚、鴨腸、黃喉、藕片……

馬克拿了串鴨腸，手法熟練地“七上八下”，涮一下提上來，再涮一下提上來，直到第八次涮下去，再打個圈圈提上來，放在喬西的碟子上。

咬了一口，鮮嫩脆滑，嚼勁十足。

喬西忍不住用紙巾印了下眼角。

馬克緊張地問：“怎么啦？”

“太久沒吃串串了，辣得有點不適應，不過一會兒就會適應。”喬西掩飾地笑。

5.一碗面

畢業十年，可欣結婚兩年。

馬克今年年初離職，自己開了間商業空間設計工作室，加班是常態。可欣會掐著時間，給他煮碗面，其實有時不過就是碗即食面，煎個溏心蛋，面煮開，扔幾根碧綠的小油菜，他卻吃得心滿意足。

TVB的經典臺詞：“餓不餓呀，煮碗面給你吃。”

以前，可欣一聽這句臺詞就發笑。

而現在，卻發現，生活，有時，真的不過就是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