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卷
1
這里原來是地下車庫,開發(fā)商賣不動,就租給別人開了溜冰場。沙特就是在這里學(xué)會溜旱冰的。
溜冰場是2018年8月開的,到了11月份,沙特就成了溜冰場上的教練級人物了。沙特溜冰的樣子極酷,從場邊滑出時,如同一只飄過水面的鸛。滑行的過程中,他時而將雙手背在身后,時而插進褲兜,時而又展開雙臂做飛翔狀。冰刀帶出來的聲音,清晰、流暢、有回聲,能讓人看到無數(shù)道輕盈的線條。于是,每次沙特上場,都會引起眾人駐足觀望。每次滑滿全場,老板都會走近他,然后將手夸張地高高舉過頭頂,不停地為他鼓掌。老板的掌聲里有商業(yè)心機,因為老板鼓掌時,場子里一定會有一些掌聲追隨,這個時候,沙特會非常開心,打骨頭縫里向外冒自信。是的,近年來,自信對于37歲的沙特來說是一個重金屬詞匯。
星期三晚上,溜冰場里的人不多,沙特剛滑了幾圈,突然,一個女孩從反方向滑了過來。女孩的滑行速度很快,從態(tài)勢上看,一點避讓的意思都沒有。在兩人就要撞到一起時,沙特一個單腳側(cè)立,輕盈地避開了。避開是避開了,沙特卻驚出了一陣冷汗。這邊正要發(fā)火,忽見那女孩向他揚了揚下巴,臉上掠過一種奇怪的笑。那笑是挑釁的、頑劣的,又充滿了另一種味道。
在場子上又滑了半圈,沙特得到一個從側(cè)面觀察女孩的機會。女孩叼著煙。妝畫得很重。眼睫毛是假的,又長又黑又夸張。現(xiàn)在到處流行乞丐褲和小腳褲,女孩卻穿著牛仔喇叭褲。那“喇叭”很大,隨著女孩的滑動,像一把青色的恣意撫動的掃帚。
不一會兒,隨著一陣清晰的摩擦聲,女孩又滑了過來。就在她即將從沙特的身邊溜過去時,她向沙特豎了一下大拇指。沙特忙去追女孩的表情,但是女孩身子一擺,云中穿燕似的溜遠了。
望著女孩飄飄欲飛的背影,沙特心里一怔。
來這里耍的多是十幾歲和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裝扮都很潮,很古怪,不是染著黃毛、藍毛和“奶奶灰”,就是紅眉綠眼,滿身刺青,有的鼻子上還扎著金屬環(huán)。沙特判斷,有可能是自己耍得太忘情,搶了別人的風(fēng)頭,女孩或許是受人指使來挑釁的。這是第一種可能。第二種可能:女孩是魚餌。
這么想著,沙特的身子便松懈了,玩性也從腳下一點一點地溜走了。接著,他嚓嚓幾聲滑離場子中心,緩緩地泊到了場邊。
不一會兒,場子里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笑聲、嬉鬧聲和從水泥地面?zhèn)鱽淼奶咛咛ぬぁ⒋汤泊汤驳穆曇艋斐梢黄I程叵乱庾R地去找那女孩。場子里很亂,屋頂上的燈球開始旋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彩色斑點追逐著人們,令人眼花繚亂。看了一會兒,沙特沒有發(fā)現(xiàn)女孩的蹤影。就在這時,女孩有如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沙特面前,這把沙特嚇了一跳。很牛×呀。這時,女孩對沙特說,接著,“呸”的一聲將嘴里的煙蒂吹了出去。
沙特看了看女孩,向她矜持地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
女孩笑著評價說,眼神好深邃呀,但是,充滿了警覺,嘻嘻嘻,我看得出來……
女孩這么說著,把白手套摘了下來,揮手扔到了欄桿外的一只藍色的大垃圾桶里。
那手套看上去質(zhì)量不錯,沙特覺得可惜,他的目光追隨了一下那手套,轉(zhuǎn)而對女孩說,怎么,就一個人?
女孩靠在欄桿上,斜著眼看了一下沙特說,有想法?呵呵……
沙特忙避開女孩的眼光,向四處觀察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雜亂中沒有什么可疑的眼睛,于是放下心來,同時做出了判斷:這個女孩不像正經(jīng)人家的,或者說不是正經(jīng)女孩。這種想法讓沙特的心一動,如同臺球桌子上那只被搗了一桿子的球。他下意識地咽了下唾沫。
這時,女孩往沙特這邊挪了挪身子,瞇著眼看著沙特,嬉笑著說,怎么看你都不像正經(jīng)人啊,嘻嘻……
女孩的話讓沙特很不高興,他問,對不正經(jīng)人這么了解?
因為我也不正經(jīng),哈哈……女孩放肆地笑了。然后突然暖著眼神說,別生氣啊大叔,我是故意要接近你呢。你可知道?
女孩喊沙特為大叔,讓沙特很不習(xí)慣,他在臉上抹了一把,淡淡地看了看女孩的小腹。
我沒錢。沙特忽然這么說。
女孩又笑了,說,我閨密找男人看四點,房子、車子、一卡通、身體能力。俗稱四維男人。但我要求低,一維就可以。說著,她看了看沙特的喉結(jié),目光是熱辣的、潮濕的。
這時,又有幾個“黃毛男”滑進了舞池。沙特努了努嘴,笑著說,你的“一維”都來了。
女孩看了看那幾個男孩,撇了下嘴說,我不吃糟糠。走,帶我?guī)兹ΑUf著,人已滑出了一個身位。沙特略猶豫了一下,便滑了出去,這一滑就沖到了女孩前面。女孩見狀,忙甩動胳膊追了上去。女孩的身材極好,滑行時像一條柔軟飄逸的綢緞。
在這次滑行中,沙特和那個女孩有了許多次的交集,而且很近。這期間,他們有了一些簡短的對話,沙特知道了女孩叫丁丁,本市第二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已畢業(yè)半年多了。
呵呵。女孩詭秘地笑著,我不喜歡工作,當(dāng)然,我也找不到工作。我又那么貪玩,那么……
沙特大致知道了女孩接觸自己的用意,他說,你自己說吧。沙特本來想說,你開個價吧。但是,這句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說什么?女孩迷失在沙特的語意中,她有點恍惚地問。女孩的眼睛是細長的,她問話時,那眼睛顯得非常狐媚。
沙特渴望地看著女孩的胸口說,到家說也可以。
十分鐘后,他們交冰鞋了。賬是女孩付的。沙特并不領(lǐng)情,他知道,這個女孩只是會算賬罷了。想到這點,他感覺到一種不安和厭惡。他只求抓緊完成這筆交易,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的性欲里有一個魔鬼,必須馬上清除。一走出溜冰場,沙特就迫不及待地點手機軟件打車,女孩用手擋住沙特的手機說,急什么,走一走嘛。沙特說,會碰到熟人的。女孩撇了撇嘴說,我喜歡熟人那怪怪的賤賤的,其實是嫉妒的,又道貌岸然的樣子。
沙特笑了,他說,你虧著了。
什么意思?女孩忽然站在那兒,臉色很難看地問。
沙特說,我沒說什么啊?
女孩低下頭,像是被噎著了,半天才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打車吧。說著,點開了打車軟件。
2
出租車很快就來了,載著兩人在高樓大廈忽明忽暗的縫隙中穿行起來。開著開著,視野就開闊了,高大的樓群在夜的碾壓下紛紛向后傾倒直到消失,不久,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片低矮的樓房。
這一片屬于林東郭社區(qū),原來是菜農(nóng)集聚的地方,整個片區(qū)昏暗、陳舊、寂靜、混亂,加上上個月,一個叫《生死狙擊》的劇組在這里拍過一場戰(zhàn)爭戲,一片老舊待遷的民房被劇組買去喂了煙火,被炸得黢黑、稀爛,看上去,整個小區(qū)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末日光景,當(dāng)然,對于沙特來說,這里便宜,什么都便宜,而且,上公共廁所是不收費的。
不一會兒,出租車在一個破舊的大門口停了下來。一條幽長而略顯曲折的巷子被出租車的大燈刺出去很遠。燈光下可見許多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水洼。水洼無力地倒映著四面的景象,看上去很丑陋,很奇怪。出租車停在一片水洼處,女孩下車時,腳下發(fā)出了“撲哧”一聲。女孩忙看了看鞋子,又向幽暗的四處看了看,罵了一聲。
那邊,沙特在跟司機為付費的事爭論,計價器上的顯示為19.60元,司機要收20元,沙特覺得司機太算計,司機覺得沙特太“精致”。說到最后,出租車司機屈服了,像是拔毛一樣從沙特手里猛地拽走19元錢,然后拉著長臉,把車開走了。
周圍突然黑了下來,隔壁的巷道里好像有一盞燈,瓦數(shù)也不大。借著微弱的光,沙特帶著女孩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走了很久,這才走到一個高大的臺階下。
臺階是水泥的,毫無修飾,許多地方漏出了粗糙的砂漿;貼滿了小廣告,各種數(shù)字和圖片混戰(zhàn)在一起,根本就看不到一條完整的信息。
上臺階時,女孩一下子挽住了沙特的胳膊,沒等沙特反應(yīng)過來,女孩便做了解釋,說自己是麻雀眼,晚上半瞎。女孩糟蹋起自己來毫不留情,沙特笑了笑。
這就是你的家?當(dāng)兩人爬完長長的臺階,來到一個大鐵門前時,女孩指著門問。門上有隔年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褪色且爛得很難看了,女孩一指,就顯得更難看了。
沙特說,嗯。又說,租的……
女孩看了看沙特,表情是意外的。
門很快就打開了,隨即,燈也亮了。隨著光線無孔不入地鋪開,一層層的混亂同時撲進了兩個人的眼簾,其間還摻雜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怪味——像是酸菜或者臭鞋底的味道。
就你?女孩縮著脖子問,又馬上說,你老婆呢?
沙特發(fā)現(xiàn)女孩有些嘮叨,他不理她,只是用力把門推上,又“咔嚓”一聲,加了道反鎖,這才說,在外面……做生意……
做生意?女孩盯著沙特的眼睛看,待轉(zhuǎn)到一邊時,嘴角流露出幾絲意味深長的笑。
這情景被沙特看到了,心里很不悅。
隨著兩人占據(jù)了屋子的正中,屋里顯得越發(fā)陰冷了。四處看不到多少家具。衣服分成三堆,一堆在沙發(fā)上,一堆在電視旁邊,一堆在床上。最為鮮亮的是玄關(guān)處的一面墻,斑駁的墻面上貼了許多張獎狀,紅紅綠綠的。
女孩躡手躡腳地走到那面墻前,然后伸頭去看那些獎狀。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問,男孩女孩?
男孩。
幾歲?
十歲了。
名字很好聽的。沙笛。你起的?對,一定是你起的,你臉上有一種小文人的酸膩。不過,這個名字放在這種屋子里顯得太貴了。
沙特早就不想聽女孩胡扯了,他扯了扯女孩的胳膊說,你講吧。
女孩看了看沙特,猛地掙脫開沙特的手說,開什么玩笑。讓小孩子看見了,不好的。你他媽的會當(dāng)老爹嗎?
沙特紅著臉說,孩子一直在外婆家。又說,你講。
講什么?女孩問,但是,馬上拍了下自己的腦袋說,我×,你想什么呢?真齷齪,我不賣。
女孩的態(tài)度讓沙特有點蒙圈,他無主無岸地站在那兒,撓起了頭,眼睛里滿是疑問。
女孩覺察到了,轉(zhuǎn)而問,怎么,失望了?賤!
沙特把身子靠在墻上,看著女孩問,那你什么意思呢,來貧民區(qū)參觀?
這時,女孩走近沙特,把手搭在沙特的肩上,然后用自己的額頭抵著沙特的胸,嘆了口氣說,知道嗎?是你在溜冰場上散發(fā)出的雄性氣味把我引到這里來的……可是……現(xiàn)在……
說著,她輕輕推了沙特一下,然后不停地甩著手腕。女孩的手腕很細、很白。手環(huán)卻很簡單,是一道較粗的紅線,墜子是狗牙的。女孩甩動手腕時,那狗牙就蹦蹦跳跳的。
沙特看出了女孩的失望,卻不知道如何挽回。這時,女孩忽然興奮起來,你玩這個?你?她先是盯著沙特看,繼而指著窗戶的一側(cè)問。
那里掛著一把吉他,顯然是很久沒彈了,上面落了很厚的一層灰,看上去,琴弦上毛茸茸的。
沙特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的臉帶上了笑意。女孩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很虛榮。
這時,女孩取下了吉他,翻來覆去地看著。
吉他不僅很舊,還有損傷。音盒的一角包了一塊銅片,看上去像補丁。女孩顯然也看到了,說,搞怪,先鋒派呀,這種吉他我還是第一次見哪。
沙特笑了笑。
吉他壞在他手里,跟周遲打架時砸的。那天,他想用吉他猛擊一下那個不斷要求自己的女人,到底沒舍得,于是就砸了桌子。事后他很后悔,這把吉他從中學(xué)時代就跟著他,每根弦上都有他的理想和熱情,現(xiàn)在卻被砸裂了。吉他開裂時露出了新鮮的木質(zhì),看上去像新鮮的血液。此后,他想換一把新的,但是太貴,加上舍不得過去的諸多記憶,就找人用一塊銅皮包上了。歪打正著,許多人看過這把吉他,都認為是藝術(shù)品,貴就貴在那塊銅皮上,而他心里明白,是傷。
這時,女孩把吉他往沙特手里一杵,說,來,我需要一些荷爾蒙……
剛才,女孩的失望讓沙特很不安和無奈,現(xiàn)在,他想借此扳回來,于是就彈了一曲。
費爾南多·索爾是西班牙著名的作曲家和吉他演奏家,剛才,沙特彈奏了他的經(jīng)典作品《偉大的獨奏》,這首曲子有一種奪人魂魄的魅力。一曲過半,女孩的目光便柔和起來,一曲罷了,女孩輕輕地舒了口氣,這讓她顯得非常迷人。沙特仿佛看到,在一片殘荷中,棲息著一只斑斕而寧靜的秋蟲。屋里的氣氛似乎很快就浪漫起來。女孩說,我也玩過,但是半途而廢了。喂,你是指甲派的,還是指頭派的?沙特苦笑了一下說,我一般是彈到手疼就停止,算手疼派的吧。
女孩笑了笑,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忽然問,我是不是猜中了,她做雞了?在哪里?工號多少?我去點她,哈哈……
沙特把吉他放在一邊,看了一眼幸災(zāi)樂禍的女孩說,你口味很重啊。
女孩笑夠了,又正經(jīng)起來,問,真的,她在做那事嗎?
沙特不想再和這種女人啰唆,就去解女孩的衣扣,女孩把住沙特的手說,你好現(xiàn)實,那好,交換一下,說說你老婆。說著,女孩把自己的衣扣解了兩個,露出一片肉來,鮮活,剛剖出來的魚肚一樣。
沙特?zé)o奈地嘆了口氣。女孩笑了,勾著沙特的脖子說,快快,快說。我等不及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
是的。沙特說。說著,去摸女孩的胸部。
女孩照樣擋住了沙特的手,說,你的眼神,你的語氣,你的嘴角下垂的形狀都表明,你的“是的”太過于概括。說,娓娓道來。
沙特的表情忽然沉郁了,他的后背重重地貼在墻上,看著漆黑的窗外,嘆了口氣說,是的,后來,又和她的老板好上了……
什么好上了,女孩說,把老板給睡了唄。
沙特的眉頭擰在了一起,那是他特別痛時才會有的樣子——此時,他感覺自己墜落在一根竹簽上,那竹簽尖銳如刀,直接刺穿了他的肋部,這使他劇痛而無奈……
女孩卻不依不饒地說,也難說,也許就是愛情哪,我說的是愛情,你懂嗎?愛情。媽的,愛情這鬼東西來了誰也擋不了,像大姨媽,所以,你得想開些。
沙特笑了笑,那笑充滿了不屑。
女孩忽然又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在信息上跟你說的?哈哈……
沙特覺得女孩的這種笑特別殘酷,他看著女孩那越來越油滑的胸說,我有個好朋友,在蘇州做事,看不下去,都跟我說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
沙特嘆了口氣。
說呀!我看我還有沒有機會。
沙特看了女孩一眼,又笑了笑,說,我那朋友勸我離婚……
說到這兒,沙特現(xiàn)出懊惱的樣子,就不說話了。女孩再次裹住沙特的脖子,看了看沙特的眼睛,接著,又在沙特的臉上抹了一把,說,怎么沒有眼淚哪。
沙特振作地笑了笑,一攤手,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這時,女孩一擊掌說,不談這種糗事了,脫吧,我來為你報仇。說著,她把手放在沙特大腿的內(nèi)側(cè)。
沙特感到自己的心在跳高了,但是他還是努力矜持著,他覺得做這種事前,無論如何也是要把價格談好的。
女孩看了看沙特,撇了下嘴說,怎么這么庸俗,是不是又要我開價,那好吧,你的表現(xiàn),就是我的價錢,滿意嗎?
說著,女孩上了床,接著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女孩很講究,脫下的衣服也不亂扔,仔細地疊好,放在一側(cè)的凳子上。女孩真舍得,只脫得白白的如一條鰱魚,這才“刺溜”一下鉆進了被窩,蒙上頭,在被子深處喊,來吧來吧,快來。你不想占我便宜嗎?來吧……
女孩如此主動和瘋狂,既在沙特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一時間,他竟然猶豫起來。這時,女孩不斷地拍著床沿,弄得聲音很大,讓沙特非常忌憚,他這才脫去了衣服。
沙特剛鉆進被窩,女孩便像一條蛇,一下子就纏住了他。脫光吧。因為沙特還穿著短褲,女孩這么說。我可喜歡全裸了,像一條魚,光滑、自由。我跟我第三任情人說了,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靈魂拿到水里放生,等我的靈魂長大了,就再跟著你。哈哈,媽的他嚇?biāo)懒耍瑤е掀啪吞幼吡耍?/p>
不知為什么,沙特忽然覺著這個女孩很可憐。
女孩被沙特的這種目光溫暖到了,她環(huán)抱著沙特的脖子,開始濃稠地親吻起來。
吻著吻著,女孩忽然不動了。她下意識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手上濕漉漉的,再一看,是沙特在流淚。女孩怔怔地看著沙特,忽然笑了,她捧著沙特的臉頰,顫抖著問,你哭了呀。被我感動了?是不是……
沙特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女孩鼻子一酸,一下子將沙特埋在了自己的懷里。
其實,沙特想到了周遲。
那曾是她的嬌妻。當(dāng)初,他們愛得昏天黑地,那時,青春而熱情的沙特經(jīng)常會拍著厚厚的《辭海》,大聲地夸張地喊,都出來吧,你們這些軟弱無力的詞匯。請問,誰能描述我和周遲的愛情,誰?誰也不能。是的,那是一段甜蜜的愛情,就在這張床上,周遲也像這個叫丁丁的女孩一樣,藤一般地纏繞著他,嘴里呢喃,我這一生都押給你了,你再也賴不掉了,你就是我的王,是我最后的城池……
后來,她還是走了,殘酷地背叛了自己。為此,他嘲諷過她,用最臟最惡毒的語言描述過她,罵她惡俗、輕浮、低賤到不可思議、為錢而奢靡和淫蕩。他更想報復(fù)她:公然地將一個女人帶回家,然后和她拼肉,再將視頻傳給她。
真是心想事成,今晚,沒費吹灰之力,就有人上了自己的床,而且顏值和風(fēng)情都絕對在周遲之上……但是,恰恰是在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他們曾經(jīng)的愛,想到了周遲的無奈。
是啊!周遲又有什么錯呢。在眼花繚亂的世界面前,有多少人能免俗,生活就是那個狼外婆……
這時,女孩突然將沙特壓在身下。沙特一下子又把女孩壓在了他的身下。沙特的動作幅度很大,像摔跤手突然發(fā)力。女孩先是被嚇著了,很快又興奮起來,她一邊迭聲浪氣地笑著,一邊大聲地說,好,就是這樣的。再瘋狂些,再狠些,再劇烈些野蠻些狂放些霸道些……你這個小獸,我要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多少花樣……
像塘里的兩只激情的鴨子,在水里劇烈地撲騰了十幾分鐘后,一切便歸于平靜。
此時,大汗淋漓的沙特從女孩的肚皮上翻到了一邊,然后疲倦地躺在那里。他對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不是太滿意:周遲讓他分心了。他不安地充滿歉意地看了女孩一眼。他發(fā)現(xiàn),躺在他身邊的女孩大睜著雙眼,目光空洞地看著天花板,潮紅的臉頰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這時,沙特想去撫摸女孩的胸。當(dāng)他的手剛接觸到女孩的耳畔,女孩就將他的手推到了一邊。沙特不甘心,又把手伸了過來,女孩忽然坐了起來,并開始穿衣服。
怎么,要走?沙特茫然地問。女孩說,嗯。屋里的霉味太重。沙特扯住女孩的胳膊,笑著央求,再復(fù)習(xí)……一次吧?我有了新的想法……
女孩面無表情地說,不行。還有該死的酸菜味。沙特苦笑說,哪有啊,我一年都沒開伙了。說著去抱女孩。女孩看著沙特裸露在外的半團屁股,認真地說,別鬧。剛才算通奸,第二次就算強奸了,很昂貴的。沙特好像被嚇倒了,他尷尬地笑了一下,松開了手。
女孩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向儲藏室走過去,沙特看出來了,忙說,那不是。外面有,公共的,我……
女孩忙止步,表示不屑和無奈地搖了搖手,然后走到鏡子前補妝。女孩對這件事很認真,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處理得很仔細。過了幾分鐘后,她把口紅和鏡子放在手包里,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后,轉(zhuǎn)臉對有點低落且迷惘的沙特淡淡地說,送我走吧。
這時,沙特也套上了衣服,他走到女孩面前,把兩百元錢遞了過來。他在遞錢時沒敢看女孩的眼睛,他不知道這兩百元錢能否打發(fā)掉這件事。他有不好的預(yù)感。他甚至懷疑剛才女孩表現(xiàn)出來的不悅,完全是一種計謀,是在做籌碼。
女孩把錢接了過去,看了看,突然要撕,但是動作剛做出來,又改變了念頭。她先是把錢扔進垃圾桶里,然后“啪”的一聲將嘴里的大半截?zé)熗孪蛏程兀f,在家吧,不要你送了,打的很貴的。說著撇下沙特,獨自向外走了。女孩的話讓沙特臉上紅了,他想到了先前自己和出租車司機爭論的那件事,現(xiàn)在看來,女孩是很在乎的,而且很不屑,但是,說什么也不能讓一個女孩在這個時候獨自回家,他連忙攆了上去。
兩人出門時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多了。外面有月亮,很大的一塊,但是邊緣不光滑,這會兒藏在樓宇的一角,鬼祟得很。
出門后,照樣是一截黑暗的樓道。下樓時,女孩走在前面。樓道里很亂,每家都怕吃虧似的,在門口堆滿了雜物。沙特怕女孩被棍子之類的東西絆倒,向前快走了幾步,想去攙扶女孩,被女孩拒絕了。走到樓梯時,沙特又快走了幾步,搶在了女孩前面,因為樓梯十分陡峭,燈又壞了,沙特怕女孩踩空,他想,如果女孩踩空了,是可以落在自己背上的。
就這樣,兩人在漆黑的樓梯上走了一段,女孩突然站住了,她說,喂。
沙特問,你說什么?
女孩靠在墻上,頭往后仰著,目光掠過自己的下巴說,提示一下,以后無論在什么場合,無論和誰,都不許說跟我睡過。
沙特感到女孩的這種要求太傻,就笑了笑。
這時,女孩又自言自語地說,天下最可怕的叛徒就是眼睛。
沙特笑著問,什么意思?說著,去摸女孩的手,其實他想攙扶她,他實在不放心女孩腳上的高跟鞋,女孩還是拒絕了。這時,女孩走了一個臺階,又站住了,她嘆了口氣說,床上幾分鐘,我為你的人生找到了所有答案。現(xiàn)在,我非常欣賞您的老婆。
沙特感覺到女孩的話里有話,心里起了陰影,他知道自己今晚在那件事上確實心虛氣短且焦渴了些。他真的有好久沒和真實的肉體接觸過了,最糟糕的是,他趴在這個女孩的身上時,他總覺得女孩的眸子里還有一雙眼睛:分明是周遲的。這令他很不安,很別扭。關(guān)于這一點,剛完事的那會兒,他已經(jīng)分析過,自責(zé)過……可是,現(xiàn)在女孩這么說,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狹隘和不依不饒,心里很不舒服。他想說,自己過去從來就不是這個樣子,他想說本來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還想說,這件事與你欣賞我的老婆有什么關(guān)系,結(jié)果也沒有說出來。這時,他聽到女孩的腳下有了動靜,便帶頭向前走了。沒下幾個臺階,女孩再次站住了,她嘴角明顯帶著一種譏誚說,說明白點吧。跟我做的也有幾個了,你可能是最差的。你,嗯,像微雕……
沙特知道女孩說什么了。他沒想到這個女孩能這么說,能厚顏無恥地跟他這個曾經(jīng)的詩人公開地談這種事。他慘笑了一下,臉色蒼白起來,像是有人從后面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
沙特的樣子似乎讓女孩很解氣,又說,其實,你應(yīng)該提前說明的。你媽我真的有一年沒做了。我需要一個真正的男人,可是,你真是太侏儒了……
沙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然后向黑暗中狠狠地打了一拳。
3
一個星期后,沙特正在睡覺,有人敲門了。門是框架結(jié)構(gòu)的,蒙了生鐵皮,受到敲擊時發(fā)出了一陣“砰砰”的刺耳的響聲,沙特的眼睛一下子就睜到底了。沙特算了一下,這扇門大約有一年沒人敲了。他連忙爬起來,問,誰?
敲門聲還在繼續(xù)。
沙特聲音更大地充滿厭煩地問,誰呀?
敲門聲終止了,外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我,樓長。
沙特納悶了,這個老女人長得跟一團酵母一樣,平時,從來就不多看自己一眼。才五十多歲的人,就不戴胸罩了,兩只碩大的奶子跟布袋一樣,在胸前隨意地懸掛著,走起來時,忽左忽右地晃,令人頭暈。他不太想理她,裹著一條毛毯,趿拉著鞋子,啪嗒啪嗒地慢慢地去開門。
門一開,樓長一怔,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平時,沙特喜歡蒙頭大睡,這會兒,頭發(fā)亂七八糟的,頭頂上有幾撮毛發(fā),尖溜溜地向天上沖去,加上披著毛毯,看上去像個一無所獲的盜賊。也不知道你手機,只好敲你門了。樓長咽了下唾沫。
什么事呢?沙特問。
樓長看著門框子說,你去一下派出所,上午就去吧。
沙特很疑惑,但還是直接說,好。
聽沙特答應(yīng)下來了,樓長走了,但是沙特關(guān)門時,感覺樓長并沒有走。于是沙特也不動,果然外面說話了,快點哦,黃所長等你呢。
沙特沒有應(yīng)答,慢慢地回到臥室。外面也傳來了一陣越去越遠的腳步聲。
一個小時后,沙特來到了林東郭派出所。接待他的除了黃所長,還有兩個男人。
黃所長對沙特很客氣,待沙特坐下后,先是遞上茶水,然后介紹了那兩個男人。高而清瘦的叫席克,是劍守市刑警大隊的隊長,矮一點壯一點的叫杜子尚,小刑警,跟屁蟲。兩人是師徒關(guān)系。沙特嘗試著和席克的目光做了一次對撞,結(jié)果相視了一下,沙特便低頭喝水了。喝水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鬢角處一陣陣地發(fā)熱。他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自己,故意喝了一口滾燙的水,這口水喝下去后,他的面部表情顯得很難看,但是,人果然鎮(zhèn)定了許多。
這時,黃所長說,小沙,沒有多大的事,這次席隊長和杜警官過來,只是想了解幾個情況。
找我?沙特疑惑地問,顯得很茫然。
嗯。這時,席克隊長從屁股后面神奇地捏出一根煙來,他先是在煙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點上火,穩(wěn)扎穩(wěn)打地吸了一口后,冷冷地幽幽地說,11月3號晚上你在哪?
沙特明白了。他說,在石榴紅小區(qū)的溜冰場。
幾點離開的?
9點多。不,快到10點了。
然后去了哪里?
回家。
然后呢?
看電視,不斷地看電視,直到瞌睡。我睡眠不好。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臉。沙特的臉很憔悴,眼圈是青的,是嚴重失眠的樣子。
這時,杜子尚拿出一張照片來,扣在桌子上,問,在溜冰場上有朋友嗎?
你是問老的還是新的?沙特問。
杜子尚不吭聲,盯著沙特的眼睛看。沙特覺得這是個故作老成的家伙,但是絕對不可輕視,他說,在那個地方我年齡最大,沒有朋友的。當(dāng)晚,倒是認識一個。呵呵,其實也算不上朋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鳥。相互搭了幾句。說到這兒,沙特搖了搖頭,以示鄙視。
姓什么?席克問。
沙特說,她說她叫丁丁。這種鳥的話,鬼才相信,只有出事了,才會知道真名。
你怎么知道她會出事?杜子尚興奮地問。
沙特一攤手,笑了一聲說,這種人早晚的事。瞧她和我說話的那個勾搭勁兒。那天晚上,如果我想把她帶走,一碗餛飩的事。
這時,杜子尚把照片翻過來。
照片上的女孩正是丁丁。是一張藝術(shù)照,顯得要比真人更漂亮,沙特看了一眼,心里突然產(chǎn)生一種絞痛。
是她嗎?杜子尚問。
沙特說,這照片明顯是P的。
是她嗎?席克追上來問。步步緊逼的味道像是騎著快馬趕來。
沙特點頭。又問,她怎么啦?犯事啦?
這時席克將身子向后仰了仰,看著手里的那截半死不活的煙頭說,當(dāng)晚,你是一個人離開的嗎?
沙特說,不是,她跟我一起走的。
然后呢?杜子尚問。
沙特說,到了三孔橋就分開了。
杜子尚冷冷地說,這個地點真好,那里剛好沒有攝像頭。
沙特笑了笑,淡淡地說,你看哪里有攝像頭,我重新說分手的時間。
沙特的話像是從散彈槍里打出的子彈,杜子尚和席克分明都中彈了。屋里靜了下來。
沙特突然說話了,聲音不大,但是顯得很不耐煩很自信,他問,還有事嗎?
杜子尚向席克看過去。席克魔怔地看著他指間的煙火說,再聊吧。
聽席克這么說,沙特就向外走。走到門口時,黃所長在后面說,小沙,最近一段時間,不要外出哦。
沙特眉頭皺了一下,走出門去。
這一個月里,沙特哪里都沒去,專門等派出所找他,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任何人聯(lián)系他。那天碰到樓長,見她躲得遠遠的,他心里想,派出所為什么要找自己,這個樓長必然是知道的,就說,你別怕,過幾天我就被抓了。樓長尷尬地說,你看你,大白天的,說的什么話。說著,怕沙特撓她一把似的,捏著衣角,貼著墻根溜走了。
又過了兩天,派出所終于打來電話了。
這一次,那個席克隊長沒來,來的是杜子尚,或許是缺少一個幫腔作勢的,再見沙特時,杜子尚的態(tài)度略顯溫和。
沒有過多的盤問,杜警官上來就說那天晚上丁丁幫沙特付賬的事。
沙特說,這能說明什么呢?這并不能表明我們關(guān)系很鐵吧?張老板跟你說了嗎?她可是第一次幫我付賬。
杜子尚說,實不相瞞,這次回來找你,是因為我們的許多線索都斷了,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回到事件的原點。我們非常需要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杜子尚的語氣更加溫和了,像是和老朋友交心。
沙特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他想了一下問,杜警官,算我多嘴,能否透露一下,這個女孩到底怎么了?
杜子尚笑了笑說,家里報的是失蹤案。你知道,現(xiàn)在這種案件太多,真忙不過來,但是,家屬盯得太緊,不斷上訪,正趕上敏感時期,就這么個普通案件竟然掛牌了。必須立刻結(jié)案。我們頭都大了。
沙特嘆了口氣。杜子尚說,為什么嘆息?
沙特說,憑直覺,兇多吉少。那樣的話,太可惜了。
沙特的話像是給了杜子尚一根接力棒,杜子尚馬上把話題轉(zhuǎn)到當(dāng)晚的溜冰場,仔細問起當(dāng)天在溜冰場上,丁丁和沙特說的每一句話,連沙特和丁丁分手時說的“拜拜”都做了筆錄。
見沙特忽然沉默了,杜子尚問,在想什么?
沙特笑了笑,嘆了口氣,說,當(dāng)時我真想把她帶回家的,可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如果……
杜子尚拍了一下沙特的肩膀說,“如果”不是杜絕犯罪的理由,也搭救不了一個不自愛的女孩。接著問,最近還去那個地方嗎?去的話,幫我們多打聽打聽。
沙特嘆了口氣說,那是一種無聊。又說,我這個年齡在那個場子上已經(jīng)顯得很不搭了,完全是一種無聊。
談話到這里就算結(jié)束了。這次,是杜子尚先走的。沙特在杜子尚的后面問,還要我在這里等多久,我再等你們兩個星期吧,如果再不找我,我就不等了。
杜子尚站在那想了想,然后夾著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4
沙特果真又等了兩個星期。在這兩個星期里,他沒少打黃所長的手機和座機、打林東郭派出所的電話,結(jié)果不僅弄得黃所長煩,整個派出所都煩。有幾次,黃所長一看是沙特的手機,馬上就掛了。
那天,沙特堅持不懈地打黃所長的手機,到了下午終于打通了,還沒張口,黃所長就笑著說,說句話別生氣啊。就你這個智商,配不上那件事的,哈哈哈……
聽沙特不吭聲了,黃所長馬上又說,小沙,干自己事吧。都忙。好吧?說完就掛了電話。
結(jié)束通話后,沙特先是把臉仰起來,然后慢慢地閉上眼,深深地舒了口氣。
但是,僅僅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打了個冷戰(zhàn)。這個冷戰(zhàn)像電流一樣,從他的頭頂一下子貫穿到腳底,令他特別不安,特別孤獨,特別想沙笛。
是上午約好的。下午,沙特早早地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然后帶上沙笛向西走,他們要去大西洼水庫看落日——這可是他們父子倆一年前的約定。
父子倆趕到大西洼時,大堤上的人不多。大堤很長,有一千多米,為防止游客游泳或者到水邊散步,管理部門在大堤邊砌了一條一米多高的防護墻。墻面上很臟,到處都是涂鴉,基本上都是中學(xué)生的,有罵人的,有偷情的,有發(fā)誓賭咒的,有炫耀書法的。沙笛拿出筆說,爸,我也要寫。
沙特說,NO!這是不文明行為。又問,你要寫什么?
沙笛說,沙特沙笛永久留念。
沙特心里一陣慌亂,忙收走了沙笛的筆。沙笛說,那我要坐上去。沙特就由著他,把他抱到了矮墻上。
大石洼水庫有幾千畝水面,一眼看去有浩渺無垠的感覺。此時,遠方的田野和山村都浮在水汽里,顏色有厚有薄,如夢如幻,更像一幅水墨畫。水面很平靜,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對深水區(qū)的那些網(wǎng)箱有所覬覦,圍繞著它們,不時地喋水和旋轉(zhuǎn),發(fā)出一陣陣語義豐饒的聲音。
有一段時間,父子二人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水面,看著遠方。過了一會兒,沙笛忽然說話了。
爸,我問你,你和媽媽是離婚、離異還是分居?
沙笛今年讀四年級,在沙特的眼里委實還是個孩子,他萬萬沒有想到沙笛能說出這般的話,用這樣成熟的語氣。
沙特愣了一下說,離婚和離異是一個詞。
不,是近義詞。我查過。
沙特笑了笑說,是近義詞。我和你媽還沒有離婚。
什么叫還沒有?
你好好讀書,這是大人的事。
是我們家的事。這件事有影響到我。
沙笛的這句話不可小覷,沙特看了一眼沙笛。這一眼他看得很認真,他至少有三個星期都沒看到沙笛了。
沙笛留著蘑菇頭,很瘦,臉上有雀斑。眼神不是太明亮,有一種明顯的和他的年齡極不吻合的憂郁。
沙笛說,昨天我和姥姥吵架了。我很內(nèi)疚。我的態(tài)度很不好。
沙特把手放在沙笛的肩上,忽然覺得兒子的肩膀太瘦弱,承受不住,就握住他的手,說,你要聽姥姥和姥爺?shù)脑挘麄兒苄量唷?/p>
沙笛說,我都知道。然而他們不應(yīng)該諷刺你,在背后說你壞話。
沙特對這個消息有些無奈,因為這些都是他預(yù)料之中的。
沙笛拉著父親的手,仰著臉看著父親胡楂兒很重的下巴說,他們罵你是一事無成的可憐蟲,是混混,還說,早晚會犯罪……
他們心里有氣,說的是氣話。沙特打斷兒子的話說,這些話很刺耳,也不想讓兒子再說一遍。
不!沙笛倔強地說,他們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我面說,你是我的老豆。
沙特想流淚,出于感動和羞愧,也出于一種突然在心頭升起來的莫名的恐懼和焦慮,但是他忍住了。這是一個父親的尊嚴和面子,他不想放棄。
他笑著問,沙笛,爸爸如果真犯罪了怎么辦?
不行!不可能。沙笛斬釘截鐵地說,但是眼里明顯有一種恐懼和幾絲晶瑩。他看著沙特,在沙特的臉上尋找著。
沙特忙笑著說,我是說假如。
沙笛說,那我就讓你去——投案自首。
為什么?
沙笛說,他們就會原諒你了。
沙特笑了笑。沙特覺得自己的笑像一滴滴血從刀尖上向下滑落。而且這種笑轉(zhuǎn)瞬即逝,沙特隨即把臉轉(zhuǎn)到了一側(cè)。
其實,在沙特問“爸爸如果真犯罪了怎么辦?”這句話后,沙笛的眼睛一直就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臉,這時,他緊緊地握住沙特的手說,爸爸,你要堅強,你知道嗎?我常常寫錯作業(yè),然而我還要寫,因為總有寫對的時候,只要不停地寫。
沙特點了點頭,他的心在顫抖,此時,他看見沙笛在說這些富有哲理和堅強無比的話時,眼淚卻流了出來,他正要安慰,沙笛卻抹了下眼淚,從書包里抽出一件東西來。他把這件東西遞到沙特的手里,然后得意地看著沙特。
這是獎狀。沙特笑了。他掏出五十元說,來,獎勵只爭朝夕的沙笛先生。沙笛忙搶過去,一邊往書包深處藏,一邊說,老師說,大人不能用錢獎勵小孩,然而我覺得適當(dāng)獎勵也行,嘻嘻……
沙特也笑了。今天,沙特笑時顯得非常母性,那張臉很慈祥很柔軟。接著,他陷入了一片沉思。
5
晚上,沙特打了杜子尚的手機,他說,杜警官,我還在等你們做筆錄哦,如果最近沒事,我出一趟遠門。需要行蹤報告,我把訂票信息給你。
杜子尚沒有接電話,但是,不久就回了一條短信:自便。
短信中充滿了戲謔,沙特笑了。
兩天后,沙特是在網(wǎng)上訂了票,是12月26日下午14:30的。12:10,手機上突然冒出一條信息:
速到刑警隊。見信即復(fù)。
劍守市刑事案件偵查大隊杜子尚。
沙特沒有“見信即復(f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條信息看。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這條信息突然變成了一條蛇,在不斷地扭動著粗糙丑陋且充滿惡意的身體。這讓他的心里有了一種恐慌,太陽穴那兒突突地跳著,并發(fā)出電流一般的聲音。此時,他在想著各種搪塞的理由和逃脫的方式。但是十分鐘后,他還是回了:好。
到了刑警隊重案組辦公室,沙特一眼就看到了席克和杜子尚。席克淋雨了,頭發(fā)亂糟糟的,肩膀上洇了一大片水漬,此時,他蹲在椅子上,仔細地檢查著煙盒子里的煙,從眼神看,儼然在數(shù)金條,沙特進來時,他好像沒看見。杜子尚的臉上分明沒有了前幾次的那種溫和,沙特剛坐下,他就冷著臉把門推上了。
盡管感覺到氣氛不對,沙特還是極力保持著內(nèi)心的平靜,他先入為主地笑著說,領(lǐng)導(dǎo),我所有的行蹤都上報的哦,包括下午去蘇州,我也跟杜隊長說了。
杜子尚不搭沙特的話,他示意沙特坐下,然后問道:當(dāng)天晚上,有人看見你帶丁丁進了小區(qū)。
杜子尚的話像是有人吹了一下爐火,沙特的臉則像爐膛一樣倏地紅了,他不斷地搓自己的手。
那邊,席克改蹲為坐了。他捏出一支煙來,習(xí)慣性地在煙的腰身上舔了一下,再點上火,幽幽地問,視頻科調(diào)取了小區(qū)外圍幾個路口的監(jiān)控,如果有人在夜里9時40分24秒看到你和丁丁走進小區(qū),那么隨后這個女孩就再也沒有走出這個小區(qū)。
席克說話的工夫讓沙特有了一個完整的構(gòu)思時間,他一攤手,笑著問,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席克冷冷地看了沙特一眼,說,那好,糧食是雜了點,不過我們可以一粒一粒地揀。你承認那個女孩是丁丁嗎?
沙特沒有說話,嗓子里發(fā)出一聲奇怪的聲音。
你把丁丁帶進小區(qū)后,去了哪里?
沙特想,那個破爛的地方?jīng)]有茶吧、酒館、舞廳,甚至連大一點的超市都沒有。于是只好說,我家。
然后呢?席克問。那張瘦削的臉在煙霧里像一把鋒利的剃刀。
沙特的臉越來越紅了,他有些囁嚅地不好意思地說,她要賣……我買了。
交易還順利吧?
嗯……
開價多少?
三百六。
這個價格……
三百塊錢是行價。六十塊錢是還她在溜冰場為我付的費。感到很奇怪嗎?她就是個婊子。
然后呢?你只付了一半。
我說過了。我付了全價。
然后她得寸進尺,再次開口。這次她要了2000?不!3000。因為你說過,她就是個婊子。于是你們有了爭執(zhí)。她大喊大叫,聲稱要把所有的人都喊醒,當(dāng)面出你的洋相。
沙特吃驚地看著席克。他沒想到這個警察的想象力如此豐富。
沙特的反應(yīng)顯然讓席克很滿意,他冷冷地坐回了椅子上。
沉吟了一下,沙特笑著問席克,如果您把所有的結(jié)局都設(shè)計好了,干嗎不抓人?
因為,我還想給你一個機會。
哦,是的。沙特說,你們想聽的當(dāng)然更精彩。我惱羞成怒,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笑著說,想殺死我嗎?你這個懦夫,你敢嗎?我的傷口再次被撕裂,那種痛要比第一次受傷強烈十倍。她真是太可惡。她嘲諷失意者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惡。她不知道,在生活面前,我從來就不是懦夫,不管水有多深,我一直都在跋涉;像冬蟲一樣蟄伏著,一直都在等待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價值,從未言敗。所有的這些,難道不比一個只會享受一夜情的物質(zhì)女強嗎?怎么也輪不到你來羞辱我,審判我。我一點一點用力,直到她大小便失禁,最后,我怒不可遏地將她殺死,然后沉到大石洼水庫。
杜子尚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沙特,顯然,他被沙特的描述震撼到了,惡心到了。
席克卻有一種敗下陣來的感覺,竟然又蹲在了椅子上,像一條弄臟了窩,不得不把身子挪到高處的狗狗。
這時,杜子尚看到了隊長的疲軟,他打起精神說,誤導(dǎo)辦案和阻撓公務(wù),同樣是要負責(zé)任的。
沙特覺得杜子尚的話非常可笑,便不吭聲了。
交易結(jié)束后,你們都干了些什么?這時,杜子尚打破沉寂問。
沙特嘆了口氣說,她是婊子。她得趕下一場。我確實想留她過夜,可是,她早就迫不及待了。像戰(zhàn)士聽到軍號那么敏感,想到錢,她們就會不顧一切。
你沒送她?席克好像看到了什么希望,又從椅子上跳下,坐在那里問。
沙特搖了搖頭,接著又咬牙切齒地說,她的熱情只夠保持到點完我的鈔票。她就是個婊子。說完,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窗外……
后來,好像杜子尚和幾個穿著短褲的男人把沙特拖進了審訊室……夢做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醒來的那一瞬間,沙特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種類似于電影膠片被慢慢燒焦、融化的景象,他一下子坐了起來。
6
這是去蘇州的動車。上車后不久,沙特就發(fā)起了呆,他一幀一幀回想著夢中的畫面。總的來說,他為自己在夢中表現(xiàn)出來的從容或者說犀利感到滿意。不過,這些勝利只成立在假想中,如果真的發(fā)生在眼前呢?想到這點,沙特的內(nèi)心一陣焦躁。窗外,風(fēng)景被迅速摩擦成了一塊塊模糊的平面,在這些急馳而過的平面上,沙特反復(fù)地想,還有哪些遺漏呢?
那天,黑暗中的那一拳在憤怒的引導(dǎo)下準(zhǔn)確地打在丁丁的太陽穴上,丁丁立刻像一只喪失靈魂的木偶,僵直而生硬地倒在樓梯上。沙特怒氣未消,他蹲下來,靠近丁丁的臉,低聲地吼道,滾!他的聲音在樓道里陰森地穿過,如一支無情的箭矢,但是,幾秒鐘后,他分明地感到,他的聲音沒有碰到任何反射物,哪怕是風(fēng)。他想,如果這個時候,丁丁再敢胡說八道,他就再補上幾腳。
空氣太安靜了,沙特的心忽然往上一提。他顫抖著去試丁丁的鼻息。手一靠近,他頭上的汗就下來了:丁丁沒有呼吸了。他一把扶起丁丁,丁丁的胳膊向一邊耷拉下去,頭也歪到了一邊,看上去就像一個巫師做蠱用的布偶。這時,樓道一側(cè)忽然跑過一只貓。那貓是黑色的,黑暗中,它的眼睛發(fā)出一種陰險的光,如同慣于搬弄是非的好事者,這猛然提醒了沙特,他忙抱起丁丁,拼命地向樓上跑去。
一進屋,沙特就手忙腳亂地為丁丁做起了心臟復(fù)蘇。摁了一陣,并不見反應(yīng)。接著,又為她做人工呼吸。此時,丁丁的臉上全是血,沙特在為她做人工呼吸時,嘴上和臉上也全是血。看上去,像是互相撕咬了對方。
折騰了大半天,沙特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頭發(fā)像是水洗的一般,望著毫無生息的丁丁,他無力地癱坐在一旁。不一會兒,他的臉部開始變形,呈現(xiàn)出了一種令人恐懼的哭相,卻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又為丁丁做起了人工呼吸。
一切都無濟于事,沒有心跳,沒有脈搏,沒有新鮮的魚腥味(此前,他們在接吻時,沙特清楚地記得,丁丁的嘴里有一種類似于鯽魚的魚腥味)。
沙特再一次癱坐在一邊,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夢,因為他能聽到自己的耳鳴,能聽到遠處的動車駛過原野的聲音。他分明感到丁丁在漸漸地縮短,原先緊闔的眼睛也開始松散,并露出一道細窄的可怕的眼白來。他全身戰(zhàn)栗起來。恐懼和自責(zé)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周遲走后的這些年,誰又看得起過自己,連正在吃屎的狗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他再讀《變形記》和《套中人》,既感到悲傷,又感到在自己糟糕的生活面前,格里高爾算什么,別里科夫又算什么?可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完全是為了一種喜歡,一種欣賞,寧愿向自己奉獻身體。對于他來說,這是多么大的尊重,又是多么大的尊榮。因為有這個女孩,這個晚上,他才感到許多干癟的種子開始在他的內(nèi)心復(fù)活,才看到一棵瀕死的枯萎已久的樹,慢慢地直起了枝干。這難道不值得感激涕零嗎?可是,自己竟然將她親手殺死了……
不!他雙手捂著臉,低聲地哭泣和乞求,你醒來吧,你別跟我開這么大的玩笑,你不要再裝了好不好,不要當(dāng)著我這個可憐人的面表演。我下手沒有那么重,我心里明白,你就算是一塊玻璃,也僅僅會出現(xiàn)一道裂縫而已。你一定是在嚇我。你玩夠了嗎?你只要醒來,我就向你求婚。我愿意為你獻出生命,我說話算話……
屋里越發(fā)的陰冷,沙特的哭訴漸漸趨向喑啞,他像一只慢慢停擺的鐘,一點一點地安靜下來。現(xiàn)在,他必須考慮的是如何處理殘局。他設(shè)計了幾種方案:一、自首;二、送到醫(yī)院搶救;三、喊來自己岳父母;四、叫來自己的鐵哥們兒;五、將尸體扔在樓下或者路邊,并加以偽裝,如同遭遇了車禍;六、和周遲說,求她看在孩子的份兒上幫助自己銷毀證據(jù)……
不不不……他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他覺得無論哪一種方案都行不通。
又過了十幾分鐘,他再次摸了摸丁丁。丁丁的額頭還是熱的。
他決定送丁丁去醫(yī)院。他知道,那將完全暴露自己,隨即是身敗名裂,鋃鐺入獄。隨即,周遲馬上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自己離婚,帶著沙笛跟馬玉強睡在一起……但是,丁丁或許能起死回生,這樣就千般萬般地好。
沙特發(fā)現(xiàn),他為自己掘出的這道大口子突然間迸射出了萬道霞光,于是,他將丁丁抱了起來。當(dāng)他抱起丁丁時,自己的身子忽然傾斜,隨即摔倒在地。在他摔倒時,丁丁也像只沙袋,被扔在了一邊。
沙特大驚失色,忙沖過去將丁丁扶起來,讓她倚靠著墻,坐在地上。就在這時,丁丁竟然睜開了眼睛。啊……哈……沙特的嘴里發(fā)出一種興奮的不連貫的聲音。此時,他熱淚盈眶,臉頰潮紅,接著,他突然跪了下來,不停地磕頭,聲淚俱下地哭著說,謝謝您,謝謝您……
這會兒,丁丁慢慢地蘇醒過來,身體也開始可以活動。她目光呆滯地看著沙特,半天才問,你臉上……哪來的血?說著,她摸了下自己的額頭。當(dāng)她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時,立刻焦躁起來,是我的血?她問,聲音是顫抖的。你打了我?她圓睜著眼睛,顯得驚愕、痛苦而又憤怒。
沙特再次磕頭,并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丁丁一下子就崩潰了,她用腳去踢沙特,一邊哭著,一邊大聲地問,你為什么要破我的相?為什么要向我下毒手?你知道我多愛自己的臉,我他媽的除了這張臉什么都沒有了……
對于丁丁的踢打,沙特一點都不躲避,只是不停地作揖。此時,他是無比喜悅的,人沒死就好。活著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不一會兒,丁丁打累了,坐下來大口喘息著,恨恨地看著沙特。沙特則開始在一旁自言自語起來。他想以此轉(zhuǎn)移丁丁的注意力,或者獲得丁丁對自己的同情和寬宥。
請理解我吧,我也是個失意人。他說,口氣極為卑微。
丁丁冷笑一聲,將一顆紙團砸向沙特。
沙特沒躲,即使那是一顆子彈他也不會躲。事業(yè)、家庭都是失敗的,太失敗了……他還是以原先的那種語氣說。
生活是公平的。
不,我是有底線的。
算了吧你的底線。測過自己的情商嗎?
我是個迷信秩序和尊重內(nèi)心的人,可是我的前面總是有那么多人在加塞。換了別人或者忍耐,或者另辟蹊徑,而我總喜歡指出來,喜歡譴責(zé)、揭露、抵抗,喜歡把他們拉到真理面前辯得一清二楚。
呵,你千萬別說你就是那個臭名昭彰的唐吉訶德,已經(jīng)惡心了幾代人。
我曾經(jīng)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總,是老總啊,那是一個規(guī)模、資質(zhì)、專業(yè)水準(zhǔn)都非常上乘的公司啊,可是,在一次夕陽紅工程招標(biāo)中,竟然敗給了一個只會挖土方的民間工程隊……
我相信,丁丁說,我全信了。
見丁丁老打斷自己,沙特便加快了自己說話的語速,讓自己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句話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和間隙。他敘述了自己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諸多倒霉事、目睹的各種怪現(xiàn)狀。說到周遲對自己的不理解和背叛時,他流下了眼淚。那眼淚沒有在臉上打滾,卻讓他的整個臉都潮濕了。
這期間,丁丁似乎被沙特的故事所打動,也似乎越來越平靜了。但是,當(dāng)沙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然后以期待的乞憐的眼神看著她時,她忽然冷笑了一聲。跟我說這些干什么?與我有毛關(guān)系?你他媽在這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時,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今晚我踩到了你的哪根底線,你怎么會對我下這么狠的毒手。
沙特痛苦地輕聲地說,請饒恕我吧,我知錯了,你不知道我多么羞愧和內(nèi)疚。
丁丁根本就不吃沙特這一套,相反,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了。她抓了一把東西砸向沙特,其實什么也沒抓到,但是她的動作表達了她的憤恨。哦,現(xiàn)在明白了。她說,聲音異常地清晰。我罵你性無能了。是的,你不是嗎?不夠的,還是個窮鬼、煙鬼、酒鬼。對了,你的口臭和體臭真讓人惡心,你的世界是沒落和腐爛的,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
丁丁極盡嘲諷時,沙特還直直地跪在那里,此時他低著頭,像咀嚼玻璃碴一樣咀嚼著丁丁的話。其實這個時候丁丁能看一眼沙特就好了——沙特的嘴角開始慢慢流血。他的姿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由跪改成了坐。他的脖子和耳根全是紅的。那些紅看上去也是潮濕的,像是每一個毛孔都在向外滲血。
這時,丁丁吃力地站了起來,然后向坐在地上的沙特伸出手說,給錢。
沙特沒有反應(yīng),臉色由先前的紅轉(zhuǎn)為了一種蒼白。
哦!算了!丁丁冷笑一聲說,看過誰向強奸犯要錢的嗎?
今晚可是你勾引我的……沙特一字一頓地說,眼中有一種令人恐怖和辛酸的冷酷。
去你媽的!沙特還沒說完,丁丁就竭盡全力地打來一記耳光,沙特沒有避讓,隨著一記脆響,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四枚暴凸的指印。
丁丁冷笑一聲,我這個人就是那么好奇。去年,我看上了一瘸子,結(jié)果這個瘸子沒有辜負我。真的比你強十倍,而他還是個殘廢……
說到這兒,丁丁忽然不說了。她不知沙特是什么時候站起來的,此時,沙特的臉是扭曲的、猙獰的,手里提著一把吉他。丁丁蔑視地看著沙特的褲襠,冷笑了一聲說,哼,怎么,我的話傷到它了?還想動手。來,殺了我。你他媽的敢嗎……
沙特舉起了他的吉他。他舉起那把吉他時,刻意將包著銅皮的那面對準(zhǔn)了丁丁的太陽穴,先前,那個令他懺悔的位置,現(xiàn)在,他要在那里尋找到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
7
下午3點半,G27停靠在蘇州站。冬日的蘇州,略顯清癯和蕭條,但太陽溫和、清晰,天空朗闊凈爽,明麗無縫不入。望著鱗次櫛比的城市,嗅著陌生而清冷的氣息,沙特的嘴角略略上揚了一些。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可以從這件事中從容地逃脫了,幾乎沒有成本。想到這,他的心一陣陣激動,這種激動還在于,他馬上就能見到一個人,那就是周遲的老板馬玉強。
有些事該了結(jié)了。
B卷
1
我就是馬玉強。
那天晚上,我?guī)讉€菲律賓客商去心雨會所消費。穿越大廳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有面嗎?煮爛些。到任何地方必點面,點面就嚷著“煮爛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龐家利。所以,盡管在大廳中餐區(qū)吃飯的人很多,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龐家利是我的好兄弟,原來在做銷售,裕達開發(fā)房產(chǎn)項目時,我用高薪將他挖了過來,現(xiàn)為裕達房產(chǎn)公司房產(chǎn)銷售部部長。此人冰雪聰明,精通“人鬼雙語”,到裕達后,沒有讓我失望,一下子就幫我打開了局面,銷售業(yè)績驚人,是房產(chǎn)部的頂梁柱,我手上不可缺的干將。此時,他正在和一個女人就餐。女人身份不明。我看到他們時,那女的正在喝飲料。那是一杯類似于雞尾酒的東西,花花綠綠的。杯口上端有一支彎曲的吸管。女的吸了一口后,便把杯子給了龐家利,龐家利接過杯子,一邊用吸管嘬著飲料,一邊翻著菜單。那女的則拿出一面小鏡子,旁若無人地補著妝。
龐家利有妻室,如今也有錢。我笑了笑,帶著客人,快步走進了電梯。
這是三天后的一個上午,我的太太陸娣給我發(fā)了一個定位并留了信息,說她新招了一個助理,很滿意,想讓我也見見。陸娣是一個既挑剔又不太相信別人的人,人事部從去年開始就為她物色助理,她一個都看不上,許多事兒她寧愿自己干,也不愿降低用人標(biāo)準(zhǔn),今天,她說自己找到了人選,而且甚是中意,我倒是很感興趣,中午我推掉了一個飯局,讓司機把我直接送到了萬雀樓。
推開包廂門的一剎那,我愣了一下。坐在陸娣對面的女人,正是那天在心雨會所和龐家利對坐的女人。
陸娣看到我,鳥似的撲棱到我的身邊,向我介紹說,周遲,我的新任助理。給你兩秒,欣賞一下。
我笑了一下,伸出手去。在我和周遲握手時,陸娣把手背在身后大聲地問我,怎么臉紅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美女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陸娣怎么知道,我臉紅肯定不是因為什么美女。
周遲確實很漂亮,也很小巧,渾身上下都帶著一種小城市人的氣息。妝化得太濃,口紅太重,像是在噴火。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個經(jīng)常漿洗的手。做了指甲,中指和無名指上,一個做了貔貅,一個做了聚財貓,看上去既怪異又不搭,更顯俗。引起我注意的是放在她旁邊的一只藍灰相間的包包,從logo上看是普拉達,我在美國給陸娣買過,人民幣兩萬三千多。但是仔細一看,是高仿的。
周遲顯然意會到了我的眼神,在大家彼此落座時,她悄悄地將那只包劃拉到了身后。
想起在心雨會所看到她和龐家利的那一幕,就我而言,那頓飯吃得還是很別扭的。吃飯時,多是陸娣在說話,她不停地給我和周遲搛菜,由于嗜辣,不停地吸溜嘴,不停地抽紙,不時喊服務(wù)員。出于禮貌,我也偶爾說幾句,周遲則很少說話,大多時候是在矜持地笑,看上去非常謹慎和內(nèi)斂。飯局快要結(jié)束時,周遲忽然站起來要向我和陸娣敬酒,我和陸娣看周遲那么認真,也只好站起來。我們都站起來后,我以為周遲會發(fā)表一番類似于答謝辭之類的話,從她的嘴形看,我覺得這個女人肯定很會表達,但是,周遲舉杯子時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真羨慕你們。
這句話讓陸娣很開心,但讓我想了很久。
把周遲送回賓館后,我問陸娣,她說很羨慕我們是什么意思?
陸娣扒著我的肩頭說,夸你能唄。又說,上午我?guī)齾⒂^了集團辦公大樓,還帶她看了我們的幾家工廠和海妖一號。
見我反應(yīng)平淡,陸娣問,你對周遲怎么看?
我反問,周遲是誰介紹來的?
陸娣說,她在網(wǎng)上看到了人事部的招聘廣告。
見我再一次沉默,陸娣說,周遲是一個有想法的人。今年春節(jié)前,在全公司總結(jié)大會上,我對集團的未來做了七大展望和部署,無獨有偶,周遲在面試時,竟然也談到了這個問題,想法和我的工作報告竟然非常接近。周遲也是一個對生活有準(zhǔn)備的人,來應(yīng)聘前肯定做了不少功課,談及集團的歷史和現(xiàn)狀,非常熟悉,非常流暢,這一點恰恰是其他面試者所輕視和疏漏的。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陸娣以贊嘆的口吻說,我對她來集團后的表現(xiàn)很有信心,很有期待。
反復(fù)渲染卻未見我表態(tài),陸娣終于有點不滿了,怎么,你不滿意?她看著我的眼睛問。
我想提到在心雨會所看到的那一幕,但是權(quán)衡了一下,還是緘口了。我說,試用一段時間再說吧。
聽我這么說,陸娣轉(zhuǎn)過臉去,她說,這些年,我倆的審美觀不一樣,但是,都能選到自己最滿意的,不是嗎?
我說,嗯。
2
萬幸,周遲確實是一塊好料子。到集團后,她先是做陸娣的助理,然后去海妖一號做大堂副理,不到兩個月升為大堂經(jīng)理,三個月后擔(dān)任海妖一號總助,其實就是常務(wù)副總。
我的一顆心慢慢平靜下來。
這是周遲在海妖一號大酒店做事的第七個月,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打通后,對方卻不吭聲。我說,我的手機有定位、錄音和音頻分析功能。對方馬上說,請問您是裕達集團的馬玉強馬總嗎?
我遲疑了一下說,是的,你好。
對方說,請問貴單位有一個叫周遲的人嗎?
我一時無法確定對方的身份,說,你可以打人事部的電話。
我是她的老公。我叫沙特。對方忽然這么說。
我一怔,我知道我一直擔(dān)憂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同時,我更為疑惑的是,我的手機號知道的人不多,這個從未和我聯(lián)系過的沙特,是怎么知道我手機號的?哦,有什么事嗎?我問,心里打著各種結(jié)。
沙特說,是這樣,周遲正在和我鬧離婚,想請你調(diào)解一下。
我從沙特冷靜的口氣里能聽出一種挑釁和戲謔,火一下子就躥了上來,我卻以淡淡的口吻說,離婚可以去民政局。說完,我就摁掉了手機。
不到五秒,我的手機又響了,是沙特,他說,馬總,這可是我們?nèi)酥g的事,我首先要征求你意見啊。
我怒不可遏,與我何干?我大聲地問。
沙特說,要不先聽我說個故事?
我再次將手機掛了。但是,不一會兒,一大串信息就像水泡一樣,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冒了出來,原來去年10月,沙特在大衣柜的深處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金手鐲,重量達33克之多。從成色上看是新買的,從發(fā)票上看是在蘇州老馬金店買的,時間是2016年10月5日。因為沙特從未為周遲買過這種手鐲,便立刻對周遲進行了盤問。周遲說是自己用私房錢買的,沙特立刻予以了分析和戳穿,但是,周遲堅守于漏洞百出、誓死不退,最后,兩人在長達一個星期的爭吵后,沙特終因“死無對證”作罷了。
看完這則信息,我很快就撥通了沙特的電話,我問,你懷疑那只手鐲是我買的?
不是懷疑,我堅信你用那只手鐲套牢了周遲,并讓她和我離婚。
你這是碰瓷吧?查過法律條文了嗎?
你愿意這樣理解也很好。老馬,你聽我說,作為身價過億的集團老總,別說玩一個女人,就是一百個,一千個,也不過是像逛了一次超市。但是,我是說但是,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別說玩一個女人,就是摸了一次女人的手,就可以構(gòu)成輿情。唉!政府太偉大了,“輿情”這個名詞不就是我們小人物的一把匕首嗎?
我憤怒地敲著桌面說,喂,在這件事上,你要講良心。
沙特冷笑了幾聲說,我不跟一個道貌岸然的人說道德上的事了。現(xiàn)在,我就這個事做幾點說明,您參考。第一,您就是造成我們家庭破裂的幕后黑手。很可恥。第二,從上個月起,周遲又換手機卡了。請您轉(zhuǎn)告她,我絕對不會和她離婚。第三,請馬上辭退周遲,這是萬物之根。否則,我會提著汽油到蘇州的明星企業(yè)裕達集團找你們。馬玉強,提醒一下,我是小人物,對于你這種商業(yè)大鱷,就是小成本轟炸機哦。而且,我樂于同歸于盡。說完,沙特就掛了電話。
我氣得渾身顫抖。一氣龐家利色膽包天,勾引周遲就是為我開門揖盜和扣屎盆子。二氣我自己優(yōu)柔寡斷,思慮過多,當(dāng)初沒有堅持拒絕周遲。三氣陸娣簡單任性,自以為是,為我埋下了這么大一顆炸彈。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陸娣喊來,立刻攆走周遲。
不一會兒陸娣來了。見到陸娣,我劈頭就是一句話,你馬上讓周遲走人。
陸娣一怔,為什么?
我篤篤地敲著桌面說,都是你干的好事。馬上讓她走。
陸娣紅著臉說,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我把沙特恐嚇上門的事說了一遍。聽完我的敘述,我以為陸娣會大罵沙特的,但是,陸娣卻沉默了,其間,不時地斜視我。我看懂了她的眼神。陸娣是那種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是一個心眼兒特別小的女人,如今沙特說我跟她老婆有染,又弄出這么大動靜,她的第一反應(yīng)絕對是認可的。于是我打開沙特發(fā)給我的那條信息,問,2016年10月5日,我倆在哪兒?
陸娣接過我的手機看了看,又想了想,不說話了。她心里有數(shù),2016年的9月30日到10月8日,我倆在美國度假,根本就沒有在蘇州為周遲買手鐲的機會。
見陸娣在那嘆息,我說,就這么定了,通知人事部吧。
陸娣磨蹭了一下,便打通了人事部的電話。可是,當(dāng)人事部把周遲幾個月來所經(jīng)手的工作捧到我手里時,我揪起了自己的下巴。
從報表上看,周遲擔(dān)任海妖一號大酒店常務(wù)副總以來,海妖一號的電費和人員工資大幅度增加,這意味著,這個人在管理上見到效果了。再看看由周遲親自做的臺賬,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臺賬分為人、財、物、流、管和企業(yè)文化六類,每一本都做得十分精細和專業(yè),尤其是企業(yè)文化之CIS手冊,周遲對企業(yè)的行為識別、理念識別以及VI識別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案。這些方案詳盡、接地氣、有遠見和創(chuàng)新意識,是我這個在業(yè)界打拼這么多年的人都絕對做不出來的……
我躊躇時,陸娣卻堅定起來,她拍打著自己的袖子說,算我眼瞎,我發(fā)的牌,我收。我來跟她談,走人。
我擺了擺手。我說,你先跟周遲談?wù)劊闆r再說吧。
聽我這么說,陸娣斜著眼睛看著我,怎么,舍不得了?她說。
一團無名火突然涌上了我的心頭,我從桌子上抓過一本臺歷,狠狠地摔在地上。
3
周遲曾經(jīng)和沙特同在劍守市海虹拖車廠工作,實習(xí)期間,沙特還做過她師傅。在一次聯(lián)歡會上,周遲被師傅的一首吉他彈唱《白狐》所迷倒,隨后,兩人有了接觸。在接觸中,沙特在周遲心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最讓周遲著迷的是沙特的那種為人正直,敢講敢做、眼里揉不得沙子、誠實到有點固執(zhí)的品格。沙特的理想也讓周遲興奮得夜不能寐,那就是在中國組建一個集網(wǎng)絡(luò)APP、建筑實體、股票、證券、詩歌城、健身為一體的大財團……
沙特的這個偉大的創(chuàng)想,讓周遲幻覺頻頻,她一度覺得她的這個男人就是赫拉克勒斯,無論多么遙遠,也一定會把他們的愛情之舟推到對岸,那里正值春季,鶯歌燕舞,樓臺亭閣。于是,周遲不顧家人的反對與沙特奉子成婚。但是,婚后的沙特在企業(yè)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挨,先是因為看不慣滿嘴謊言的科長,在企業(yè)裁員中被拿下,下崗后,接連當(dāng)了幾次老板又都因虧本而關(guān)門。此時,周遲幡然悔悟,她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崇拜沙特的那些東西,在生活中毫無用處,相反給她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她眼見著沙特與社會越來越難以相處,整日酗酒、抽煙、睡懶覺、吹牛、莫名地發(fā)脾氣和摔東西。人也越來越分裂:忽而自卑到爛泥不如,忽而又高傲到可縛云天。他們的生活之門越來越狹小,連一個平常的奢望都無法逾越,而過去的那些夢想都變成了一條條咸魚。于是,在那間漏雨的出租房里,他們吵架了,他們冷戰(zhàn)了,他們互相諷刺了、辱罵了、撕扯了……
周遲是和沙特打架后離開劍守的。那是一場惡仗,被伶牙俐齒的周遲諷刺到語無倫次的沙特,只是揮手一擊,周遲的左耳便失聰了半個月。這傷透了周遲的心,她就這樣帶上一顆萬般絕望的心離開了劍守市。
起初,沙特為了面子,并沒有找周遲。失聯(lián)一個月后,沙特慌了,這才聯(lián)系周遲。周遲告訴沙特,她在外打工了,不回去了。當(dāng)然,周遲沒有說自己在裕達集團工作,只說是在一家材料公司當(dāng)文員。得知周遲竟然背著自己在外打工,他憤怒地吼道,我的臉呢?周遲也大聲地回他,我的臉呢?周遲不愿意辭職,沙特便開始辱罵周遲:不回去,錢路又不明,就是做雞。沙特的這種叫罵真讓他斯文掃地,周遲對沙特失望透頂,憤而換了手機卡。接下來的幾個月,周遲和沙特父子的唯一聯(lián)系就是每月定期寄錢。令周遲不可思議的是,過了一段時間,沙特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居然找到了她的手機號,打通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這個骯臟透頂?shù)逆蛔樱又豢趫蟪隽笋R玉強的名字,一口咬定周遲上了她的老板馬玉強的床。要求周遲立刻停止向兒子匯錢,他認為那些錢太骯臟。隨后,沙特趕到了蘇州,他要和周遲面談。周遲不愿意在公司和沙特見面,兩人就從公園吵到大街,又從大街吵到過街天橋,接著兩人廝打在一起,最后,周遲拼光了力氣,癱軟在地,沙特便拖著她去車站,而待沙特叫來出租車時,周遲則像一只從昏死中醒來的小鹿,跳起來就跑了。
那天刮大風(fēng),躲在一角的周遲看到,沙特站在過街天橋上,面對著瘋狂搖擺的樹梢和在光怪陸離之中有些變形的街道,揮舞著兩只瘦長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喊,摩天大廈、寬闊街道、別墅洋房、瑪莎拉蒂,一個一個都是惡人,這個女人就是被你們掠跑的……沙特在大喊大叫時,沒有人停下來看他,或者關(guān)心他。近年來,這種街頭表演太多了,人們實在是看夠了。而看到這一幕,周遲卻失望透頂,內(nèi)心深處那一層層薄薄的內(nèi)疚和懷想轉(zhuǎn)瞬間都飄走了,——這個男人讓她羞于見人。
沙特回到劍守后不久,又多次打周遲的手機,辱罵、恐嚇,聲稱還會到蘇州要人,口氣里完全沒有了一個詩人的影子,儼然就是一個痞子、無賴。周遲痛哭了一夜,她從自己掉在地上的一層頭發(fā)里看到了自己的絕望,同時,更怕沙特再來蘇州會給集團帶來不好的影響,就向沙特提出了離婚。沙特堅決拒絕,期間他多次要求和周遲面談,周遲怕他故技重演,就這么一直躲著……
這就是陸娣和周遲交談了近兩個小時后得到的情況。
老公,我想了一夜,讓她走吧。陸娣憂心忡忡地說,沙特說得對,她就是禍根,留不得。
我說,我也想了一夜。我改變主意了。周遲不能走。
聽我這么說,陸娣一臉的意外,直直地看著我。我說出了幾點理由。周遲進集團是自愿的,有面試,有試用期,有合約,有五險一金,我們?yōu)樗k完了《合同法》上的所有事情,可謂大善用盡,何罪之有。第二,把周遲培養(yǎng)成集團的一名資深高管,我們是有成本的,而我們的最大成本是,管理鏈條可能因此而突然斷裂。第三,我們向一個社會混混讓步,向莫須有彎腰,就等于向謠言敞開了大門,也自降了身價。當(dāng)然,我還考慮到了龐家利,這就不便和陸娣說了。
陸娣聽我這么說,仍然是一臉的憂慮,她說,窮途末路就可能窮兇極惡,某一天,他真提著一桶汽油站到集團門口怎么辦?
我笑了笑說,他不是詩人嗎?他做不到。
見陸娣的眼里仍然充滿了不安,我安慰她說,放心吧,他的那些東西都擺不上臺面,他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接著,陸娣又向我爆了一個猛料,說龐家利不僅和沙特是老鄉(xiāng),還是非常好的朋友。
我×!我脫口而出。
陸娣馬上來了精神,追著問,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沒回答她。
4
時令深秋,老葉落盡,說著就到了2018年的12月,這是集團最忙的一個月,也是集團最為重要的一個年份,一是要總結(jié)以往,規(guī)劃未來。二是要收支并舉,盤點庫存。
12月24日,我參加了預(yù)備會,領(lǐng)取了參會代表證和相關(guān)資料,接著,我召開了集團骨干會議,對我參會期間的工作做了具體部署。散會后,我把幾位干將一一送到門口,回來后,又破天荒地點上了一支煙,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一下,是沙特。
看到沙特手機號的那一剎那,我心里一怔,腦海里呼啦一聲就起了大火,我想起了一年前沙特提到的那桶汽油。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沙特的那桶油要真的澆在了裕達的門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喂!手機接通后,我說,極力保持著平靜,但是我能感到,我的聲音是紊亂的,有一絲絲稍微注意能察覺到的戰(zhàn)栗。
那邊沉默了一下說,馬總您好,是我。沙特。
我又一怔,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因為,沙特的這個聲音能讓我看到這樣一種景象:一個人猥瑣地站在那里,滿臉帶著一種卑微的笑,腰極力地彎曲著,手明顯在抖……
我小心地說,哦,你好……
這時,沙特的語氣更加溫和誠懇起來,馬總,對不起啊。您看上次……呵呵……
我知道沙特說的是什么意思,立刻就輕松了起來:這應(yīng)該是沙特的誠意了,經(jīng)過一年的反思,他如果不渾蛋,就應(yīng)該感到無聊、荒唐和內(nèi)疚,應(yīng)該感謝我。于是,我釋然了,笑了笑說,沒什么。
謝謝。沙特說。
在我想找個借口,趕緊結(jié)束交談時,沙特忽然問,她還好嗎?
我知道沙特問的是周遲,我想了一下說,她在陸娣手下,一切正常。
沙特說,馬總,我……我最近想到蘇州去,和你見個面。聽得出來,沙特說以上的話時,顯得很艱難,很需要勇氣。
我立刻敏感起來,有事嗎?我問,并很快就想好了好幾個搪塞的理由,當(dāng)然都是關(guān)于回避的。
沙特囁嚅著說,馬總,你應(yīng)該知道,周遲兩年前就提出離婚了,我一直沒同意,現(xiàn)在,我……我同意了。
我猜測著沙特要和我見面的真正動機,我說,這是你們夫妻的事,好好商量。
呵呵,沙特顯然在苦笑,實在找不到她……她的那張卡早就停了……
我想到了龐家利,于是我說,沒有……找找朋友?
沙特說,找過,傳過話,就是不愿見面。
我覺得沙特的確站在了一堵墻前,我說,她可能沒能理解你的動機。那就等等嘛。
沙特馬上說,哦!我……我想馬上解決這個事。本來,我是想到你們集團門口等她的,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好,也會影響到你……你們……
沙特的這句話說得很在情理,但是,也能聽到另外一種意味,這讓我有點忌憚。我笑著說,要不,我來找她吧。
沙特說,那太好的,但是,她如果不想見我,問題仍然不能解決,所以,我想請你出面當(dāng)回大哥,把她喊到一起,我們當(dāng)面談。
沙特的這句話就等于說明白了他的底線,也把我逼到了墻角。我想著對策,嘴上還要敷衍著他,你有什么要求嗎?我問。
沙特不假思索地笑了笑說,就是要快。越快越好。還有……兒子判給她。
我沒發(fā)表評論。大凡離婚者,兒子一般都會成為最重要的財產(chǎn),尤其是父親,在這方面的欲望會更強烈些,為此,我覺得沙特的這個要求還是暴露了他的自私、狹隘和對生活的怯弱,更顯得沒有擔(dān)當(dāng)。但是,這不正是許多人包括我都希望的結(jié)果嗎?
那我考慮一下吧。我說,因為這件事,我不能插手過度,盡管她是我的員工。還有,我得先問問她,了解一下她是怎么想的,對不對?
沙特好像在幫著周遲回答我的問題,他說,她一直想著和我離婚。她的心情很迫切。她如果能知道我的誠意,一定會很高興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她不相信我,所以,馬總您一定要出面,只有您出面,她才能現(xiàn)身,才能坐下來和我談。
好吧。我說。我從沙特密集而急迫的語言里,確實感到了一種焦慮和著急,而且這種焦慮和著急很快轉(zhuǎn)化為了我的壓力和同情心,于是,我答應(yīng)了他。
謝謝謝謝。沙特在那邊連聲地說。馬總,什么都不說了,這樣您就算是我的恩人了。
我確實在“我的恩人”幾個字上聽到了一種男人的那種略顯粗糲的哽咽,心里忽然一動,分明看到一塊堅冰在融化了。
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問。我的語氣竟然平得如同一片在地面上飄移的樹葉。
沙特笑了笑,呼吸很重地說,我可能會去外地……一個很遠的地方。
沙特說完這句話后,我倆之間出現(xiàn)了一陣沉默,這時,我說,那就這樣,歡迎到集團參觀。
我的話有點冠冕堂皇,也有些許的真誠:我可憐起這個人來了,尤其是想到他曾經(jīng)還是個詩人。
沙特聽我這么說,顯得更為激動,他說,謝謝謝謝。
我和沙特的談話剛結(jié)束,陸娣就來了。因為會務(wù)組有著裝要求,她是來為我送襯衫和領(lǐng)帶的。待陸娣把襯衫和領(lǐng)帶的事情說明白后,我就把剛才我和沙特的通話內(nèi)容和陸娣說了。
陸娣愣愣地看著我,半天才說,這個做派不像是大名鼎鼎的馬玉強吧?怎么姓沙的用這么低的成本就騙開了你的大門啊。你光顧著感動了,你有沒有想過這是計謀呢?他強攻不下,肯定要換招呀。他要是在可憐里藏刀,你躲不及啊!不行,陸娣斬釘截鐵地說,現(xiàn)在對你來說是非常時期,絕對不能見這個人。
陸娣說著說著,頭上的汗都下來了,我的心也有些虛了,我說,我只是說了一下。到時候……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沙特打來的,我立刻愣在那兒。陸娣見狀,忙跑了過來,只在我的手機上瞄了一下,便哭喪著臉,不停地揮舞著手,低聲地說,快快,點拒絕,不,點自動回復(fù)鍵,反騷擾的那個……
我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沙特在那邊說,馬總,我的票是26號的,再見。顯然是怕我對這個事作出拒絕,沙特剛說完就掛了電話。
陸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臉轉(zhuǎn)到一邊不再理我,由于生氣,眼袋竟然出來了,整個人一下子就顯老了不少。
我也感到了自己的不妥,加上對先前陸娣說的一番話很認可,心里糾結(jié)起來,點上一根煙抽著。
這時,陸娣用手狠狠地扇了扇已經(jīng)飄到她面前的煙味兒說,你這不叫哄鬼上門,帶火進廠嗎?是不是?
見陸娣說這番話時,淚水在眼眶子里打轉(zhuǎn),我說,也不要想得那么嚴重吧。我堅信我的判斷,又退一步說,他能把我吃了?
陸娣不想理我,她掏出手機,飛快地在上面點著,然后和對方交談起來。
顯然,接陸娣手機的是周遲。很快,周遲證明了剛才沙特跟我說的話。由于她早就把那部手機停了,沙特根本就找不到她,于是,沙特找到了龐家利,并由龐家利轉(zhuǎn)達了自己同意和周遲離婚的意思。
這是一件好事啊!陸娣激動地說,你為什么不見他哪。
周遲半天才說,我……怕……我無法判斷他的誠意……
陸娣好像打了勝仗,掛掉周遲的手機,她一拍手,對我說,聽到了吧?
我沉吟了一下說,如果真是這樣,我更要見他了。
陸娣不解,先是看著我,然后又氣得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我走到陸娣身邊,像是安撫一只受傷的小鹿似的撫弄著她的肩頭說,第一,我不能和這種人爽約。第二,是人是鬼,都要面對,我見一面就死心了。他也死心了。
其實,我的真實想法是,正是因為存在風(fēng)險,就必須盡快解決這個問題,萬不可揣著一顆定時炸彈去開會。
5
在我面前,陸娣可以撒嬌,可以使性子,甚至可以當(dāng)著我的面將一套幾千元的餐具摔個粉碎,但是,在大事上,她對我有天生的順服。
明白了我的決定后,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認真地做她的部署去了。
陸娣把接待沙特的地點定在集團食堂。
陸娣的考慮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沙特會有忌憚。再者,如果出事了,也是“肉爛在鍋里”。
這一點,我認可。
集團的食堂分為三層,第一層是職工食堂,第二層是中層干部食堂。第三層是集團領(lǐng)導(dǎo)就餐的地方。在第三層有三個包廂,一個豪包,兩個普包,陸娣把接待沙特的地點定在一個叫鳳羽的普包里。
當(dāng)晚,我把沙特在蘇州地盤上以及在我公司里做事的六個劍守籍的老鄉(xiāng)也叫上了。
我的考慮是,在濃郁的鄉(xiāng)情面前,人會返璞歸真,心會柔軟、放松,再說,當(dāng)著眾人的面,沙特一定會更為理性。
在座位的排序上,陸娣是這樣安排的:讓沙特坐在我的對面,這樣,沙特和我就超過了一刀的距離。
龐家利坐在沙特的旁邊。龐家利是那種眼明手快,反應(yīng)迅速的人,讓他坐在沙特身邊,就等于把一只護主犬放在了我和沙特之間。
周遲和陸娣坐在我的左側(cè),其他幾個老鄉(xiāng)分別坐在陸娣和周遲的一側(cè)以及我的右側(cè)。旁邊的普包叫龍鱗,在那里會有幾個男人一直在打牌,他們都是陸娣從集團保安科親自挑選的,有兩個原來是省散打隊的,拿過名次,他們壯實如牛,吼聲如雷,憑影子就能把對手壓倒。
在樓下的一片濃密的樹叢里,停著一輛救護車。該車是集團醫(yī)院的。車上坐著兩女三男,他們會一直坐到我們晚宴結(jié)束。
26日晚6點,客人們陸續(xù)到齊了。沙特是和龐家利一起進來的,兩人進來時拍拍打打的,顯得很親熱。見到沙特的第一眼,我一愣神。在我的想象中,周遲愛上的人,一定是一個玉樹臨風(fēng)、器宇軒昂,滿臉傲氣的人。但站在我面前的沙特,個頭并不高,人顯得非常憔悴和消瘦,胡子刮得不徹底,下巴上顯得亂糟糟的。衣服很干凈,但很舊。手指枯瘦,中指和食指上均有一塊難看的發(fā)黃的老繭,顯然是長期抽煙所致。穿得不多,盡管屋里有足夠的暖氣,但是,人還是顯得有點哆嗦。見到我時,目光竟然像孩子一樣羞怯起來。這時,他幾步跑到我面前,主動向我伸出了手。那個樣子,好像這種見面,他都渴望已久了。我去握他的手時,感到他的手在抖。
和我打過照面后,接下來,他開始和在座的每一個人打招呼,顯得舉止得體,文質(zhì)彬彬的。待目光轉(zhuǎn)到周遲那兒時,周遲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從表情上看,沙特對周遲的這種反應(yīng)有心理準(zhǔn)備,為此,也不計較,只是從帶來的一個大包里往外拿東西。這是幾瓶類似于拌醬的東西,沙特把它們分發(fā)給了在座的每個人,并強調(diào)了禮物的價值,他說,現(xiàn)在,老郭家的菇肉醬注冊品牌了,稀罕得很,買這東西要排隊,昨晚,我動用了我的關(guān)系才弄到,真是……
買一瓶醬也要動用關(guān)系,委實有點刻意了,或者說夸張了,但是,因為接受了饋贈,大家便在沙特的話后都敷衍地說了聲謝謝。這時,見龐家利去擰菇肉醬的瓶蓋,陸娣一把奪了過來,她一邊向龐家利擠眼,一邊說,這種醬太搶味蕾,吃了就不想吃大菜了,那我和馬總豈不是白請你們了。大家都笑了。其實,我懂陸娣的意思,她真是太過小心了。這時,周遲忽然起身向外走去。周遲起身走時,龐家利就往周遲走去的那個方向瞟。我從龐家利的眼里能看出一種關(guān)愛和渴望,此時是很不妥的,至少當(dāng)著沙特的面就顯得有些放肆了,我說,家利,點菜。龐家利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他忙把菜單拿了過去,然后一口氣點了許多菜。
不一會兒,周遲回來了,臉上有水跡,顯然在盥洗室洗了臉,但是,我看到她的眼角是紅的。
待桌子上有了六個菜,我便開始介紹在座的客人。
今天在座的幾個人,除了陸娣、周遲和沙特,都是我?guī)С鰜淼模綍r也都認我這個老大。經(jīng)過大浪淘沙,如今留在蘇州的,個個都是精英,身家均在幾百萬以上。我介紹到他們時,語氣很夸張,用詞很花哨,他們都很受用,連連合掌致謝。介紹到沙特時,我略微遲鈍了一下,就在我遲鈍間,大家便把目光一起轉(zhuǎn)向了沙特。此時的沙特像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不安地看了看我,那眼睛里有許多內(nèi)容,我大多能看得懂,這時,我振作了一下說,這位就厲害了,在大學(xué)時,當(dāng)過班長、文體委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奧古斯丁、薩特、叔本華、培根這些哲學(xué)家們有研究,對湯姆遜、本茨和奧托等這些科學(xué)家們也有研究,對創(chuàng)新建筑師代表卡拉特拉瓦特別感興趣,曾經(jīng)是劍守市建筑行業(yè)的老總和翹楚,沙特沙總。
聽我如此介紹,周遲顯得很意外。其實,這點背景資料都是那天周遲和陸娣聊天時聊出來的。沙特則顯得更加意外,不過,他的表情一下子就舒緩多了。他微笑著向大家搖了搖手。搖手時,兩只手半起半落的,看上去一點都不自信。
酒走了幾圈,場上的氣氛漸漸活了許多。
雖然說大家都在一個地區(qū)做事,平時見面的機會還是不多的,所以,今日見面,大家便覺得難得,待熟悉了后,就互相交談起來。他們先是客氣地打聽對方的事業(yè),然后互相介紹自我。再有幾杯,矜持徹底打破,介紹變成了自我夸耀,再有幾杯,自我夸耀變成了一種自我夸耀比賽。有的還刻意暴露著自己的家底,從法拉利車談到海景房,從子女出國留學(xué)說到對社會的投資與控制……
大家在亂紛紛地說,亂紛紛地鼓掌時,坐在一角的沙特則顯得非常孤獨,一時間,他像一個被人遺忘的多余人,可憐巴巴地坐在那里,情形有些難堪。期間,他想站起來,又坐下了,似乎想抽煙,剛摸出來,又窩在了手心。杯中的水早喝完了,似乎想喊服務(wù)員,只是看了一下,又不吭聲了。
這期間,我看到周遲看了沙特幾眼,那目光里有話語,那些話語是可以構(gòu)成畫面的:誰在打撈一個落水的人,用的是竹竿,但是,竹竿太短了,怎么也夠不著……
我本以為在這種場合,龐家利一定會照顧一下沙特的,結(jié)果,龐家利也撇下了沙特,只顧和身邊的老鄉(xiāng)勾肩搭背,說得唾沫亂飛。這時,周遲突然將面前的菇肉醬打開了,她先是挖了一勺子放在自己的碗里,接著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今晚,周遲非常靚麗,從進門時,她就吸引了大家的眼睛,我從陸娣的目光中,能看出周遲今天打扮得是多么的用心,所以,她一站起來,大家立刻都不說話了。這時,她舉起酒杯,看著沙特說,沙總,過去我很崇拜你,到了裕達后,我感受到了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就更加崇拜你了。這杯酒,算是表達我的謝意,你隨便,我干。說完,把酒喝下去了。我覺得周遲的這番話,語義豐富,便為她鼓掌。看我鼓掌,大家也就跟著鼓掌。這樣,沙特立刻就被彰顯了。此時,他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端起杯子,一仰頭喝了下去。他喝完后,我再次鼓掌,但是,這次沒有多少人響應(yīng)。
這邊,沙特剛把酒杯放下,龐家利就把沙特的酒加上了,他說既然我們周總都敬你酒了,我們也不能落后。從我開始,來,干杯。說完喝了下去。龐家利把酒喝下去后,便鼓動大家一一和沙特喝。
不一會兒,三瓶五糧液下去了,沙特的眼神明顯迷離了,但是,龐家利還在為他加酒,沙特也是來者不拒。這樣,整個桌子,好像只有龐家利和沙特在喝酒了。接下來,龐家利的一番炫耀,讓飯局出現(xiàn)了變化。
當(dāng)時,一個人正在向周遲吹噓他的網(wǎng)站是如何賺錢的,對此,周遲很專心,聽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龐家利察覺了,他一下子就把那個人的話題搶了過來。他鄭重其事地高聲對我說,馬總,不好意思,我要告訴您三個消息。第一,明年2月在日本舉辦的亞洲房產(chǎn)交流會暨日本建筑學(xué)院獎頒獎大會已經(jīng)邀請我們了。第二,華北地區(qū)房市推介會給我們銷售部發(fā)函了。第三,省房產(chǎn)協(xié)會審核通過了我們的經(jīng)濟年報,四年一屆的會員大會也邀請我們了。馬總您放心,借助這三個會,我一定會把裕達的影響再擴大一次,保證為您帶幾筆大單回來。說著,他瞄了周遲一眼。
這個消息確實讓我開心,我點了點頭,舉起杯子并站起來說,好!先預(yù)祝。
我這一吆喝,大家都紛紛站起來祝賀龐家利。
沙特或許是喝多了,他沒有站起來,而是斜倚在椅子上,慢慢地點上一支煙,然后醉醺醺地看著龐家利。待龐家利坐下后,沙特卻站了起來,他端起酒杯,晃了一下對我說,馬總,你……你站起來……還有陸總,周遲,我……我跟你們?nèi)齻€喝一杯……我有話要說。
正所謂心里話都寫在酒里,沙特的這種組合用意深刻,我沒站起來。這時,龐家利卻說話了,他攔住沙特說,沙特,要敬就敬我們四人。但要一個一個敬。說著找來四只杯子,開始有粗有細地篩酒。
沙特對龐家利的突然插入很不滿意,他重重地坐了下來,目光呆滯地看著龐家利。這時,龐家利把一大杯酒往沙特面前“啪”地一放說,沙特,知道馬總是什么身份嗎?別說是你,在這個碼頭上,就是區(qū)長在這,也得向馬總敬酒,而且是他站著,我們家馬總坐著。你還敢讓馬總站起來,真把茅屋當(dāng)海景房了。
家利,家利……陸娣顯然覺得龐家利張揚了,在那邊喊。
龐家利卻不依不饒,他問,還有,剛才別人向我敬酒,你為什么不站起來?你以為你是誰?
沙特看著龐家利不說話。
龐家利笑著說,嫉妒我了吧?
這時,沙特忽然用手點著龐家利說,問我是誰是不是?你先去劍守訪……訪去……
龐家利推開沙特的手,模仿著剛才沙特的樣子,也晃了晃身子說,你讓我去劍守訪你,到底能不能訪到你……能不能?哈哈哈……
來!這時,沙特端起一杯酒說,龐家利,你把這杯酒干掉,我跟你說。
龐家利看了一眼低頭吃菜的周遲,一仰脖子,把一大杯酒喝了,這邊,沙特也早就將一杯酒喝下了肚,然后突然抓住龐家利的胳膊,猛地一扯,龐家利就坐了下來,這時,沙特大聲地問,老弟,你剛才有沒有去劍守?
這句話說明沙特真喝多了,在座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有的人笑了。我則向陸娣看了一眼:我想收場了。陸娣卻笑著向我擺了擺手。
這時,沙特瞟了我一眼,大聲地對龐家利說,不用瞞你,在劍……劍守,你哥我和所有的大碼頭都有聯(lián)系……
黑社會?龐家利笑著問,然后向眾人擠了擠眼。你那個建筑隊散伙后,你去了黑社會?
桌子上又有人笑了。
你叫我黑社會也……也可以嘛。沙特歪著頭,豎著大拇指說,在那個碼頭……我說了算。黑白通吃。
想打誰就打誰?龐家利問,又向在座的擠了擠眼。
沙特瞄了我一眼,對龐家利說,別說是打人,就是殺了你,也就相當(dāng)于從……從樹上打下一顆青棗。
龐家利笑了,撇著嘴,看著沙特那細細的手腕說,呦呦呦,還殺了我,就你?敢殺人?
是的。沙特睜著血紅的眼說,你以為我沒殺過……
聽沙特這么說,龐家利一愣,他刻意地看了眼沙特,只是看了半眼,便忙去搛菜,但是,搛了幾次沒搛住。我和陸娣也愣了。奇怪的是,其他的人則紛紛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好像根本就沒聽到沙特說的這句話,只有周遲直直地坐在那里,泥塑的一般,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沙特的眼睛看,嘴半張著。
我忙說,家利,酒瓶給我,上主食。
沙特聽我這么說,伸手把酒瓶搶了過去,又狠狠地瞪著龐家利。龐家利突然了,他哭喪著臉,告饒地說,沙哥,家利崇拜你,剛才都是鬧著玩的,不喝了,也不說了。好不好?
沙特不依,他緊緊攥著龐家利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龐家利的眼,壓低聲音說,有一個女孩,媽的,敢壞老子的規(guī)矩,干掉她!說到這,沙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龐家利連忙搖手,說,沙哥沙哥,別亂說,別亂說,你喝多了……
真的,千真萬確……沙特說。說到這,他的嘴角向兩邊伸展了一下,突然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他一把揪住自己的胸口,好像那里插了一把刀,他想把它極力地拔出來了,果然,他說,我心里非常……非常……
這句話顯然很長,但是他沒有說完,突然又換了個口氣說,那又怎么樣?他叫著,睜著眼看著龐家利,很囂張的樣子,又能把我沙總怎么樣,連公安局都被我擺平了……
場面有點亂了,我非常生氣,站起來呵斥龐家利,搞得什么玩意兒。說著,我就向外走了。我向外走時,聽到陸娣在喊人,那邊,沙特像一堆爛泥,已經(jīng)從椅子上滑落到桌子下面去了……
6
這是沙特到蘇州后的第二天凌晨,也就是2018年12月27日上午3時,沙特在海妖一號大酒店1409房間被捕了。
當(dāng)時,參加抓捕的警察和武警很多,在亂哄哄的場景中,沙特認出了兩個人,正是來自劍守的席克和杜子尚——早在五個小時前,劍守市公安局收到一份蘇州警方的協(xié)查傳真:接到舉報,沙特,劍守籍,無業(yè),男性,有殺人嫌疑,特通報,請核查此人身份等事宜。
接到蘇州方面的協(xié)查函后,劍守刑警隊直撲沙特的住地。搜查后得出結(jié)論:失蹤多天的女孩丁丁可能已被殺害,沙特確有重大嫌疑。隨即,法醫(yī)在沙特的租住房里提取到了一枚煙蒂,上面有丁丁的DNA成分,二次搜查,發(fā)現(xiàn)屬于受害人丁丁的血跡、衣物……
當(dāng)兩名便衣押著沙特從賓館電梯走出來時,迎面碰上了席克和杜子尚。此時,杜子尚看沙特的眼神是好奇的,看了幾眼后,他向沙特豎了一下大拇指。或許因為冷,沙特的身體一直在顫抖,這會兒,他刻意地挺直了身子,然后冷冷地看著杜子尚,眼中充滿了憤怒,因為,他感到杜子尚是在嘲諷他。杜子尚說,不,我是真佩服。沙特不理杜子尚,慢慢地向前走了。走了幾步,他忽然不走了。這時,他轉(zhuǎn)過頭來。先是把蓋住眼睛的頭發(fā)撥到一邊,然后看著杜子尚問,請問……是誰告發(fā)了我?
杜子尚沒有回答,只是揉了揉鼻子。這時,席克有了反應(yīng),他向天花板上指了指。
沙特慘然地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只是不知是表示否定還是表示無奈。
責(zé)任編輯 張爍 劉潔
【作者簡介】李國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4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有小說入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05年精品集》《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心理小說精品叢書、《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專號。其作品三次獲安徽省社科獎。長篇小說《小崗村的年輕人》為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入選第二十三期魯院論壇作品,收入全國農(nóng)家書屋推薦目錄;小說《哥哥莫要過河來》被改編成大型泗州戲公演;小說《我要羅拉》被改編為同名舞臺劇在北京等地公演。另創(chuàng)作影視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創(chuàng))《醉翁亭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