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上高二,開學沒多久,就聽說一個同學自殺的消息。一些不知真假的微信聊天,幾次老師含糊其詞的應對,無法知道具體是什么原因,讓這個同學毫不猶豫地躍窗而出。
怎么可能呢?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他與這個同學并非同班,卻同為校籃球隊的成員。一次次課后的訓練,一場場并肩戰(zhàn)斗的賽事,他們一起經(jīng)歷。運動的間隙,他們天南海北聊過天,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個人如此相似:聽同樣的喜馬拉雅電臺,都喜歡《曉說》和推理小說……
有段時間,他與這個同學來往得別別扭扭,那是因為他們的視線聚焦于同一個女生身上。于是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微妙競爭,又有“果然是知己”的自我安慰。
他不知道在同學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他自責:為什么我沒有挽回朋友的生命?他也有隱約的失落:我知道的不比其他同學多,我并不是這個同學最好的朋友。他再也不去籃球隊了,他甚至不理解其他同學為何能若無其事。是他們太沒心沒肺,還是他想得太多?最多的是恐懼:死,竟這么容易。他會在晚上驚跳坐起,握一握冰冷的床架,才能相信自己還活著。
他向母親傾訴,母親極力勸解他:“他跳樓,多半是抑郁癥。你又沒有抑郁癥,你怕什么?”
他下意識在手機上檢索,在“自測抑郁癥”之類的問卷里作答:“你是否一直感到傷心或悲哀?你是否感到前景渺茫?你是否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他填完之后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中度抑郁癥傾向。
他驚疑不定,又開始做第二份卷子,這次顯示他有輕度抑郁癥。難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像是安慰,又像更大的恐怖:難怪我情緒低落,我抑郁了。
有了“抑郁癥”這心病,他開始失眠,晚上時睡時醒,白天上課又打瞌睡,被老師批評了好幾次。到最后他撐不住了,向父親吐露:“我可能,得了抑郁癥。”
醫(yī)院的檢查讓所有人都慶幸不已,醫(yī)生認為他處于“抑郁態(tài)”,但還沒到抑郁癥的程度,但疼痛是真實的,難以擺脫。
他的父親向我抱怨:“現(xiàn)在的小孩,想得真多。”一家三口,愁眉苦臉地坐在我的書房。
曾幾何時,人類是沒有童年的。兒童被視為小一號的成人,成人被要求做的事,兒童也不能例外。農(nóng)村六七歲的孩子早就在幫忙干農(nóng)活,工業(yè)社會更是長期有童工。
只有到了現(xiàn)代社會,當我們把成年人和兒童隔離開來之后,青春期問題才漸漸浮出水面,它是從童稚走到成人之間的獨木橋,無人能免。你能避開災難、戰(zhàn)爭,卻避不開自己的恐懼、嫉妒、抑郁、憤怒——它們都是你的陰面,是你不想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自己。
我對哭喪著臉的少年說:“你的感受,非常正常。”
再沒有比身邊人去世給人更大的沖擊。到我這把年紀,突然“忍看朋輩成新鬼”都會很長時間難以釋懷。尤其是,你與同學接近,下意識覺得自己與同學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有一種“同學的選擇總是與我一致”的心心相印感。同學的猝逝,就像牽動所有的線,線的那一端是黑洞。你不敢凝望,又不能不凝望。
可是,你們真有如此親密嗎?還是本來大家就只是年紀相若、愛好相仿,都受同樣審美觀的影響,喜愛同樣的流行文化而已。這份青春期的纏繞不清,像兩棵小樹在苗圃里分享同一份甘霖,也爭奪同一縷陽光,但每棵參天大樹都將有自己的定位和獨自的命運。你的同學是夭折的小樹,但他的夭折并不是你的宿命。
而“過度依賴資訊”再次推進了你的焦慮。古人早就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信息時代,資訊極多,如果不能去粗存精,一味全信,只會給自己帶來負作用。有些東西,是游戲,也只是游戲。
該如何做?
該大哭一場大哭一場,該找心理咨詢師找心理咨詢師,該吃藥吃藥。心態(tài)與狀態(tài)的調(diào)理都需要時間,就像時間會治愈傷痛、促人成長一樣。
不要慌,不要急,不要擔心因此影響學習。每天拿一個小時出來跑步吧,出一身大汗,晚上能睡個好覺,精神會好很多。
他母親猶豫:“可是,明年就要高考了……”
我笑了:“高考一年一次,但生命一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