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大江大海》、散文集《養一缸荷,養一缸菱》等。文章多次入選中高考試題,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提名獎等獎項。
意林:您的文章風格情感細膩,文字唯美,可以說有很大的傾向性。請問您平時喜歡讀什么書?
許冬林:平時,散文類和詩詞類的書籍讀得偏多一點,特別是古詩詞。曾經在少女時期,我的枕邊只放一本宋詞,每天晚上臨睡之前讀幾頁,在書中與古人相遇,與古人情感共振,這實在是一段美妙的經歷。即使是現在,在心情最郁悶的時候,我依然會打開宋詞,關上門,一個人在屋子里放聲誦讀,直讀到心上平靜澄澈,有涼風生起。
意林:經常在報紙雜志上看到您發表的文章。請問您寫作的素材來自哪里?
許冬林:寫作的素材主要來自平時的觀察、思考、閱讀和積累。一個寫作的人,一定不是一個對生活、對身處的世界熟視無睹的人,他(她)必須像一個渾身長滿觸角的軟體動物,周遭一點點的花開花落、風起風息都能在他們的心田里蕩起波紋,甚至刮起颶風,他們能隨時隨地捕捉到這個世界的溫度、聲音、色彩……
有了觀察,還要思考自己觀察到的世界背后一些深層的東西,讓自己最后呈現出來的文章有一點縱深感,有一點厚度,而不至于平面和膚淺。閱讀很重要,有時閱讀也在啟發我們如何去觀察,去思考。
露水是下在鄉村的。只有古老的山野鄉村,才養得活精靈一樣的露水。童年時,在露水里泡大,以為露水是入不得詩文的,直到讀《詩經》里的《蒹葭》才開了心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古老的風情畫呈現于眼前:霧色迷蒙,蘆葦郁郁蒼蒼,美麗的女子在露水的清涼氣息里如遠如近……
我的童年里也有睡在葦葉上的露水,但那是另一種風情。生產隊里養著一頭褐色水牛,農忙時節,孩子們大清早起來割牛草。我和遠房堂姐相約著,去村西河邊的蘆葦蕩里割草。卷起褲管下去,腳下的軟泥滑膩清涼,蘆葦一碰,露水珠子簌簌灑一身。從脖子到后脊,到前胸,露水的涼意在皮膚上蔓延,還似乎帶著微甜的味道。葦叢里的青草又長又嫩,幾刀便可割一大把,有時還順便割一把細嫩的水芹,算作中飯菜。出了蘆葦蕩,幾個大青草把子拎在手上,一路滴著露水。我們的頭發和衣服,也被露水打得濕透。仿佛洗了個露水浴,臉上,身上,眉毛上眼睛里,皆是露水。白露未晞。白露未已。
成年之后,庸庸碌碌,在家和單位之間來回折返,過著千篇一律的兩點一線式生活。有一日,讀《枕草子》里寫露水的幾句,才想起自己似乎好多年沒看見露水了。忙時只顧著抬頭往前趕路,快!快!閑時只想飽飽地睡會兒懶覺,起床時,草木上的露水已經遁形。以至以為:露水,是只下在童年的!
當然不是。露水一直在下,下在童年,下在鄉村,下在有閑情閑趣的人那里。《枕草子》里寫露水的筆墨多而有情趣,而我最愛玩味的是這一句:“我注意到皇后御前的草長得挺高又茂密,遂建議:‘怎么任它長得這么高呀,不會叫人來芟除嗎?沒想到,卻聽見宰相之君的聲音答說:‘故意留著,讓它們沾上露,好讓皇后娘娘賞覽的。真有意思。”讀到這里,我恍然覺得游離多年的一片小魂兒給招回來了。養花種草,不是目的,是給一個閑淡的女人去看清晨的露水。烽火戲諸侯,裂帛博取美人笑,都不及人家種草來養露水的風雅。
我讀著《枕草子》,不覺癡想起來。癡想有一天,能擁有一座帶庭院的房子,四圍草木蔥蘢。院子里,種花種菜種草,一畦一畦的。清晨起來,臨窗賞覽,看一畦一畦的露水,都是我養的。
養一畦露水。在露水里養一個清涼的自己。生命短暫渺小,唯求澄澈晶瑩,無塵無染。讓美好持續,一如少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