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國猛
陶淵明和蘇東坡的共同之處在于,兩人都希望找到屬于自己的桃花源。陶淵明掛印辭官,居于鄉村山野,混跡農夫漁父,只為尋找世外桃花源。結果自然是失望的。于是他自創了一個桃花源,終生不肯離棄。
蘇東坡則不然,他一生被貶,似乎連辭官的權利都沒有,只能在不可預料的安排中輾轉。在世外尋找桃花源,對他是種奢望。然而蘇東坡的偉大之處在于,他能夠在心中構筑起精神的桃花源。在《超然臺記》中他說: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錢塘自古繁華,物品豐富,生活于斯,當然自在安逸;而膠西窮鄉僻壤,缺衣少食,生活十分困頓。自富足之地貶官貧困之野,蘇東坡并未心灰身衰,“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生活快樂無比。他將自己無往而不樂的原因,歸結為“游于物之外”。
不能不說,蘇東坡已經完全在心中設計構筑了一座美麗的精神園囿,無論現實如何殘酷冷漠,在他內心的桃花源中,一定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古詩文中有時表現的意向很神奇,三言兩語,讀者的情緒立刻被牽引導流,進入作者的情感氛圍和節奏。
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讓人頓起蒼涼之感。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讓人立有恬適之心。賀鑄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讓人滿懷惆悵揮之不去。歸有光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讓人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上乘的文字讓人如飲醇酒,如賞佳人,低端的表達讓人味同嚼蠟,心生厭煩。妝容,是面貌的裝飾;文字,是精神的美容。
有一種生活只停留在古代: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青松白云之下,鬧市廟堂之外,淡名輕利,息交絕游,只學赤松子,平生逍遙游。
現在也有不少人效仿古人,購農莊、治園囿、修別墅,美女列后苑,珠玉羅堂前,鳴琴賦詩,高歌歡聚。只是沒有半點雅趣古韻,一味俗言陳調,辜負了青山綠水,閑云野鶴。所以只能是身適心不恬,離市情尚牽。永遠不能深得山林之趣,安享靜謐之樂。
習慣于東南海濱的悶熱擁擠,一定難以設想西北戈壁的蒼涼雄渾。習慣于在一域深謀遠慮精耕細作,必然做不到從全局高瞻遠矚成竹在胸。習慣于錦衣玉食出入車馬的物質生活,肯定無法想象詩文雅韻錦瑟和鳴的精神境界。夏蟲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同在一個世界,實屬不同空間。故縱有萬眾齊集,同道者甚鮮。那些日思夜慮尋求理解者,徒然費神而已。但只暢快淋漓便罷,以二維天地的理念,獲取三維空間的回應,自是無解。
莊子是個內心無比強大的人,從來不對塵世寄予任何期望,不對世人抱有稍許寄托。只愿順應自然,與萬物同興滅。至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主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確實,相濡以沫,在俗世是極難做到的,長久相處,不厭不棄,互暖互慰,非三生三世不得其緣。相忘江湖,各自自由遨游,彼此無牽掛,身心無束縛,合則相聚相歡,散則不問境況。其實人之相與,尊貴之處,正在于互不功利,自然如常。
所謂的上天眷顧,就是當你縱馬奔馳的時候,前面驚現一片遼闊草原;當你仰望星空的時候,天空正好繁星皓月;當你心期已賒的時候,忽逢落英繽紛的桃花林;當你力不從心的時候,剎那卻柳暗花明;當你凝視某人的時候,恰迎深情回眸;當你有感于萬物的時候,心胸遂豁然開朗。然而上天并不時常眷顧,更不眷顧常人。那些在生活中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人,看起來似乎得到上天的眷顧,但焉知不是上天欲讓他們滅亡,而先讓他們瘋狂呢?
在官場謹慎而緊張地活著,在商域奢侈而無聊地活著,在娛樂圈瘋狂而任性地活著,在知識界清高而纖弱地活著,在最底層勞累而憂愁地活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言之隱,已經沒有什么人差堪羨慕了。也許當你看到別人滿臉笑容的時候,他正憂心如焚;也許當你看到別人錦衣玉食的時候,他正食不甘味。活著不容易,上至元首,下至黎庶,不容易是一致的。在這個越來越富裕的時代,人們不是越來越輕松快樂,而是越來越焦慮不安,何者?形在而神渙,心偏而欲滿也。
我們在歷史的長河中逆流而上,發現經典比比皆是,似乎一本《文選》或者《古文觀止》或者《唐詩三百首》,每篇都精美絕倫,當我們閱讀經典后,再回到當代,篇篇都味同嚼蠟,真今不勝昔耶?其實上下五千年,以平均時間計,一個朝代也留不下多少好文章。秦漢唐宋多一些,很多朝代幾乎都是空白。蘇東坡就曾感嘆: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當然他的眼界比較高,晉朝還是不少好詩文的。現代的詩文也有精美力作,只是極少極少,吹盡黃沙始到金,后之來者視今若如今之視昔,則文脈不墮。
百事已了后的休閑生活,因人而異。劈柴喂馬,周游列國;信步由韁,途窮而返;沉迷藝術,夜以繼日;聚眾而飲,頹然其中;走親訪友,舟騎江湖。凡此種種,無論雅俗,心中快然,便是仙境。唯愿過清風十里,盡蕎麥青青,湖光映山色,雁行橫天際。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待萬籟俱寂,狗吠遠村,看七八個星天外,淋兩三點雨山前,在稻花香里閑說豐年,聽得遠近蛙聲陣陣,身漸疲,語暫歇,酣然眠于棗樹之下,有小溪潺潺流過。
人生還是拾級而上逐級而下的好,慢慢通向巔峰,即使制高點只是個土坡,也讓一生有了梯次的豐富性。到達頂點后再緩緩而降,漸次消失于歲月深處。既欣賞了來時的風景,又留戀了去時的畫面,是為完整。有些人坐著纜車飛快地到達頂峰,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攀上光輝的頂點。一時風光無限,痛快淋漓。然而接下來也許是斷崖似的跌落,也許是漫長寂寞的下坡。對于一個迅速成功登頂者而言,同樣迅速地萎謝倒也罷了,否則如何經受得住時光的消磨?所以無論是人生的上升坡度,還是下降坡度,都越長越好。
文學是熱的,能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超越現實的美妙想象,蕩漾從未表達的醉人深情,浮泛關于遠方的無限憧憬。然而面對現實,文學顯得過于浪漫,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文學愛好者總是左右徘徊,往往面對不了現實,又難以沉浸于虛幻。歷史是冷的,只無情展現風云變幻,扼腕唏噓也好,豪情滿懷也罷,歷史永遠不可逆轉,雖然無數次重復,卻無法被改變。故智者以史學應對殘酷現實,以文學營造精神世界。
古人還是很講究入世作為的,“功名事了,不待老僧召”,“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功成名就,再瀟灑而去,這是一種理想境界。然而,有些人一輩子也立不了心中期冀的功名,畢生都在建功立業的路上。有些人卻因為功高震主或者名譽天下,再也回不到當初的狀態,甚至命喪全功盛名。然而,自古以來,文人趨取功名,如飛蛾撲火,孜孜不倦。李斯陸機皆有顯功,最終都在刑場感傷:一個懷念上蔡遛狗的日子,一個懷念華亭聞鶴的時光。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阿斗被人黑了幾千年,乃至現在還常用扶不起的阿斗來形容無能之輩。其實阿斗即位時,西蜀的精銳部隊已在夷陵之戰中喪失殆盡,劉備給阿斗留下的是一片風雨飄搖的江山。阿斗臨危受命實為不易,至少他十分清楚誰才是治理西蜀的能臣。諸葛亮在世的時候,諸事皆由諸葛亮作主,阿斗對他極其信任和依賴,由此樹立了君臣和睦相處的典范。如果阿斗一定要使用人主的權威,而智謀又不如諸葛亮,西蜀滅亡得只會更早。諸葛亮去世后,西蜀與魏國的力量對比更加懸殊,而早期跟隨劉備諸葛亮的創業能臣干將多已凋零。投降是保存家廟,撫恤百姓的唯一途徑。整個西蜀的文臣武將都沒有辦法,難道能責備阿斗無能嗎?當司馬昭問他是否思念家鄉之時,阿斗回答說此間不思蜀也,滿座皆笑。試想,如果阿斗表現得極想恢復故國,司馬昭必起殺心。南唐后主李煜就是因為老是感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終被趙匡胤所殺。由此觀之,阿斗實外憨而內智也。
有倚南窗以寄傲的風骨,就要有審容膝之易安的心境。正如顏回居窮巷陋室,尚能安貧樂道,心情愉悅。不是誰都能處貧而不動聲色,泰然置之的。人性大都經不起金錢的誘惑,從眾也不是可恥的事。只是一方面要潔身自好,一方面又要安于窘迫,必須有超人的智慧,超強的心態,才能做到。那些富有而心境悠然者,也許很紳士,但并不高遠。那些貧窮而心煩意亂者,也許粗鄙,但并不低劣。二者本質上沒差別,因為彼此互換身份,表現也許一樣。畢竟富而好禮,不如貧而樂道。
文明世界與野蠻世界的區別在于:一個富有思想和文化,另一個沒有。野蠻世界的爭斗是純自然的方式,最多是血濺五步,勝負立分,影響不了方圓十里。文明世界的思想和文化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你是者我以為非,我非者你以為是,如此便沖突生焉,必欲滅之而后快!禍之遠者,甚至蔓延全球。其實誰是誰非并沒有實際意義,地球一樣自轉,時光一樣流逝,即使代表了天地間最正義的一方,也只是人類自身的自話自說,不過是蝸角之爭的勝利。文明世界與野蠻世界到底誰優誰劣?實在難以定論。
曹丕這個看起來沒什么真才實學的公子哥,實在是個洞透人生的思想大家。即使貴為魏帝,仍堅持認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可惜一般人不以為然,更志不在此。“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貧窮時固然汲汲于富貴,富貴了卻又要及時行樂,至于文章,什么時候都無暇顧及。所以眼前倒是熱熱鬧鬧痛快淋漓,驀然回首卻是悵然若失心意蒼茫。
韓愈曾感嘆:遭時者,雖小善必達;不遭時者,累善無所容焉。頗有懷才不遇之感!其實以韓愈之才,雖有短暫潮州之貶,而累官至京兆尹,監察御史,吏部侍郎,算是得其所哉了。以遇不遇、達不達而論,他絕對是遇而達者,又何憾焉。比起孟浩然之“不才明主棄”,李賀的“誰念幽寒坐鳴厄”,韓愈完整地實現了一個讀書人的全部襟抱。當然,古代文人階層并不龐大,特別是高中進士榜的并不多,他們感嘆懷才不遇當在情理之中。現代文人學歷并不獨具,見識并不獨高,卻要效仿古代文人,常興“懷帝閽而不見”之嘆,不亦愚乎?
人在貧窮的狀態下更容易選擇相信,而在富有的狀態下卻容易產生狐疑。貧窮,處在人生的底部,可以選擇的都可能是生路,相信別人,也許是給自己機會。富有,一不小心就可能打回原形,任何一次選擇都富含風險,相信別人,也許意味著失去。貧窮時,別人看重的是你的力量,除此大概也別無好處,你以富余之力量,獲取可能之機會,實在是雙贏之事,相信是多數人的必然選擇。富裕時,別人覬覦的是你的財富,以既有而搏未知,機會成本極大,內心泛起的當然是狐疑。這就是為什么人們以前窮而互信,而現在人們富而互疑。

文人總給人一種文弱之象,而文人卻又是浪漫之主。民國的郁達夫就是這種典型。他有詩云: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前句似乎透著豪俠之氣,后句立即露了馬腳,虛弱多情的毛病就來了。所以每臨險要,文人不是投繯蹈海,便是搖尾乞憐,提刀上馬的少之又少。文人瘦弱,文化卻是強大的,不畏刀劍,不懼時光,頑強不死,風吹又生。可以被摧毀,卻不可以被打敗。影響人情感,潛移人心性,文化的感化力量一旦與文人的道德力量結合,便不可戰勝,是謂風骨。
人生之初,恰如清澈見底的溪流,純凈曉暢,情思無邪,一路歡歌。及長,則如泥沙俱下的江河,裹挾萬物,滾滾而前,不可阻逆。歷經風雨后,卻如涵虛太清的湖泊,水濾沙沉,波平如鏡。三個階段前后相續,方得完整。小溪再清明,一路流到海,終究不起波瀾。江河再浩蕩,即使騰沙起浪,不免趨于瘋狂。湖泊再深宛,哪怕聚鶴停云,總是美中不足。初期的清澈,中期的壯闊,后期的平靜,完整無缺,是為無憾!
關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張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后來關羽亡于東吳算計,張飛死于小人之手,生死榮辱實源于個性乖順。關張二人皆蓋世英雄,其勇武忠義,為后世景仰。然二人一傲一驕,傲到無倫,驕到極致,最終傷及性命。
關羽凌強而不欺弱,輕慢羞辱的都是名重一時的人物,自然引來的報復和陷害很多,再有能耐,也躲不過名槍暗箭的聯合襲擊,敗亡只是遲早的事。
張飛雖恭敬于君子,但隨意打罵羞辱小人,殊不知,小人最是得罪不起的,君子的堂堂之陣好破,小人的卑劣之計難料。可惜,一代名將終隕小人之手。
雖然關張二人皆忠勇良將,但關羽專打豪強,而張飛時辱弱小,在后人心中,對關羽的敬仰自然比之張飛稍多。
北方的秋天,細雨一起,淅淅瀝瀝,梧桐落葉,花草凋零,寒意便悄悄來襲。諸事不順,不免感懷身世,慨嘆人生,忍不住要借酒澆心中塊壘了,風雅者必聽琴賦詩,仿佛非詩酒無以抒深情。南方的雨季,有時在盛夏,有時在初秋,并不引人傷春悲秋,倒給人痛快淋漓之感。且不似北方的雨貴如油,可以成年累月地傾盆而下,將花草樹木,道路房屋一體洗個透亮,還人們一個清明世界。當此時節,極宜聚友歡娛,或者聞雨夜讀,因心易安也。
人生的最高境界也許是:吃起來津津有味齒頰留香,睡過去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讀進去興致勃勃余味無窮,說出來深中肯啟有條不紊,空閑了百體舒坦心無掛礙,靜下來萬物皆空渾然無我。蕓蕓眾生,心中牽掛,非權即名,日思夜寐,輾轉反側,倏忽歲暮。可憶者唯爭,可言者僅利。除此不知所云,不知所措。一生短暫,不過春秋數度,還是不要活得千篇一律,毫無創意的好,多少有些異于常人,富有個性,也算是給多樣性的世界貢獻一個案例吧!
中國的貴族階層主要在魏晉之前,東晉尤其為盛,是否進入貴族體系,皇帝說了都不算。有些高官巨賈出自底層,顯達以后,過起了貴族生活,卻常被貴族取笑。隋唐以降,朝廷開科取士,寒門庶族得以進入中樞,貴族慢慢消亡,即使幾代顯貴,也不似以前那般出生即是郎官,人人以科舉高中為榮,進士出身是真才實學的象征。那些即使靠了父輩余蔭而居高位者,如非進士及第,總是心有所憾焉。及至現代,幾經革命,三代以上,幾乎都是農民,而以貴族自居者,無非生活奢華些,其他要么附庸風雅,要么粗俗不堪。而真正雅而稱貴者,生活至簡,思想至深。
為了走得輕盈高遠,一定要舍得逐步放棄。背負得過于沉重,就要消耗內在的精氣神,一生消耗,畢生疲憊。把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淡漠化,把那些錯綜復雜的問題簡單化,只帶著簡明的心事輕裝上陣,一路松弛快意。有些人在人生中不斷做加法,名無不揚,貨無不取,見盡天下能見之人,獲盡天下能獲之利。最后把自己壓得寸步難行,能夠緩緩向前都要慶幸,更不用談什么詩和遠方,至于心無掛礙,則永遠不可企及。
天才無非是長久的寂寞。寂寞本身倒沒什么大不了,最多是枯燥乏味千篇一律波瀾不起,關鍵是誘惑能否經受得起、抵擋得住。權勢頤指氣使的痛快,財富一擲千金的灑脫,聲名一呼百應的號召,美女目挑心招的蜜意。任何一種誘惑,都足以讓人心旌搖動,土崩瓦解。這世界,大部分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熱鬧著,有些人之所以寂寞著,是因為實在沒有能力去熱鬧。至于少數自甘寂寞者,要么有所待,要么無所求。
對于忙碌緊張的人而言,世上無小事,時間最缺乏。對于散漫松弛的人而言,世上無大事,時間最富余。忙碌的人一旦放松下來,一定水土不服,渾身是病,而且心理變異。松弛的人一旦緊張起來,也要逐漸適應,否則容易崩潰。所以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閑情不可拋棄久,心中不可常空乏。但是我們在江湖上行走,容易被江湖的節奏導引,搖蕩起伏身不由己。學會按照自己的節奏行停勞歇,身心才能安定怡然。
長短是較出來的,而不是爭出來的。爭靠的是口舌,故虛幻;較靠的是行動,故真切。爭長短,是爭給別人看的,是為了面子的事,難免意氣用事。較長短,是較給自己知的,是為了需要的事,必然實事求是。我們喜歡在生活中一爭長短,為了贏取別人的驚嘆敬服,滿足于一時的虛榮,最終卻喪失了馳騁遠方的機緣。我們實在該于人生中一較長短,以事必躬親證實盈虛美惡,無視于周遭的訝異敵對。在精神上一騎絕塵而去,自然高下長短立判。
過美的事物不是虛假的,便是短暫的。比如泡沫,七彩繽紛,燦爛美麗,卻一戳就破。比如幻想,完美無缺,令人憧憬,進入現實頓時煙消云散。虛假的東西常常閃耀光芒,而真實的東西往往樸實無華。所以,那些賞心悅目的未必就是最好的,而那些平淡無奇的或許正是珠玉。有些事物亦真亦美,卻存在不了多久,比如曇花,一現而逝。比如彩虹,只在雨后天晴之際出現。比如美人,大多紅顏薄命。所以,貌不可過于耀眼,否則壽年不永;才不可過于出群,否則遭人嫉恨。
二三十歲時的任性,是性格上的特立獨行,你說東我偏往西,你說不行我偏要試試,你說要中規中矩我偏要打破約束。頭撞南墻或闖出新路,是任性的或然結果。四五十歲時的任性,是心理上的堅韌不拔,面對權勢的囂張,一笑置之不以為忤。面對名利的誘惑,非我所有不忮不求。面對俗世的漠視,從容淡然悲憫滿懷。面對生活的艱辛,獨自體味默然擔當。氣定神閑及身松心暢,是任性的必然結果。雖都是任性,早期的任性,門檻很低,人人得而任之;后期的任性,十分奢華,只有少數人得而任之。
一切都讓它順其自然。讓江河東去,讓花開花謝,讓時光流逝,讓美人遲暮,讓日升日落,讓人來人往。自然有自然的規律,事物有事物的去留,人生有人生的軌跡,不必解釋,不必探究,故曰:君子順勢而為,不強力而至。這世界沒有什么能夠隨身帶走,此身尚非我所有,何況是物。所有的沉迷都是到達彼岸的障礙,不留戀,不停留,方得純粹始終。老子說,吾所以有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然哉!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在冰冷的世界,聽著溫暖的話語;在喧囂的城市,欣賞琴書的雅致。有這份陶淵明的田園之心,實在是一種奢望。也許不少人把自己的后花園建造得華美幽靜,將自己的書房裝點得書香撲鼻,然而始終脫不盡那身塵土氣。正如許多人品著高等的紅酒,儼然已經躋身貴族之列,卻不知西方的馬車夫也是邊執鞭邊飲酒的。是否高貴,存乎一心;是否雍容,亦存乎一心。裝扮,既無法變成社會貴族,更無法變成世外高人。
歷史上有個南郭先生,還有個東郭先生。一個聰明過了頭,一個愚蠢到了家。南郭先生能夠長期混跡于數百人的隊伍中,還是一支藝術家隊伍,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如果不是領導的口味變了,他還能繼續優游自在地以一個體面人的身份,行走于上層社會。一對一的檢測,終于讓他現了原形。可見,要打假求真,只要置于無可依傍的簡單場景,便一目了然了,大陣仗、大場面,恰恰是最好渾水摸魚的。東郭先生是個讀書人,可惜越讀越糊涂,連狼要吃人的本性都忘了,以為他那套之乎者也可以降伏惡魔,一點恩惠就可以感動畜生。結果差點果了狼腹。可見,物有物理,人有人性,是難以更改的。
說到紋身刺字,我們大多沒有什么好感,覺得不是正經人所為,一般都要敬而遠之。其實紋身刺字在古代就已盛行,而且都是英雄豪杰所為。著名的抗金名將岳飛,背上就有其母所刺“精忠報國”四個大字,岳母刺字,只為激其氣,明其志。傳為千古佳話。據《宋史》記載,名將呼延贊也曾把“赤心殺賊”四個字紋遍全身,他兒子的耳朵后面也都刺有“出門忘家為國,臨陣忘死為主”等字樣。王彥的八字軍更是由將士面部刺“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而得名。這些人都是“捐軀赴國難,誓死忽如歸”的民族英雄。現在一些人紋身刺字不是圖個時髦,就是為了嚇人,與古人相比,意義有云泥之別。

《詩經》,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論語》,一言以蔽之,禮至上。《史記》,一言以蔽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三國演義》,一言以蔽之,謀士運籌帷幄英雄決勝千里。《水滸傳》,一言以蔽之,義氣重于性命財富女人。《紅樓夢》,一言以蔽之,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出師表》,一言以蔽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岳陽樓記》,一言以蔽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勸學解》,一言以蔽之,業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毀于隨。《黃州快哉亭》,一言以蔽之,無往而不快。古時無論書也好文也罷,都可簡潔到一言以蔽之,現在的書和文,許多言也無法蔽之。
辛棄疾和陸游一樣,畢生以北定中原為志,一個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一個是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醉里夢里都想著上馬殺賊,恢復故國。可惜兩人空有一身報國志,都得不到重用。陸游臨死前,還在想著國家統一。辛棄疾醉著、怨著老去,最后也無力再言。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一聲感嘆,百般滋味。萬字平戎策,只換得東家種樹書,夫復何言?生存于南宋,即使胸藏十萬兵,注定只能屈辱地偏居一隅。
苦多樂少是現代人的生活常態,得之固然無歡喜,失之必然生惱恨,如此何時而樂耶?相對于四十年前,我們恍如隔世。曾經我們為了纖毫的獲得而由衷欣喜,為了些微的長進而快然自足。如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仍無處投箸處,居華屋衣輕裘,仍心無所安。一年一個億尚算小目標,不知天下何其為大?物質猶有窮處,榮壽有時而盡,而生有何歡!不以文化而虛其心,只以物欲以實其腹,安然不心浮氣躁,歡少愁多!
在不懂或不知情的境況下,最好的辦法是沉默。沉默不一定能顯示力量,但卻是掩蓋不足之處的絕佳辦法,甚至是挽救生命的有效途徑。柳宗元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黔之驢》,其實就是揭示這個道理。有人帶了一頭毛驢到貴州,因無所用便棄之山野,老虎見了都不敢靠近,因為驢看起來是龐然大物。后來老虎見驢沒有什么動作,便逐步放膽撩擾,驢大怒,用蹄奮力踢老虎,老虎嚇得一溜煙跑了,以為驢要吃掉自己。經過反復試探,老虎發現,驢最大的本領不過是用蹄踢,其他別無所長,于是露出猙獰面目,殺而食之。倘使驢始終不露聲色,不炫一技,保持沉默冷靜,老虎未必敢靠近,驢也不致喪命。驢死于無能而露底。
孟子說,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他認為人皆如此,此為人之本性。其實不然,絕大多數人其實都認為,欲莫大于生,惡莫大于死,死生是人生最大的事,除此無他,故想盡一切辦法求生避死。至于孔曰求仁,孟曰取義,人們依然認可,只是其意義似乎變得較生死為輕。按照孟子的說法,是本性已移。可見古人對于生死之外的東西十分看重,如失去,則生不如死。今人對生死本身比較看重,活著無論如何比死了好!
上馬擊狂虜,下馬草戰書。陸游或許有這個能力,最少有這個決心。他在去世前還在遺憾: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一生縈懷的是,國家不能統一,身衰不能破賊。所以梁任公贊他:亙古男兒一放翁。其實文武兼備者,從來就稀少。即使有,也很難得到重用。南宋時期除了陸游外,岳飛、辛棄疾都是文武雙全的人。可惜一被冤殺,一被閑置。自毀長城,南宋不亡都沒有道理。一個好朝代,一定是將軍打好仗,秀才讀好書。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