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我那時候特別瘦,皮膚之下靜脈清晰、骨骼棱棱,總覺得衣服里面有風,走路從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唯一感覺到的沉重是來自自身的羞怯。和別人說話,從第三句開始臉紅,雖然現在好了很多,但臉頰上的紅暈還是會突如其來,每當這個時候,我像從前一樣感到懊喪,不同的是,我為自己的臉紅而感到臉紅。我不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紅暈因何而來,又為何而去,只是感覺到臉紅的時候皮膚發燙,內心因某種戰栗而局促不安。我一直沒能分析出這種奇怪的心靈反應究竟意味著什么,但從心靈深處奔突而出如巖漿般灼熱的情感,確使當時的我感到煩惱——二十多歲的人了,居然表現得如此幼稚。不過更令人煩惱的還是眼前的生活——愛情沒有結果,寫作無從表達。我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寫作應該從熟悉的事物開始,可是熟悉的故鄉,寫起來卻相當隔閡,這同樣是一樁與臉紅一樣找不到原委的事,如此熟悉的故鄉,為什么卻使我覺得如此陌生?
寫作使我感到陌生,可本土一些作家的作品卻使我感到親切,王建剛、郭從遠、亞楠、陳予、馬康健,在他們的作品中,故鄉還是故鄉,可在這個現實的故鄉之上,似乎還有一個故鄉,這個新的故鄉是如何建立的?關乎語言還是關乎技巧?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對故鄉的書寫可能是必然的,因為無論寫什么,總也逃不脫個人的生活經歷與體驗,不過,寫作與故鄉之間可能存在一條秘密通道,只有找到這條通道,現實的故鄉與文學的故鄉才能結合起來……
我在高中時候就知道王建剛。他是市委大樓里的名人,活躍、健談,廣交朋友,與機關體制格格不入,市委許多人對他的評價是:恃才放曠,不好管理。我爸爸那時也在市委工作,不過他倆不在同一個部門,我爸有時將王建剛發表在報刊上的詩作帶回來,那些以屯墾戍邊為題材的西部之詩熱烈、豐沛,始終洋溢著兵團精神,像沙棗花一樣聚集著情感和芬芳。有一天,爸爸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一群女人在西部》,說是王建剛送給他的。這是一部中篇紀實文學,寫的是1949年由王震率領的解放軍西北野戰軍二、六軍當中的一群女兵,隨軍西進后的拓荒故事。我奶奶也是其中一員,她的經歷和身體上的頑疾,使我不僅感受到一個時代的偉大磅礴,更感受到人的生存,尤其是身為女性的艱辛和嗚咽。她們不應該湮沒于歷史的塵埃。如作家所說,“她們曾錯過種種美好的人生際遇,而文學絕不該錯過這群女人”,他為這群女人立碑、塑像。我覺得王建剛身上有一種自覺的使命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群女人在西部》是他的心血之作,后來還被拍成了電視片。但是寫作沒有深入下去,王建剛1999年去世,聽到這個消息,我當時悲傷地想:關注“一群女人”的人從此離開了。
到報社工作后認識了亞楠。亞楠那時寫散文和散文詩。他的文字清新、飄逸,意境悠遠。一些句子尤其令人驚嘆:“我看見一朵漫游的云在尋找家園。”“精神的家園早就成為廢墟,而還鄉的路還很漫長。”“其實,走進草原就是走進一種博大深邃的精神。那些憂傷而苦澀的日子里,無邊無際的青草默默地拯救著整個人類。”“家園就是我們第一次出發的地方,回歸家園,其實也就是回歸自己的內心。”令人驚嘆的還有他的形象,衣服緊(他剛開始發胖),頭發亂。即使熟悉這個人,也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樣一個不修邊幅的人,內心卻如此深沉細膩。不過,隨著閱歷的增長,認識了不少疆內外作家詩人和文學寫作者,我發現這幾乎是一個有趣的規律:越是外表強悍魁梧,比如那種絡腮胡子、看起來像獅子一樣強大的男人,下筆越是婉轉多情。不久,亞楠擔任編輯部主任,將我從校對轉為副刊編輯。如此大的“提拔”,我無動于衷,張口直呼亞楠,沒叫過一次主任或老師。我并非不在意,與清高也沒有一毛錢關系,不過是懵懂無知,不諳世事。后來對待通過亞楠認識的陳予和謙謙君子松齡也是如此,直呼其名。我的不諳世事,不僅表現在這一點上。陳予擔任《伊犁河》雜志副主編時,文友們常在一起喝酒,我卻不清楚這個人是干啥的,只覺得他好像比較閑。不過,只要陳予開口說話,我就會豎起耳朵,聽他緩緩(他語速慢)吐出精彩話語——一個多么智慧、有趣的人吶。
這一年春天,一個年青人來伊犁看我。他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從學校分別后,我們一直通信,每封信都寫得用力,好像不是為了傳情達意,而是表現自己的文學才華。見面后反而沒有想象中的熱情。我想到了一個詞:紙上談兵。就是這樣,愛情對我們來說只是紙上談兵。他看起來還和從前一樣,笑容明朗,雖然眼底也沉淀了一絲憂郁,但總體上還是保持著自己,不為外部世界所動(他擁有自己的世界)。所以在生活給我們剛剛提出的問題面前,他想不出半點主意,猶豫、怯弱,像個咬著筆頭不會做題的孩子。
不過我自己也不高明,拿不出任何建議,在春風揚起的干燥塵土中,兩個人沉默無言,如在荒原上迷路一般茫然。州文聯旁邊有個書店,我常常去那里。書店很小,整個墻壁架子上的書一本本緊挨著,密不透風,顏色紛雜,看久了頭暈目眩。但就是這個空間只能容納兩三個顧客的環境,卻使我長久駐足,猶如置身美妙花園。有時候我會覺得奇怪,這個書店大部分都是文學類書籍,與那些堆積大量教輔材料的書店完全不同,這么個經營法子,老板是怎么想的?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在這個小書店里,他撫摸著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寬闊的書脊,告訴我他早就讀完了,除了深沉舒緩的語言節奏,他更感興趣的是其中對事物的懷想,產生魅力的是名稱,而不是真實的世界。我從未遇到過比他閱讀更多的同齡人,愛慕之情由此而生。我突然發現,只有在說到閱讀和書籍的時候,他才與眾不同,目光灼灼,風姿獨立,同時我也發現,除了紙上閱讀,生活之書他還沒有打開。
我在這個書店陸續買過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阿爾貝·加繆、村上春樹、葉芝、張愛玲、蕭紅、冰心、沈從文、柏楊、北島、舒婷等人的書籍,以及《十日談》《一千零一夜》《菜根譚》《安徒生童話》等。認識陳予后,他還給我推薦了《兩百年的孤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關于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創作的一些訪談、隨筆、筆記。當時不知道馬爾克斯是誰,對寫作也還沒有產生理解,因此閱讀艱難。不過,世界上美好的事物總是能夠超越自身而散發內在的光芒,我感覺到這本書的價值,一直存放在書柜深處。十多年后,當我陸續讀完《百年孤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以及去年南海出版社出版的《番石榴飄香》,再拿出來看,覺得尤為珍貴,這本書應該是最早通往“馬孔多”小鎮及馬爾克斯世界的一條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