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慶偉
“鄉村”藝術現象的形成是有多重原因的,“贊助藝術”要素的變化只是其一,另一重要原因是美術館外藝術系統的探索,這是與經濟環境的外力同時起作用的內因。而即便是有著內外因藝術系統和“贊助藝術”的作用,我們還是難以回答“鄉村”藝術到底有沒有真正“介入”鄉村,抑或只是“路過”。
近年來,以“大地藝術節”“田野雙年展”“小鎮雙年展”為代表的藝術活動不斷地出現,并呈現增長之勢,越來越多的“鄉村”“小鎮”“地方”加入到這場藝術“競賽”中,似乎藝術成為激活鄉村的良藥。在這些藝術活動中,有一些共同點值得關注,在展覽名稱上會冠以“雙年展”“藝術節(展/季)”等名稱,有著強力的品牌效應;在舉辦地點上以遠離城市的“鄉村”為主;在作品形式上以公共藝術為主,注重作品的體量感與互動性。那么,出現這種藝術現象的原因是什么?
1991年《藝術·市場》(共9期)創刊,這是一本以藝術與市場為導向的刊物,編者們敏感地嗅到了藝術市場在中國未來的發展,這本刊物的創刊時間與1992年中國走向市場經濟標志時間的“鄧小平南方談話”有著時間上的契合。在第一期的編者按中可以讀到該刊的動機是試圖討論“如何在中國建立一個能與國際藝術市場相適應但又考慮到國情的藝術市場”。在只有官方展覽機會的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如何為藝術找尋一條既有國際經驗又符合中國發展的道路,是當時藝術工作者共同的理想和目標。在1991年《藝術·市場》的第六期中,刊登了一篇題為《誰來贊助歷史》的黃專訪談,在黃專看來,1990年代的藝術界最緊迫的課題是:“我們是否應該改變一下我們書寫歷史的方式,擺脫亢奮的運動狀態,用一種更為現實的方式去重新營造我們的歷史。”編輯追問這種“現實的方式”是不是指建立中國的藝術市場,黃專回答:“我想,嚴肅藝術品的商業化,或者說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的建立將使我們的現代藝術史從實質上獲得世界意義。” 這樣的話語充滿著理想主義,是否會實現無從得知,而在今天看來,黃專則有著準確的先驗判斷。藝術市場的建立完成了以藝術本體為主的藝術生態的建構,這種建構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了藝術發展的動力問題,這一動力可以用“贊助”這個詞來概括。“誰來贊助歷史”不僅是三十年前一篇文章的題目,也是該階段藝術的發展中最主要的問題之一。
在“贊助歷史”的具體方法上,黃專認為有三個要素:參照國際標準的國家性藝術立法、國際標準的藝術市場、批評和批評家,也就是說“贊助”是一項系統工作,對藝術的贊助行為促成了藝術發展的經濟基礎,而“贊助藝術”這件事則是藝術行業運行體系中必不可少的環節,與此同時,對藝術的贊助并不是單方面的付出,藝術行業的收益也在贊助環節中得以變現,對經濟環境有良性的刺激作用。因此可以說藝術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毛細血管,也是反映其變化的晴雨表,而中國經濟發展的變化直接影響著藝術的發展形勢。通過對“贊助藝術”這一行為的分析,能更直觀地看到藝術發展和變化的過程。
在中國當代藝術發展過程中,以藝術市場為主線的贊助方式發生了三次大的變化。一是20世紀90年代,可稱為前藝術市場階段,批評和批評家有著較大的話語權,藝術贊助以國外收藏和國內私人收藏為主,藝術品并未形成廣泛的流通,但此時中國藝術家在國際重要展覽上已經有規模地亮相。第二個階段是21世紀第一個十年,得益于中國加入WTO參與全球化和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刺激,這一時期成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形勢最好的時期,中國當代藝術前二十年的價值在這一階段實現了價格上的追認,藝術生態系統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快速的建立和完善,藝術區、畫廊、美術館、拍賣行、藝博會等藝術市場相關聯的藝術生態系統不斷建構,并呈現出國際化的水準。這一時期的展覽呈現泥沙俱下的狀態,藝術空間和機構也在淘汰更新中實現了持續性的發展。第三個階段也就是今天——2010年以來的藝術發展,在這個階段,以藝術品交易為主的傳統藝術市場面臨轉型,粗放型的藝術品市場空間不斷收窄,藝術市場的變化隱含著以中國經濟發展變化為副線的線索,房地產建設的方興未艾和中國經濟路線轉型對藝術的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展覽形式也有很大的變化——2003年8月國務院頒布《關于促進房地產市場持續健康發展的通知》,將房地產業定義為中國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在這之后,越來越多的藝術活動與房地產業發生了密切的關聯。十年后的下一階段即2013年前后,房地產業及其城市化進程發展到了新階段,從政策層面要實現“城鄉一體化”的戰略轉型,將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作為重大歷史任務,“美麗鄉村”“特色小鎮”成為城鄉一體化的具體手法。經濟大背景的轉變使得“贊助藝術”的機會更多地出現在了廣闊的“田野”中,這是不可回避的主要原因。恰恰基于此,2013年以來在城市之外進行的大規模藝術活動越來越多,“大地藝術節”“小鎮雙年展”比比皆是,數量和規模都還在呈現上升之勢。以四川成都的安仁古鎮為例,它是2016年10月住建部公布的中國首批特色小鎮,之后安仁古鎮的打造升級力度提升,并于2017年開始了“安仁雙年展”為品牌的大型藝術活動。也是在2016年,烏鎮開始了以三年為周期的“烏鎮藝術展”,首屆展覽名為“烏托邦·異托邦——烏鎮國際當代藝術邀請展”,2019年,以“時間開始了”為題的第二屆“烏鎮藝術展”不久前剛剛開幕。
當然,“鄉村”藝術現象的形成是有多重原因的,“贊助藝術”要素的變化只是其一,另一重要原因是美術館外藝術系統的探索,這是與經濟環境的外力同時起作用的內因。除了以上以國家戰略轉型所形成的“贊助藝術”因素的變化之外,還有兩點藝術內部問題需要討論:第一,眾所周知,以架上為主的藝術一直得到以美協、畫院及官辦美術館系統的“贊助”,展出地點以白盒子空間為主。即便是作為傳統活動的“寫生”也常常是“創作走向田野、作品回到展廳”的模式,以架上為主的傳統藝術形式在體量和視覺沖擊力上都已無法適應以鄉村、田野的尺度和展示要求,包括事實上的田野和概念上的“田野”。第二,雖然以美術館為核心的藝術系統一直在嘗試打破美術館的藩籬,但效果甚微,但藝術家已不滿足于只在美術館空間內舉辦展覽,突破經驗、打破藩籬成為藝術家突破自己藝術創作慣性的主要手段。除此之外,以展覽策劃、學術研究為主要工作的策展人也不再囿于常規的展覽形式,而走向展覽多樣性的探索,不斷拓寬展覽的邊界,一種以“實驗項目”“替代(臨時)空間”“在地性”為主的去美術館體系已經產生,這一體系拒絕奉美術館空間為唯一殿堂,而更注重臨時、隨機和不確定性,追求經驗之外的探索與刺激。
即便是有著內外因藝術系統和“贊助藝術”的作用,我們還是難以回答“鄉村”藝術到底有沒有真正“介入”鄉村,抑或只是“路過”。從藝術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來解讀或許能找到原因。藝術介入鄉村又被稱為藝術鄉建——“民國鄉建三杰”(晏陽初、梁漱溟、盧作孚)稱號的出現意味著“鄉建”成為值得關注的社會話題已有相當長的歷史——是在鄉村中呈現藝術介入作用的一種實驗,近十年來,2007年許村計劃、2008年石節子美術館、2011年碧山計劃、2012年羊磴藝術合作社等都是藝術鄉建的典型代表,它們有著藝術家(文化名人)發起、藝術介入、在地創作、底層人文等共同特征,藝術家們像候鳥般在鄉村遷入遷出。藝術鄉建除了有建筑、裝置、展覽等實體顯現外,更注重藝術對當代底層人文的介入、互動與協作,是集去資本化、倡導鄉村公共生活的一種探索。很明顯,我們上文中提到的在非城市空間舉辦“雙年展”“藝術節(展/季)”不具備藝術鄉建的典型特征,而是藝術宣傳的一種短暫需要。眾所周知,不論是“美麗鄉村”還是“特色小鎮”都是需要長時間建設的工程,均無法在短期內形成有特點的品牌成績,而這一劣勢恰恰是“雙年展”“藝術節(展/季)”的優勢,短時間、大規模呈現高水準的藝術展覽是城鎮再好不過的宣傳“良藥”,一劑下去百病皆除。當然,并非所有的“鄉村”“小鎮”都是從無到有,很多文化環境已經成熟的“鄉村”“小鎮”也紛紛加入援引藝術的隊伍之中,不僅有視覺藝術,文學、音樂、戲劇等與文化相關的活動都炙手可熱。我們可以將這種現象歸入到景區旅游升級范疇,在成熟景區的管理者那里,營造“天天都是節日”的氛圍,讓更多游客“回頭”是他們的目標。
在很多大地“藝術節(藝術季)”中,我們都聽到了來自日本的經驗,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瀨戶內國際藝術節、札幌國際藝術節等案例的成功給中國的從業者們以巨大的信心。但無論如何,藝術并不是激活“鄉村”的萬能藥,藝術作品的好壞——這一核心要義——是不容忽視的,在各類藝術節中,首先要考慮的是與藝術作品本身之間的關系,基于此,其他的訴求都會更容易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