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殳墨
2018年底陜西小梅花秦腔團帶來的秦腔新編歷史劇《詩圣杜甫》,在滬上演取得成功。該劇具有較高的藝術水準與較深的思想意蘊:在劇情構思上以人物命運的懸念牽引觀眾,在情感展現上以詩歌的重新演繹感染觀眾,在思想啟迪上以辛辣的諷刺與深刻的批判警醒觀眾,在審美層面上以干凈洗練的形式之美征服觀眾。但是秦腔新編歷史劇在繼承傳統與改革創新之間如何取舍,程式化表演與生活化表演之間如何融合是一個需要不斷探索的問題。
秦腔《詩圣杜甫》從劇本,導演,演員,從一度創作到二度創作到三度呈現,從2015年至2018年,歷經三年的磨練,不斷修改、深入、反思,到今天秦腔新編歷史劇《詩圣杜甫》已堪稱一部立得住的精品劇目。全劇以詩人杜甫為主角,從其青年的滿懷抱負到中年的困頓沉郁再到晚年的泣血疾呼,展現了其求官、做官、棄官的人生經歷。
以人物命運的懸念牽引觀眾
劇目一開始是泰山腳下,好友嚴武、鄭虔與杜甫相約共游泰山,嚴武、鄭虔先出場,就在觀眾焦急地等待杜甫一展廬山真面目時,幕內杜甫詠鳳之聲悠悠傳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觀眾已經醉倒,然后杜甫翩然而出,王航飾演的青年杜甫飄逸灑脫,滿足了觀眾對一代詩圣的幻想。這個開頭很好,杜甫一出場就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然后節奏忽然加強,杜甫愛徒嬌娘奔上,因躲避朝廷征招而尋求杜甫的庇護,無果后逃去道觀。杜甫受此刺激,立志進京趕考,期望高中后力除頑疾,以救愛徒。因此,杜甫能否得以做官以掃時弊,嬌娘能否脫離朝廷的追捕。這成了觀眾觀看時的直接動力。以劇中人獨特的遭遇來吸引觀眾,以命運的懸念來牽引觀眾的觀賞期待。
編劇在劇情設計與人物安排上做了巧妙的埋伏,讓觀眾一直在為杜甫能否得官牽心,為嬌娘能否獲得自由而擔憂。而杜甫與嬌娘在命運的滾滾大潮中相互牽引,相互印證。嬌娘在劇中共出現了4次。泰山明志中杜甫意氣昂揚,以鳳凰自比,卻無法保護被捕快搜捕的愛徒嬌娘;十年之后,長安城中,杜甫依然一介草民,巧遇化作歌女的嬌娘,面對愛徒被捕快掠走而無能無力;安史之亂,嬌娘不愿委與安祿山,斷指自殘。杜甫陷于安祿山之手,在嬌娘幫助下,杜甫倉皇逃出,嬌娘自毀玉容得以保全;落魄湘江中,杜甫渡江偶遇已嫁給小二的嬌娘,嬌娘小二夫婦為給杜甫換取糧食慘遭殺害。嬌娘原本希望可以在杜甫的庇護下得以安身立命,但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被舍。終于,嬌娘為了庇護杜甫而凄慘死去。全劇與愛情無涉,全是大義。嬌娘成了杜甫求官、做官、棄官的直接導火線,將杜甫的一生有機的串聯起來,劇情緊湊連貫。而在杜甫漫長的求官途中,劇作者鋪展開來一幅寬廣的社會圖景畫卷,將唐王朝由盛轉衰的社會現實,酣暢淋漓地展現出來。
以詩歌的重新演繹感染觀眾
以“詩圣”杜甫為劇作主角,在劇中插入其詩歌是自然的事情。但是如何選擇,以何種形式展現,如何與場景、劇中人完美融合、相得益彰,則需要編劇、導演、演員的共同努力。
第一場泰山明志中插入《朱鳳行》《望岳》,這兩首詩氣勢昂揚,表現了一個豪情滿懷、立志報效祖國的青年杜甫形象;第二場困頓長安中插入了《兵車行》《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奉陪鄭駙馬韋曲》《麗人行》《垂老別》等5首詩,表現了一個為求官不得不像倡優一般侍奉權貴的痛苦無奈的中年杜甫形象;第三場安史之亂中插入《哀江頭》《春望》兩首詩表現了杜甫眼見長安淪陷后的荒涼景象的痛苦;第四場羌村探親中插入《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等多首詩,表現了杜甫目睹因戰亂而家破人亡殘酷現實的痛苦;第五場成都草堂插入《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月夜》等四首詩,先是展現了飽經離亂的杜甫在成都草堂暫時過上了安穩閑適的生活,后又表現了忽聞叛亂已平的捷報,急于奔回老家的喜悅,以及對老妻深沉的愛與愧疚。第六場湘江之上至劇終,《春望》《歲晏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展現了杜甫目睹戰后軍閥混戰,苛捐雜稅,名目繁多,百姓依舊災難深重的社會現實,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憂國憂民的疾呼。
而在詩歌的表現形式上,有唱有誦,有個人表現 ,有集體表現,加強了劇目的文學性展現,詩歌與故事完美融合,詩歌促使故事更加動人,故事賦予了詩歌靈動的生命。通過詩歌展現了杜甫一生的行動軌跡,折射出了杜甫一生的心靈苦難史,“杜甫的心靈苦難首先在于壯志難酬的痛苦,杜甫一生以祖先的功業為榮,捧著‘奉儒守官的志向,卻始終沒有能有效的施展抱負。其次是違背自尊不得不干謁求官的痛苦:一生忠君戀闕卻只能看到山河破碎的痛苦;一生關心民瘼、民生疾苦,而不得不目睹戰亂、死亡、生離死別的殘酷現實的痛苦;晚年仍然憂國憂民,卻不得不面對老病纏身、無能為力的痛苦。可以說,杜詩不僅是反映唐代社會生活的‘詩史,也是一部表現詩人自我心路歷程的‘心靈苦難史。”
詩歌再現了當時的歷史現實,由杜甫的的個人視角鋪展出民族災難。“通過觀眾所熟知的詩歌介入,發掘詩歌背后的民生故事和歷史信息,反過來在審美層次上感動和感應觀眾。” 同時詩歌的嵌入無形中構建了一種戲中戲的情景表現,“詩言志”和“詩緣情”的固有屬性又豐富了劇目的表現內涵,深化了人物的意志和情感,讓人能夠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杜甫壯志難酬的痛苦和“兼濟天下”憂國憂民的儒家情懷。
以辛辣的諷刺與深刻的批判警醒觀眾
故事是戲劇的載體,故事背后表現出的社會哲理和挖掘出的人性深度是戲劇的靈魂。與一生抑郁不得志的杜甫相比,賣雞哨者應該是成功的智者。杜甫通過獻賦呈詩得到人生中第一個官職,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這在唐朝是一個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門禁鎖鑰的小官。在劇中杜甫圍著烏紗帽左左右右仔細端詳,通過長達一分鐘的肢體動作配合鼓點演繹得官后的欣喜若狂。然而很快前任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來潑了一盆涼水:“職位是正八品下,小小從八品,芝麻仁仁大!看管軍械庫,整天掃院攆雞關后門,一月三斗米個差事,還不如賣雞哨掙得錢多。我不干了,才給你騰了個位位。”瞬間把杜甫從美夢中潑醒。安史之亂后,杜甫身陷賊營,挺節不污,皇帝感其忠誠可嘉,敕封左拾遺。但很快杜甫因上言太過較真獲罪入獄,而此時給杜甫送飯的雞哨搖身一變成為了正八品的獄丞,“到處都在打仗殺人,雞哨生意做不下去了。幸虧朝廷發榜賣官,伍佰兩銀子就能買個縣令。可咱沒那么多錢,只好買了個獄丞先干著。”被困湘江,嬌娘小二夫婦正為杜甫尋找糧食發愁,此時雞哨已經由獄丞升為縣令,為尋找代替兒子的壯丁帶來了五升糙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