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眼淚

吳云香

母親是一個開朗愛笑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極少流淚。即使在清苦的日子里，她也始終一副笑臉，笑著給我們縫補衣裳，笑著給我們做一日三餐。但母親的三次流淚，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一

那年我6歲，別的孩子都已經去讀幼兒園了，而我因為家里窮，遇到生人說話還有點口吃，遲遲沒有入學。母親說草藥賣了錢就留著給我攢著當學費，于是我興沖沖地跟母親爬山去挖草藥。正值盛夏，雖然母親貼心地為我準備了草帽，我還是熱得小臉通紅。我們到小溪邊洗臉涼快，無意遇到了祖母。得知我們挖草藥的緣由，祖母大笑：“當學費？嘿嘿，丫頭長大了就是圍著灶臺轉悠，嫁了人更是成了潑出去的水，還去上學費那個勁干什么啊？”

母親和顏悅色地解釋：“社會變了，女孩子也要上學啊。我們將來還要上大學呢，是吧！”母親慈愛地看著我。

“哎喲，真是吹牛皮都不會臉紅。你們兩口子都沒啥文化，丫頭這么大了說話還結巴呢，還想上大學。照我說，莊稼人出身，上個‘日照大學就行嘍！”說著，祖母背起豬草筐走了。“媽媽，‘日照大學在哪里啊？”我不解地問。

母親苦笑了，“當農民是不是要經常曬太陽？不就是‘日照大學嗎？”

我若有所思，抬頭看母親，卻只見她的眼里滿含淚水。我慌忙從口袋掏出手絹給母親擦淚，母親的眼淚卻更多了，手足無措的我也跟著母親一起哭起來。母親伸出手一把摟住我，給我擦了眼淚，又給自己擦了眼淚。

母親又說：“女人圍著灶臺轉是老思想了，現在女人能頂半邊天。別人看不起沒關系，做人要自己給自己長志氣。你要好好上學，媽媽砸鍋賣鐵都要供你上大學！”

“可是，媽媽，上大學到底有什么好？”年幼無知的我還很懵懂。

母親指著前方的山說：“如果考上大學，就可以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用當莊稼人一年到頭忙種地忙喂豬，能當工人、當老師、當解放軍……”

我好像明白了一切，可是我說話都不是特別流暢，我能行嗎？“我……”

母親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她指著旁邊那一叢野花：“你看，這里的花夏天就開了，咱家院子里的梅花要到冬天才開呢。不要急。”

那時的母親不懂什么親子教育、心理輔導，也不懂什么親子閱讀、語言訓練。但是，母親從此以后經常給我講故事，還要我講給她聽。雖然我講得磕磕絆絆，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引導我講下去。等到我上學后，也不結巴了，還在年級比賽中獲得了“故事大王”稱號。我備受鼓舞，一路成績優異，中考還考上了縣城里的重點高中。

二

讀了高中，我需要寄宿。由于食堂貴，油水也少，母親就每兩周來一趟學校，給我送飯送菜。怕我吃不好，母親每次來都會給我買兩只烤雞腿補充營養，自己卻從來都不舍得嘗一口。

一次，又到了母親來送飯的時間，可我在宿舍里等來等去都等不到母親的身影。那天天氣晴好，又不是下雨天，我想母親肯定會來的。之所以要看老天的臉色，是因為母親為了省車票錢，每次來學校都是騎著自行車來回。在等待母親的過程中，我不禁算了一筆賬：母親來學校單程25公里，來回就是50公里。也就是說，按一個學期4個月算，母親每個學期來8次，三年6個學期就是48次，一次50公里，三年就是2400公里……

我有點心酸，就想到校門口那兒去等母親。我焦急地踱著步，終于看到母親騎車帶著大包小包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我趕緊迎上去，問母親怎么才來。母親有點不好意思說來晚了，接著就要拉著我去校門邊上的小攤買雞腿。回到宿舍，母親坐在我的床邊看著我大口地啃雞，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叮囑我慢點兒吃，別噎著。忽然我發現母親不時地去捏小腿肚，褲子上好像還有灰塵的痕跡。我忙問母親是不是路上摔跤了。原來，有一段路在修，當地的村民說可以過橋，但要交過橋費兩元錢，一毛錢都不能少。母親想著兩元錢可以為我買一只雞腿，就不惜繞遠路，騎車走了好長一段的土路。風一吹，衣服上就沾了些灰塵，而路途遠了，母親又怕我著急拼命蹬車，所以累得小腿肚疼。我將眼淚憋了回去，心里想自己一定要更加努力學習。

高考之前，我突然發了高燒。母親得知消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帶我去醫院看病。醫生說可能是學習壓力太大，營養又跟不上，導致抵抗力下降。由于狀態不佳，我發揮失常，與心儀的大學失之交臂。

發榜那日，想想多年求學的辛苦，母親的不易，我難過得去踹那半麻袋課本和習題，好發泄心中的苦悶。我疼得齜牙咧嘴，眼淚都出來了，可還是忍不住去踢。

從來很少流淚的母親也哭了，她抱住我的腿：“媽知道你不容易，媽心疼你！”

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母親也陪著我哭了一場。看我哭夠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要不咱復讀？咱除了好好學習，也要好好鍛煉身體，媽也會多做點活賺錢給你買營養品！”

但是復讀需要錢。父親在一旁說：“考不上大學算了，去城里打工賺錢也挺好的！”親戚們得知我想復讀，也都勸母親謹慎，免得第二年還考不上，把錢打了水漂。

母親卻說：“賺錢又不差這一年！”在母親的堅定支持下，我踏上了復讀之路。好在所有的辛苦沒有白費，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重點大學，還成為鄉鎮里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四年后，我又直升了本校的研究生。

三

研究生畢業后，我留在上海，成為一名大學老師，住在單位的周轉房公寓。我多次要接母親來上海住，可是母親不是怕給我添麻煩，就是擔心家里的田地和雞鴨。每次回家我都給母親包個紅包，母親都不愿收，即使是最后收下了，也說是將來要留給我做嫁妝。

一次，一位要好的同事送給我一本她母親的繪畫集。她說她母親從小喜歡畫畫，年輕時候為了家庭放棄了，現在去報了個培訓班，如今已經畫得有模有樣。這不，她自費掏腰包給母親印刷了一百本繪畫集，為她做宣傳，老人家眉開眼笑，整天樂呵呵的。

看到同事的幸福笑容，我也開始思索：我的母親有什么夢想？我能不能幫助她實現夢想？

遙想過去，母親的夢想不就是能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嗎？這么多年，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也只是我就讀的縣城中學啊！

這一年，我因為在權威外文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有分量的論文，獲得了單位3萬元的獎勵。我決定將這筆錢作為母親的夢想基金，帶著母親看世界。為了讓習慣了節儉的母親玩得安心，我提前報了一個旅行團，還編了一個謊言，說是單位為了獎勵我，特別贈送了海南五日雙人游套餐！

母親跟著我第一次坐了飛機。飛機在云層上方飛行，舷窗外，是一層又一層的云朵，潔白，柔軟。母親像個孩子一樣開心：“比我種的棉花還要白！”我們到了三亞，陽光、沙灘、海浪、椰樹林都是不一樣的南國風情。母親第一次看到了海，碧藍的大海一望無際，讓從小就在大山里面生活的母親很震驚。她感慨道：“都說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原來還有一句：海外有海！”我們赤著腳踏在軟綿綿的沙灘上，每人手里還托著一個大椰子，吸吮著新鮮的椰汁，十分快活。我不失時機地給母親拍了好多笑容滿面的照片，卻不小心捕捉到了母親晶瑩的淚滴。

母親好像知道“露餡”了，略帶羞澀地笑了：“活了60歲了，今天才知道大海什么樣。”

我問母親有什么夢想，母親說她最大的夢想當然是希望我成長、成才，幸福一生。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我才知道：母親想去杭州看看白娘子和許仙相遇的西湖，因為她超級愛看《白娘子傳奇》;她想去北京，看看毛主席和天安門，最好還能到長城當一回“女漢子”;她沒有出過國，想出國看看外國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國的圓……最后，母親說聽說年輕人都有蜜月旅行，她希望能和父親也能補一次蜜月……

未來，我會用夢想基金支持母親一一實現她的夢想，我也會繼續努力不斷充實這個夢想基金的。

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