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清 揚
【導讀】背靠潛力無限的大市場,這是諸多城市郊區的都市果園得以快速發展最為關鍵的因素。但是,隨著城鎮化步伐的快速推進,都市果園在遭遇城市“吞并”威脅的同時,原有的勞動力也不斷流失,而難以承受的“艱辛”更讓比較效益尚可的都市果業后繼無人,產業發展面臨諸多變數。

就上海水果來說,我最早接觸的是松江的“早生新水”梨,所以跟錢培華特別熟,從最初的“錢鎮長”(時任上海市松江區倉橋鎮農業副鎮長)到“錢所長”(上海市梨樹研究所所長),一直到現在滿頭銀發的“老錢”,算起來已有十幾年的交情。
有一件事情印象特別深刻。2005年的時候我帶同事們來上海參觀學習,錢培華送了我們一人一盒得過全國金獎的 “早生新水”:6個裝,天地蓋,頂蓋是透明的,賣65元。回到家鄉,一同事嫌包裝盒拎著麻煩,就把6個梨裝進塑料袋,把包裝盒扔掉。我開玩笑說:“你扔掉了60元,只帶走了5元的梨。”
一個梨半斤,按照當時市場的價格差不多一元錢一個,6個梨也就五六元錢。那個時候上海“倉橋”牌水晶梨已經把精品化、品牌化做得相當成熟,但大伙的消費理念還停留在經濟實惠的層面。

▲錢培華(右)和駱軍
“當時注冊商標是基于什么樣的目的?”我問錢培華。不像現在已經形成共識的品牌意識,錢培華在2000年就注冊了“倉橋”牌水晶梨,是上海市第一家注冊品牌的水果,在全國的水果界,估計也是最早的一批。
“我們要賣梨嘛,所以就去注冊商標了。”錢培華沒有說出什么大道理,而是以最樸素的想法說明當初做品牌的目的。“然后認證肯定也要做的。”3年后,已經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并擔任上海倉橋水晶梨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的錢培華又拿到了上海市首張綠色食品認證證書。
短短幾年,整個倉橋鎮的梨樹種植面積也發展到5 000余畝(333.33 hm2),一躍成為上海市林果業的一張金名片。在上海市林業總站等主管部門的支持下,上海倉橋水晶梨發展有限公司自建了一個450畝(30 hm2)的基地,走上“公司+研究所+合作社+農民”的發展道路。
“這幾個機構中老錢做得最好的是倉橋水晶梨專業合作社,對農民的幫助是最大的。”駱軍跟我說。
駱軍是我的學弟,大學畢業后就職于上海市農業科學研究院林果研究所,負責梨課題組,“早生新水”就是他的杰作,所以對錢培華和倉橋水晶梨的發展都非常熟悉。
“是啊,我們2004年成立了合作社,目的就是想幫助大家種梨致富。最初成立時只有13個社員,但服務面還是涵蓋全鎮的梨農。”錢培華回憶說。
雖然出發點很好,但農民有時候并不領情。錢培華舉了兩個讓他印象深刻的事例:“第一個是我們當時提出要套袋,因為套袋后梨果賣相好、價格高,合作社就出錢買果袋分給大家,大家不肯套,就讓黨員干部帶頭去套,結果臺風一來,套袋的反而被吹掉了,大家就把掉下來的梨運到我的辦公室,要求賠錢;第二個是高接換種,因為從2003年開始‘黃花’的價格不好了,我們提出要改接‘翠冠’,他們也不肯接,我們1畝(667 m2)補貼300元,黨員干部帶頭改接,結果第二年大家一看‘翠冠’的價格好啊,就主動跑過來要求改接……”
“還有制定標準,搞五個統一:統一技術、統一農資、統一標準、統一包裝、統一價格。2008年以前合作社的重點是做這項工作。”駱軍補充說,這個合作社其實還承擔了一部分政府的職能。
“對,還有一個農業保險。2005年開始推農業保險,他們開始也不愿意投保,結果那年臺風‘麥莎’來了,把留在樹上的梨全部吹掉了,投保的梨園一畝地可以賠到1 200元。這樣到2006年,大家就都愿意投保了。老百姓還是需要眼見為實的,知道你是為他們做事情的,所以我感覺不當鎮長比當鎮長時跟農民的關系更密切更好了。”錢培華感嘆道。
“2013年之后,來上課的社員全都是開車來的,而且開的都是小轎車,除了我一個不會開車的。”駱軍笑著說。
“現在合作社有多少社員了?”我問錢培華。他現在已經不負責倉橋水晶梨發展有限公司的管理,但仍然是倉橋水晶梨專業合作社的負責人。
“113個。”
“本地人多還是外地人多?”
“我們26個股東社員里有5個是外地人,不過這些都是很早就來上海的。”
“有沒有新的外地人來上海種梨?”
“沒有,現在外地人來這里,土地不會承包給他了,而且經濟果林是一年一簽。”
“主要是當地政府賠錢賠怕了。”駱軍解釋說,在松江大學城建設過程中,當初引進的外商投資建設的500畝(33.33 hm2)梨園跟地方政府打官司,結果賠了2 000多萬元。“從那個時候開始,地方政府都‘覺醒’了,不能再鼓勵農民去搞林果業。”
“那現在整個松江的梨園面積還有多少?”我繼續問道。
“1 700 畝(113.33 hm2),就這么點面積了,像松江大學城這一帶原來都是梨園。”錢培華無奈地說。

▲倉橋水晶梨的招牌品種——早生新水

分選線上的“翠冠”梨▲
“在松江,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城市是如何‘消滅’農村的。”駱軍笑著說。他就住在松江大學城附近,見證了松江房價的飆升和農村的消失。
“按照這個形勢,以松江為例,上海還能再發展林果業嗎?”我問他倆。
“沒法發展。”他倆異口同聲地回答。
“那公司這片基地還能維持嗎?”我開始擔心這個倉橋水晶梨的大本營。

▲金鳳雷(左)和錢培華在果園查看果實的生長情況
“這個基地因為在黃浦江的邊上,有規定黃浦江往北5 km的范圍內是不能發展任何工商業的,要保護濕地和經濟果林,加上區政府把倉橋水晶梨作為特色農產品保護寫進十三五規劃里面,這十幾年肯定是保得住的。”金鳳雷在一旁應道。
金鳳雷也是我的學弟,2002年倉橋水晶梨發展有限公司剛成立時入職,目前是他代替錢培華負責這片基地的運營。
“從你的角度看,目前基地的運營有什么難點?”我問金鳳雷。
“最主要還是勞動力的問題。”金鳳雷說:“雖然銷售方面原來主要靠老錢的人際關系,這幾年我們也在嘗試著走一些渠道,慢慢改變,我相信銷售不是大問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干活的人,65歲以下的工人都沒幾個,最大的已經82歲了。原來老錢說3個人加起來200歲,現在可能……”
“現在250了。”駱軍開玩笑說。
“450畝(15 hm2)基地,現在常用的也就 27個人,你想怎么能干得好這個活。”金鳳雷無奈地說。這幾年公司的效益在下滑,他也焦頭爛額。
“2002年的時候男工20元一天,女工15元一天,人太多,大家是輪著做一天休息一天。現在基地旁邊的民房都拆掉了,人都搬走了……”錢培華補充道。
“那原先的這些農民現在干什么去了?”我問道。
“全去城里了,什么也不用干,他們一套房子拆遷了給三五套商品房……”駱軍說。
“也不是這些老人不想干,而是他們現在住得太遠了,來這里要一兩個小時,子女們都不讓……”金鳳雷解釋道。
“看來城鎮化建設不光是征用土地的問題,還有勞動力轉移的問題。”我小結道。

▲梨樹省力化種植模式
“所以上海果樹要搞省力化栽培。”駱軍說。這幾年,他在上海全市范圍內建示范點,推廣果樹省力化栽培模式。
“其實我們在整個梨樹生產環節中,凡是能用機械的我們都嘗試過。買了枝條粉碎機、打藥機、施肥機、割草機,水肥一體化設備都裝過,關鍵機械誰開,還是老頭老太,裝了也沒用。”金鳳雷依然一臉無奈。
“我覺得現在在上海做果園,還是比較適合家庭農場的模式,兩夫妻,30來畝(2 hm2左右)地,倒是能種好的,而且能賺錢。”金鳳雷說出他心目中的上海模式。
“就像沈益德那樣的。”我腦海里迅速浮現出倉橋水晶梨合作社一位社員的形象。他今年72歲,比錢培華小一歲。
“沈師傅,你現在還抽煙喝酒嗎?”我在六年前見過這位上海市林果鄉土專家,還清楚地記得他的煙酒量都很大。
“煙不少,一天最少兩包;酒現在少了,一天只有兩瓶黃酒。”沈益德笑著說。
沈益德是上海松江本地人,種果樹已經32年了。我上次去的是他第三個果園,主要種梨,樹體修剪得很細致,初剪、復剪、疏花芽,所有關鍵性的管理環節他都是親力親為,收益也相當不錯,一畝地能達到2.2萬元,在上海松江水晶梨合作社里算是效益最好的一家。
“我那個果園做得漂亮,27 畝(1.8 hm2)地沒有空的地方,路上搭架種葡萄,溝里種水菱,果樹下面養雞鴨鵝,全部都利用起來了……你在我果園里找不到50個不套袋的梨,漏套的很少很少……在采收前我會叫工人把前期的落果爛果全部撿了倒掉,這樣在采收過程中掉下來沒有破的梨一個都不會浪費。人家浪費10個梨我最多浪費1個梨……”
老人們都喜歡聊過去的事情,沈益德也不例外。
“這個果園什么時候搬過來的?”原來的果園情況我聽過一遍,所以我問他新園子的情況。

筆者(左二)和沈益德(右二)在2013年冬天時的合影▲
“今年第4年了。這里有30畝(2 hm2)地,桃、梨各一半。我從老果園搬了650棵梨樹過來,又新種了一些小苗,去年開始投產,今年平均畝產2 000斤多一點……”雖然已是七旬老人,但聽得出來他的思維還很清晰,能準確地記住各種數據,包括4年前老果園拆遷得到的108萬元的賠償金。
“今年的梨賣什么價格?”
“一箱12個梨賣65元,七八兩的。我一直是這個價,不批發,不零賣,全部是老客戶拿去的。不過今年裝箱明顯難賣了。以前我的果園一年要裝一萬個箱子,每年的凈收入可以達到30多萬元,最好的一年超過40萬元,比當公務員強。”沈益德略顯得意地說。
“我的梨是有名氣的,口感好,果子大。為啥?我有機肥下得多。我一年養兩批雞,3月初養一批,9月初再養一批,一年350只雞我一個都不賣,全部送客戶。雞糞當有機肥,再買點菜籽餅,還有上海市林業總站發的‘雙增雙減’項目的商業有機肥,一年的有機肥用量有四五十噸。我到10月底把有機肥全部撒好,再撒點磷肥,再用拖拉機耕兩遍,踩上去就像‘彈簧’,很松軟的。”
“種果樹你也知道的,土壤很關鍵。”沈益德知道我是科班出身,懂專業,所以特喜歡跟我聊技術上的事情。
“你覺得提高果園效益的關鍵在哪里?”我繞開了技術,想聽一聽這位健談的老果農在果園經營方面的看法。
“我的意見,第一,做老板的不能高高在上,老板如果從來不下地,什么事都托人家干,我認為效益終歸會不怎么樣;第二,老板自己要懂,最起碼基本知識要懂,比如什么季節防什么病蟲,不然這個藥打下去不起效果還浪費錢。除非你不缺錢,請最好的技術員,工資給多一點,全部拜托給他……”
“剛才那張病蟲害防治周年歷是你自己寫的嗎?”聽他一講病蟲害防治,我想起剛才在農藥倉庫里看到的掛在農藥擺放架上的幾張紙,上面非常清楚地寫著桃梨病蟲害的防治時間與藥劑濃度,字體工整,不像他說的只有小學四年級的學歷。
“那是我參考上海市林業總站的農藥推薦品種自己定的,然后請人家寫的,我就是缺少文化嘛。”沈益德非常實誠地解釋道。
“什么時候打藥你會記錄下來嗎?”我指著上海市林業總站編制的 《果園田間檔案記錄手冊》問道。
“我種果樹這么多年,每年都會記錄下來的。以前是記在臺歷上,我每天喝酒的時候寫,現在都堆成這么高一疊了。”他比劃著胳膊跟我說。
“善于記錄對你的技術提高肯定是很有幫助的。”
“很有幫助,一定要記的。”沈益德非常肯定地說:“天氣預報要記,打什么藥、干什么活都要記好……”
“你現在干農活還沒有問題吧?”我換了一個話題。
盡管依然健談且中氣十足,但與6年前相比,沈益德看上去還是明顯有點老了。
“沒問題啊,我老是老了,但肌肉還沒松的。我還天天晨煉的,天天倒立。”沈益德秀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接著說:“不過現在叫我半夜起來打水吃不消了。像以前如果連續3天高溫35℃以上,我到晚上12點就開始‘人工降雨’——拿噴槍噴水一直噴到天亮。高溫梨就會停止生長,我一年套15萬個袋,一個果實如果多長一兩,我可以增加多少產量啊……還有4月初梨花剛盛開的時候,如果天氣預報說有霜凍,我從晚上10點半開始噴水,一直噴到天亮,那是真苦,臉上身上都是水,全身凍得發抖的。但到第二天一看,花沒凍,別人家的就可能受凍了,產量肯定受影響。數據和道理我講不清楚,就跟夏天人工降雨一樣,我自己感覺這樣好,就會這樣做,而且做得比別人好。”

●沈益德的病蟲害防治歷(上)和果園田間檔案手冊(下)
沈益德很會聊,從自己的細致入微,到果園主的接地氣,再到技術方面的提高,但相比之下,剛才這一段話卻最能觸動我的心:對一位普普通通的農民來說,農業的效益一大半來自艱辛。
“你村里還有年輕人在做果園嗎?”我問他。沈益德有兩個女兒,一個學開車去了旅游公司,一個學理發開了一家理發店,都不可能來承接他的這份艱辛。

▲沈益德在查看果園情況
“沒有。”沈益德非常痛快地答道:“上海本地人你出一萬元一個月他都不肯干的。這個行業太苦了,我的幾個徒弟都是外地的,身體都強壯得很,個子都像你這么高,年紀也不大,四十幾歲,但每個人的腰都壞掉了。我女兒經常叫我不用干了,年紀大了該享享清福了。我說如果我現在不干,天天到公園喝茶,我會覺得太無聊了……”
“等于說現在做果園跟家里的經濟條件是沒啥關系的,哪怕不干也沒經濟上的問題?”
“哪怕我一點不干,我也吃不完用不完了。我就兩個女兒,每個女兒都給了幾十萬元。我孫女結婚,我也給她20萬元買車……但我擔心不干了會發胖。”沈益德笑著說。
對沈益德來說,眼下的果園只是一種健康的養老方式。
這幾年,“倉橋”牌水晶梨依然在不斷地拓展它的品牌影響力,全國名特優新農產品、全國百佳農產品品牌、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2017年首次進入香港市場,售價30港元一個;2018年又獲得接軌國際標準的良好農業規范認證(GAP)。
但其輝煌的背后所隱藏的危機和無奈,也許只有這么幾位還堅守在第一線的人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