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堂”取字古 入印耀異彩
——清蔣仁《真水無香》《蔣山堂印》中的“香”與“堂”析考/ 王本興

王本興

蔣仁（1743—1795），初名蔣泰，字階平，別號吉羅居士、女床山民、空實居士，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他長期往來、寓居揚州，與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為兒女親家。其時，他在揚州平山堂得到一方古銅印，印文為“蔣仁之印”，喜愛有加，遂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蔣仁”，并改字“山堂”。乃“西泠八家”之一，清代著名篆刻家。其印章《真水無香》與《蔣山堂印》可謂是其代表作（見圖1），也是在各種印譜上常見的兩件作品。現對印文中“香”與“堂”的出處略做如下淺析。

圖1

《真水無香》出自明張源《茶錄·品泉》：“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體。非真水莫顯其神，非精茶曷窺其體。流動者愈于安靜，負陰者勝于向陽。真源無味，真水無香。”本意表示真水不在于顯示自身價值，而能助茶發揮到極致，比綠葉紅花之喻具有更高的境界。“真水無香”，是一種自然、平靜、清澈、淡漠無痕、空闊無邊的境界，這種境界，是中國文化所獨有的。即，應當看透一切功名利祿，遠離一切世事紛繁，杜絕一切爾虞我詐，甘食粗糲，不染紛華，修美于內，探求天道。中國文化，正如滋養生命的水，視之無色，嗅之無香，然而卻源遠流長，蘊含生命的真意。

那么，蔣仁為何刻這方朱文印？是在什么情況下動刀鐫刻的？這方印刻有非常密集的四面楷書邊款，其內容道出了當時的緣由、心境以及情境。我們不妨讀一讀邊款：“乾隆甲辰日，同三竹秋、鶴思、蘭雨集浸云燕天堂，觥籌達曙，遂至洪醉次晚歸，雪中為翁柳湖書扇。十二日雪霽，老農云：自辛巳二十余年來，無此快雪也。十四日立春，玉龍夭矯，危樓傲兀。重醞一杯為浸云篆真水無香印，迅疾而成憶。余十五年前在隱拙齋，與粵西董植堂，吾鄉徐秋竹，桑際陶沈莊士，作鎖寒會，見金石彝鼎及諸家篆刻不少，繼交黃小松，窺松石先生枕秘嘆硯林丁居士之印，猶浣花詩昌黎筆拔萃出群，不可思議，當其得意超奏漢，而上之歸李文何，未足比擬，此仿居士數帆臺之作，乃直沽查氏物而晚芝丈藏本也。浸云嗜居士印，具神解定結契酸咸之外，然不足為外人道，為魏公藏拙，尤所望焉。蔣仁韓江羅兩峰，親家裝池生薛衡夫，儲燈明凍最夥不滿丁印，余曰蜣螂轉彼，知蘇合香為何物哉，女床又記轉下遺糞字。”

此印為蔣仁于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42歲時所作。了解了上述情由，再看印文中的“香”字。若單獨看此字，一般不易識讀，讀了釋文才知此為“香”字。其結體類近“”字部，這與傳統的篆書及說文小篆等結體截然不同。甲骨文有“香”，上從“來”，表示麥子，下從“口”，表示盛麥子的器具，兩邊加點表示成熟麥子溢出的香味，可理解為新收獲的小麥有芳香之意。查閱有關篆刻字典，“香”字有60多種寫法，古籀大篆也有多種寫法，大多從“禾”從“日”。繆篆也有10多種結體，卻未見蔣氏這樣的寫法。此外，明清印人杜參云、張弘牧、楊汝諧、陳克恕等，亦用蔣仁此“香”字刻過印章，說明當時社會用此“香”入印，蔚成風氣。由圖2可知，此“香”應出自“古文”，兩者形體雖稍有不同，但皆從“”字部，只是蔣氏在刻寫時將“古文”之“香”寫得更方正、更“繆篆”化一些，以便與印文“真”“水”“無”三字風格協調一致。

圖2

《蔣山堂印》的“堂”字，上方左右有兩橫點，中間從“宀”，下從“土”部。少了一個“口”字部首，刻寫為“”，屬省文處理。許多書家在題齋題匾時，也用這樣的省文書寫“堂”字。漢代繆篆書體中未見這樣的結體，那么，此“堂”究竟出自何處呢？由圖二可知，“古孝經”“古尚書”“李氏摭古”等文體的“堂”字，與之較為吻合，故蔣氏之“堂”應出自古籀大篆。

蔣仁傳世的名印及許多名作皆在揚州誕生。一提蔣仁的名字，就會使人聯想到揚州、聯想到古銅印、聯想到平山堂。根據蔣仁印跋“丙申春……后五年，予客揚州”“壬寅十月十八日揚州旅次”等語，說明其在1781年前后，一直居住在揚州，而他大部分印作皆與這幾年有關。

蔣仁性孤冷、耿介，寡言笑，很少與人交往。同時，他善詩、善刻竹，尤善書法，由米芾而上窺“二王”，參學孫過庭、顏真卿、楊凝式諸家。蔣仁篆刻宗法丁敬（丁敬當時居住在揚州武林，與金農為鄰，丁敬長子丁健系揚州梅花書院掌院杭世駿的女婿，故丁敬常往來于揚杭），但與丁敬風格不同，丁印生辣遒勁，蔣印渾厚凝練，雖同為切刀，然取向旨趣不一。此外，蔣仁治印喜作楷書長跋，他的單刀顏書邊款，剛健峻拔，很見功力與韻致。

蔣仁的篆刻很強調意境與趣味，他在“長留天地間”印款中說：“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濃淡疏密，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自足也。作印亦然，一印到手，意興俱至，下筆立就，神韻皆妙，可入高人之目，方為能事，不然，直俗工耳。”故蔣仁篆刻古拙渾樸，以方刀折沖的線條稱雄印壇。而且，他時時不忘以自己的新作去比肩丁敬，以品優劣。無論是《真水無香》，還是《蔣山堂印》，都是以布白嚴謹、精美無懈、凝練拙辣的線條，虛實兼備的空白處理見長。蔣仁的審美趣味一反清初印家求變求多樣的旨趣，開始走向含蓄內在的境界。如《真水無香》印，以回文處理，使印章呈現對角虛實的審美意趣，其更多的是注重印內布白的完美與線條質量的精致，印章輪廓的起伏崎嶇、斷續、殘破，只是漫不經心、隨意而為。這種構思具有十足的巧思，卻又十分平和而無刻意做作之弊，不愧為其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