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7峰會后，美伊和談會啟動嗎

王一鳴

8月25日，伊朗外長扎里夫應法國外長勒德里昂的邀請，對今年西方七國集團（G7）峰會舉辦地、法國南部城市比亞里茨進行了閃電般的訪問，與法國總統馬克龍舉行會談。對于扎里夫的突然現身，西方媒體普遍感到十分意外，美國全國廣播公司財經頻道（CNBC）甚至直接坦言“白宮傻了眼”。盡管特朗普嘴硬說自己“已提前知曉扎里夫的行程”，一名美國官員仍私下稱，“沒有人料到，這的的確確是個意外。”

馬克龍撮合“特魯會”費心機

這不是個意外，而是馬克龍經深思熟慮周密協調端出的“外交菜品”。一段時間來，法國始終在美伊之間奔走調停。G7峰會開幕前三天，馬克龍和扎里夫剛剛在巴黎會面，在特朗普眼皮底下再搞一場就完全是姿態性和信號性的了。峰會期間，馬克龍利用與特朗普和扎里夫的分別會談，不遺余力地推動特朗普與伊朗總統魯哈尼舉行會晤。為了給可能之中的“特魯會”創造條件，法方希望以伊朗承諾并遵守限制其鈾濃縮活動為條件，說服特朗普允許伊方適度提升原油出口能力。盡管這件事最終未能促成，但G7峰會過后，美伊雙方的接觸條件有了改善。特朗普在會晤馬克龍之后的記者會上說，他并不反對法方的外交努力，“如果事情朝正確方向發展，我當然會同意（與魯哈尼）見面。”魯哈尼當天也在德黑蘭隔空回應：“如果我知道會在某個會議上遇到某人，并且我們國家的問題會因之得到解決，那么我肯定會這樣做，因為國家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

看起來，此次G7峰會有可能成為伊朗核問題局勢柳暗花明的一個序曲。自5月2日美國正式取消伊朗原油出口豁免權以來，美伊關系就處于持續的“緊張平衡”狀態，雙方均存在和談的利益需求，但也都受制于展現強硬的“政治正確”。為實現伊朗原油“零出口”，美國三次追加對伊制裁，最近一次發生在8月30日，對伊朗獲釋油輪“阿德里安達利亞1號”（因涉嫌違反歐盟制裁措施向敘利亞運送原油，7月4日在英國海外屬地直布羅陀附近水域遭英方扣押）及其船長實施制裁。表面上看，美方的“極限施壓”取得較好效果，但實際上其邊際效用正快速遞減，伊朗方面愈來愈對美國的恐嚇威脅不甚敏感，反而陸續通過襲擊商船、扣押油輪、擊落美軍無人機、逐步恢復核武能力等有意識地開展博弈，測試美方底線。

美伊雙方在臺面上公開角力，私下里的和談努力卻從未停步。6月以來，特朗普多次主動伸出橄欖枝，即便是在美無人機被擊落這樣的恥辱性事件中仍保持克制，最后一刻撤回戰爭決議。近期，魯哈尼在美伊關系上的幾次公開表態也值得玩味。他一方面仍拒絕談判，但具體措辭不動聲色地從“完全拒絕”調整為“有條件拒絕”，即“美國必須取消針對伊朗的所有制裁”。馬克龍抓住了這一暗示，在美伊之間積極斡旋，試圖將伊方的談判條件向下拉至“適度減輕制裁”。具體而言，如美方能放寬伊朗的原油出口至70萬桶/日，伊方有望投桃報李，重新開始認真遵守伊核協議規定范圍內的鈾濃縮活動。

伊朗投入和談的可能性增大

美對伊制裁全面收緊以來，伊朗經濟出現斷崖式下滑。原油出口從此前高峰期的250萬桶/日急跌至7月的10萬桶/日，里亞爾兌美元匯率從制裁前的32000：1暴跌至120000：1。財政緊縮、貨幣貶值嚴重影響國內民生，下至日用消費品、上至住房汽車，各類生活必需品價格普遍翻倍上漲。特別是藥品進口量暴跌80%，價格高企到普通百姓無法承受，各大醫院都出現嚴重藥荒。失業率升至12%，每三個年輕人中就有一個找不到工作。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計，如果這一狀況持續至年底，2019年伊朗經濟將會縮水6%左右，消費者物價指數將攀升至37%以上。

國內經濟衰退造成的壓力正轉換成伊方對外開展“活路外交”的動力。7月以來，扎里夫先后訪問芬蘭、瑞典、挪威、法國等歐洲國家，G7峰會后又馬不停蹄趕往中國、日本、馬來西亞等亞洲國家。伊政府內部人士透露，扎里夫的這一系列訪問只是開始，下半年預計會有更高層級官員出訪伊朗重要的貿易伙伴國，恢復原油出口是伊朗必須實現的目標。與此同時，伊方與美國保持著直接互動。近期，魯哈尼兩次派扎里夫前往紐約（扎里夫因在美國制裁人員名單上而無法取得赴美簽證，但可以前往紐約出席聯合國會議），廣泛會見白宮、媒體、智庫和國會議員，開展輿論攻勢。在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采訪時，扎里夫罕見地贊揚了特朗普拒絕出兵伊朗的態度，稱其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隨后，伊朗主動釋放了黎巴嫩裔美國間諜尼扎·扎卡。這一舉動能通過保守派控制的司法部門操作，可以看出魯哈尼對美通盤戰略的調整得到了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認可。

伊朗的內斗也是值得注意的背景。最近一段時間，伊朗國內反腐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司法系統重大腐敗案將保守派代表性人物拉里賈尼兄弟牽涉其中，導致伊朗內部派系斗爭出現有利于溫和派的態勢，哈梅內伊對魯哈尼的支持也開始增加，這也給魯哈尼政府調整對美戰略提供了較前有利的內部條件。

特朗普有動機與伊朗做交易

2016年大選期間，特朗普公開反對奧巴馬政府參與簽署的伊朗核協議，在外交政策上得到了保守派選民的支持。簽出一份比奧巴馬版本“更好的”一攬子的伊朗核協議，是當時特朗普做出的重要競選承諾。在伊朗問題上，特朗普的態度自始至終是高度統一的，美國國務院政策規劃主任、伊朗事務特別代表布賴恩·胡克今年6月在接受國會質詢時曾明確表示，“本屆政府對伊朗的舉措純屬防御性，從未討論過進攻性軍事行動，終極目的仍是迫使伊朗回到談判桌前。”

2019年8月25日，伊朗外長扎里夫在G7峰會期間突訪法國比亞里茨，與法國總統馬克龍舉行會晤。

特朗普商人出身，對于任何行為所可能導致的經濟成本高度敏感。在中東打一場戰爭將引發石油價格飆升，有可能徹底毀掉特朗普政府的減稅紅利與股市偉績。今年以來，美國各地的平均汽油價格已經漲了35%，特朗普競選活動最重視的中西部幾個州伊利諾伊、俄亥俄、密歇根州分別漲了64%、67%和75%，這一局面如果繼續惡化，有可能影響特朗普2020競選謀連任的大局。而且，美國選舉史經驗表明，總統大選前發動戰爭，無論勝敗，對他本人（謀連任）和本黨都是致命的，最慘痛的例子便是取得海灣戰爭和冷戰兩場勝利的老布什仍在1992年爭取連任失敗。

最近一段時間，特朗普意識到了雙方談判的腳步正在臨近，接連發推特對伊朗釋放的模糊信號進行回應：“伊朗或許想要談判，但看起來他們也不太清楚如何去推動……他們現在沒辦法賣油了，我們的制裁壓上去后，他們的油賣得越來越少，所以他們非常想談個協議。”很明顯，特朗普認為美國處在相對有利的地位，和談的大方向不會變，但似乎可以再拖一拖伊朗經濟，靜候最有利的時機到來。這也是為什么特朗普在G7峰會上堅定拒絕法方適度調低制裁強度提議的主因。

但是，特朗普的競選形勢并不明朗，與中國的貿易戰、美國本土經濟的衰退風險等都意味著他爭取連任的壓力越來越大，所謂“戰略機遇”不會持續太久。明年3月兩黨內部競選結束、針尖對麥芒式的對抗正式開啟后，外交政策上的融通和回旋空間就愈來愈窄了。明年春天前的這半年時間，是美伊和談的最后安全期。從特朗普與朝鮮領導人金正恩接觸的先例看，甜言蜜語之時未必就意味著談判順利有進展，語帶機鋒之際也許恰是交易即將達成的信號。伊朗方面似乎也在從中學習與特朗普打交道的辦法，最近一段時間頻切“香腸”對抗美方壓力，7月以來其核提煉活動先后突破3.67%的濃縮鈾純度上限、300公斤的濃縮鈾存量上限和重啟阿拉克重水反應堆，近日宣布將很快執行“第三階段”，進一步減少履行對核協議的承諾。如果美方繼續不對制裁做松動，不排除伊方會采取更激進措施，比如扣押油輪、干擾護航艦隊，甚至借也門和敘利亞問題主動與沙特或以色列發生沖突，但這一切都是著眼促美開談而非與美直接沖突的。對特朗普而言，也許他正在認真考慮與魯哈尼見上一面的問題了，近期一場“特魯會”從天而降不是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