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祥
日寇野心昭昭,上海岌岌可危;敵人突襲登陸,我軍處境堪憂。
東北精銳奉命馳援,誓要雪恥;以弱抗強拱衛后方,甘作肉盾。
蹈鋒飲血,破釜沉舟;全軍覆沒,英魂不朽!
1937年11月2日,上海南翔。
“報告,陸軍67軍軍長吳克仁奉軍委會命令前來報到,請總司令指示!”
初冬的上海已是寒風凜冽,人們穿上棉衣都覺得寒風刺骨。可原屬東北軍的67軍軍長吳克仁中將卻滿臉是汗——很顯然,他是從遠處騎馬飛馳而來。
“好,好,辛苦了。來,坐。”淞滬戰區左翼軍總司令張發奎上將將吳克仁拉來坐在椅子上,又親手為他捧來一杯熱茶,“怎么樣,你們在豫北打得還不錯吧?部隊集結得怎么樣了?”
“我們——”提起在豫北的抗戰,吳克仁有一肚子話,卻不好對這粵軍頭目細說。他頓了頓,勉強道,“因淞滬地區部隊調集太頻繁,人來人往塞得幾乎無路可走,我軍集結困難,兩個師都還在集結途中。”
“唉,上海亂成一鍋粥了。你看,這么點兒大的地方,居然猬集了敵我近百萬大軍,擠得人仰馬翻,你們集結不易,也是意料中的事。”張發奎感慨道。
吳克仁問:“張總司令,現在上海情況如何?”
“上海情況是這樣的,你來看——”張發奎將吳克仁引到墻邊巨大的淞滬戰區地圖旁,吊起圖桿,介紹道,“戰役開始時,我方在上海投入二十萬人,占絕對優勢,可是因為作戰沒有重點,所以沒有及時殲滅當時只有不到兩萬的駐上海日軍。后來敵軍增援部隊在寶山獅子林登陸,并向我左翼軍方面寶山、羅店、瀏河線進攻,我方不得不轉入防御戰的階段。我們先后投入了85個師的兵力,在北起寶山,中經江灣、閘北,東迄浦東、川沙約一百公里的陣地上,與日軍展開寸土必爭的對峙。可是9月中旬以后,敵人大量增援,估計其兵力約在二十余萬,可以看出,他們想在淞滬與我軍決戰,將我方七十多萬大軍一舉全殲!”
吳克仁看著地圖上敵我雙方犬牙交錯、連綿上百公里的頂牛態勢,道:“我軍在上海這彈丸之地集中這么多兵力,與陸海空三軍齊全的日軍相拼,是不是有點兒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呀?”作為在華北戰場與日軍有過浴血廝殺,又曾留學日本學習軍事的專家,吳克仁深知這種對抗對中國軍隊的不利。
“誰說不是?你看,我們在這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地方層層設防,節節抵抗,沒有重點,沒有目的,簡直是在打一場亂仗!10月中旬,軍委會副參謀總長白崇禧有鑒于此,調集了兩個集團軍,以桂系第21集團軍為主力,選擇南翔、真如為全線突破口,進行戰略反擊,企圖實施中央突破,將敵人攻擊上海的強弓攔腰折斷,從而徹底扭轉我軍被動防守的不利局面——”張發奎指點著地圖。
“這——”吳克仁仔細看著地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南翔、真如一帶恰為日軍重點進攻之處,白副總長以硬碰硬的頂牛戰術,也太冒險了!”
“白崇禧正是想利用桂軍善打硬仗的特長,以硬碰硬,撕破中央卷擊兩翼,將日軍徹底擊潰。”張發奎苦笑,“他還是當年北伐時那氣吞萬里如虎的氣概!”
“結果呢?”吳克仁關切道。
張發奎嘆息道:“結果十分慘烈,桂軍六個主力師幾乎全部被打殘了,傷亡高達五萬,21集團軍旅長六人,數日之內三死兩傷,營團長陣亡者多達四十余人。反擊失利,我軍只好轉入防御。”
吳克仁感到震驚:白崇禧乃國軍中足智多謀的“小諸葛”,桂系部隊更是全國各軍能征善戰的“鋼軍”,但在上海卻打得如此之慘,上海保衛戰的艱難,由此可見一斑!
吳克仁仿佛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槍炮聲,神色一下變得十分凝重,問:“那,最高當局做何打算?繼續這樣死打硬拼下去?”
“誰知道?”張發奎扔掉煙蒂,激動起來,“也不知道統帥部是怎么想的,孤注一擲于這彈丸之地——真是彈丸之地——遍地都是日軍彈丸。京滬、滬杭兩條鐵路晝夜不息地將一師一師的部隊送上來,把千里之外的你們也拖來了。這是打仗么?分明是送死嘛!我軍純粹是以血肉之軀去與日軍的槍林彈雨相碰,援軍雖多,于事何補?”張發奎系粵軍將領,北伐時就出任號稱“鐵軍”的第四軍軍長,人稱鐵軍英雄,講起話來格外坦率無忌。
“早在九月初,我便與當時的左翼軍總司令張治中將軍向軍委建議:上海作戰,應有一個精密的數字計算,并主張如果超過了這個數字仍不能壓制敵人時,我們的戰略就應轉入持久消耗戰。我們二人向統帥部表示愿自敵人攻擊之日起,負責固守此陣地三個月,想利用蘇嘉吳福一線已設好的國防工事,節節抵抗阻擊敵人,以免在上海赤條條地任日軍炮火焦煉,可他媽的統帥部卻置之不理,仍一師一師地開往上海,這不是拿肉喂虎么?”
吳克仁轉轉眼珠,問:“統帥部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戰略意圖?”
“誰他媽知道?”張發奎一翻白眼,“反正我看不出這里邊有什么高招妙招——我只看見我們的軍隊像一群群羊似的被趕來撲老虎:真個‘況復秦軍耐久戰,被驅不異雞與犬。就中央軍而言,除了北方戰場的衛立煌部、湯恩伯部外,幾乎全調到了上海。此外尚有粵軍、湘軍、川軍、桂軍、滇軍以及你們東北軍,真是洋洋大觀。唉,前線官兵每日傷亡不下三千,最慘烈時每天約一萬,這在世界戰爭史上也不多見——委員長像個賭紅了眼的賭徒,打定主意要將身上的錢放在一個注定要輸的空門上,這、這、這——唉!”
“不至于吧?”吳克仁懷疑,“委員長這么精明,何至于這樣不計后果?江山是他的江山,軍隊也是他的軍隊呀!”
“哼哼,只怕他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張發奎嗤之以鼻,“前不久,我打電話問當時還是我們三戰區司令長官的馮玉祥,問他委員長這次為什么這樣鉆牛角尖。馮玉祥講什么委員長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不打好這仗沒辦法向全國人民交代,也無法向國際友人交代,所以他非硬打下去不可——”
“這不可能吧?”吳克仁表示懷疑,“軍隊全打完打光了,他就有法對全國人民和國際友人交代了?”
張發奎道:“誰知道這些玩政治的人長了什么花花腸子?反正我們當兵的倒霉,叫打就打吧。”
室內一片沉寂,兩個軍人對打仗有辦法,可對政治卻一竅不通。他們困惑不解,不知道這場戰爭為什么要這樣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
“唔,張總司令,我軍的任務是?”沉默了一會兒,吳克仁抬頭問。
“你來看!”張發奎又吊起圖桿,在地圖前比劃,“現在戰斗集中在左翼和中央,我們右翼暫告平安,右翼軍任務除了在側翼威脅入侵上海之敵,并時時援助左翼中央外,最關鍵的就是要防備日軍從楊家宅、金山衛、全公亭、乍浦乃至杭州灣登陸,閃擊我淞滬七十萬守軍側翼。如果此處有失,則日軍不啻在我軍腹部插上一刀,并切斷淞滬大軍的退路,從而將我七十萬大軍包圍在這一狹小的三角地帶予以全殲——”講到這兒,張發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明朝戚繼光在閩越掃蕩倭寇之時,日本人就是趁其不備,在金山登陸進而騷擾浙江全境的。要是狗日的日本人效法他們的祖宗,也來這一手,我們可就慘了。這一線的防守就借重貴軍了。”
吳克仁看著地圖,眉頭一皺,道:“楊家宅到杭州灣有幾百里,我區區一個乙種軍,怎么防守?”
“吳軍長,你不要擔心!”張發奎繼續比劃,“在松江、金山、浦東一線,我還布置有57師阮肇昌部、55師李松山部。同時,總司令部還有67師、79師及預備第11師為機動力量,可以隨時馳援出現敵情的地方——當然,這些機動力量是不是總在我之掌握中也很難說。你大概不知道,戰役之初,為防止敵人側擊,我正面陣地兩側,左由瀏河沿長江至南京,右由浦東沿海至杭州灣,布滿了警戒兵團,可由于前線吃緊,這些部隊正陸續調往正面戰場,兩翼已經空虛。國防部警衛執行部部長唐生智上將在民國22年曾率陸軍大學第十期學員到杭州灣進行過野戰演習,經勘察,他以為杭州灣一線不宜大軍登陸。”
吳克仁問:“是么?”
“當然不是!”張發奎一下來了氣,“‘一·二八時,我們19路軍和中央第五軍在上海與日軍兩個半師團血戰,正打得難分難解,日軍一個師團突然從瀏河方向登陸,抄我后路,我軍不支,全線潰退。今日之勢,與當時何其相似爾!”
“那,張總司令認為日本人是一定會在這一地段登陸的了?”吳克仁盯著張發奎問。
“我不僅以為他們會在這里登陸,我還以為他們登陸一定成功——唐生智不學無術,什么杭州灣風大浪高、海淺灘深不宜登陸?對登陸作戰而言,只要有龐大的艦隊、強大的火力,在任何地方、任何地點都可以登陸成功!”說到這里,張發奎激動起來,“本來我們抗日,應該揚長避短,利用地形優勢,在運動中消滅敵人。現在倒好,反其道而行之:以火炮不足,空海兩缺的疲憊之師,硬頂海陸空齊全的精銳之師,還他媽在上海這四戰之地死打硬拼,這不是自取滅亡么?現在統帥部不少人還在以當年剿共時的那一套來對付軍事大國日本,哼哼,好戲還在后面呢。”
“可張總司令應該把自己的看法向上峰提出才是呀。”吳克仁道。張發奎對自己這棋子一樣的部屬亂嚷嚷有什么用?該向最高當局呼吁才是呀——下棋的人不懂,棋子懂了有什么用?
“呼吁呀,可呼吁有什么用?我聽說參謀部的何總長和白副總長也向委員長建議,說淞滬乃彈丸之地,我軍展開不易,敵人卻可憑借海空優勢對我軍進行肆意絞殺,這種以己之短攻敵所長的戰法干不得了,當立即轉入二線作戰。可委員長聽也不聽,我們這些前線司令還有何可說?說了,他不懷疑你畏敵避戰才怪。再說,這他媽狗屁會戰又在什么民族自衛戰爭的旗幟下進行的,我要喋喋不休向上叫喊后撤的話,那幫吃了飯沒事做的政客又該攻擊我是漢奸了。媽的,政客咱可斗不贏,還是忍為上啊,另外——”張發奎意味深長地看了吳克仁一眼,“你我都是雜牌軍,屁股上沒屎別人還要栽贓呀!”
張發奎幾十年軍旅生涯幾起幾落,可謂吃盡政客的苦頭,搞得都有些談虎色變了。
“當初張文白進攻虹口、楊浦不得手,向委員長請求空軍重炮支持,委員長一聽,也不問原委就大發雷霆,說什么抗戰是用血肉去抗,不是用飛機大炮去抗,還說如果你要有飛機大炮才能抗日,那還不如舉白旗投降做漢奸算了——張文白還是委員長的心腹呢,僅因這么一點兒小事就被罵作漢奸,你我要輕言撤退,那還不是鐵桿漢奸?得啦,反正軍隊是他的軍隊,國家是他的國家,他叫咱打,咱就打吧。”
吳克仁倒吸了一口冷氣,開始覺得這仗還真不好打:將帥如此離心,這仗怎么打?只好問:“張總司令,你看日本人最有可能在哪兒登陸?”
“這誰知道?我又不是松井石根。”張發奎苦笑,“眼下,敵人對我們可以攻其不備,我們對敵人卻無法迎頭痛擊。對此,你們也只好沿岸布防,并在手中盡可能掌握最大機動力量,一旦發現敵人的登陸地點,馬上全力將敵人頂住,為后援爭取時間。你們東北軍,現在情況如何?”
“張總司令!”吳克仁心中一熱,眼眶一下紅了,“我們東北軍慘啊!‘九·一八時,我們有四十萬大軍撤退到關內,后經長城、熱河會戰,到‘西安事變時,就只剩下七個軍番號的二十萬人。‘西安事變后,我們在‘不抵抗的罪名下,又加了一頂‘叛軍的帽子,處境更是艱難。雖然在抗日戰場險仗硬仗難仗打過不少——每次戰斗中,只要有我們東北軍在,那沖頭陣斷后路的活兒總歸我們東北軍干,這我們也認了,誰叫我們丟失國土,又有一個犯上的少帥呢?我們只希望用我們的熱血與軍功換取公正與榮譽,可每次作戰下來,我們打殘的部隊都得不到補充,耗費的彈藥也得不到及時接濟。我們軍原是東北軍四大主力之一,本來是三師六旅三萬人的一支甲種軍,可在冀中平原與敵作戰時傷亡過半,結果得不到補充不說,連編制也沒保住。現在,我們已被縮編為兩師四旅只有兩萬人的乙種軍了,還不知道今后怎么樣呢……”
“都一樣都一樣。”張發奎同情地拍著對方肩膀,“我們粵軍也好不到哪里去。全國地方軍中,也就桂軍好一點兒,可就他們,21集團軍也在上次的反擊戰中被徹底打殘了,消息傳到白副總長耳中時,他連日飲食不進。這是打仗嘛,有什么辦法?沒準,你我明天也就死在這戰場上了。”
吳克仁道:“張總司令放心,要論打鬼子,我們東北軍就是徹底打光,我們也毫無怨言!只是——”吳克仁垂下頭,“自己人對我們這支沒爹沒娘的流亡之師的做法,太叫人寒心了。我們不抵抗就撤入關內是不對,可我們那是奉令呀!后來我們逼委員長不對,可我們那是為了抗日呀……好了,什么也不用說了,還是認真殺鬼子吧。”
張發奎道:“這話我贊成!什么也不用說了,還是認真殺鬼子吧。是英雄是好漢,抗日戰場見一見。現在你去見見江防總司令劉興將軍,讓他給你劃防區。”
“是!”
1937年11月3日,長江入海口,日海軍第三艦隊旗艦“出云”號。
“諸位,淞滬會戰開戰以來,已過兩個半月,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出云”號會議室內燈火輝煌,日軍上海派遣軍總司令松井石根大將憂心忡忡地開了口,“我們已經投入了帝國陸軍十個師團二十余萬人——這幾乎是我們陸軍總數的一半了,同時還有三分之二的海軍和大量空軍。開戰之初,我們說要三個月內滅亡中國,這樣僵持下去,帝國尊嚴何在?”
松井石根皺著眉頭,眼鏡后面閃著讓人心驚的寒光,在座的將領聞言一驚,臉上出現不自然的神情。
“當然,我知道參戰部隊在上海無不奮力作戰,斬獲頗豐,為帝國贏得了極大的榮譽。但是,我們需要的是戰果,不是犧牲。”說到這兒,松井石根又動了氣,“據報,自8月開戰以來,我上海派遣軍損失人數已達十萬人,帝國軍力受到重創——我們愧對天皇!”松井石根的臉上堆滿了愧疚和憤怒。
“大將閣下!”第9師團師團長吉住良輔中將不服氣地開了口,“我軍犧牲雖然慘重,可支那軍的傷亡卻數倍于我軍,大本營不應對此吹毛求疵!”
“諸位!”松井石根聽罷,滿臉不高興,“我們與支那作戰不是為了殺人——支那人如豬狗一般,何勞我軍動刀?我們要的是支那的國土、資源與勞力,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對抗西方殖民主義,所以不能以殺人為目的。諸位請記住中國兵圣孫子的這一句名言:‘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大將閣下,據前方消息,支那軍在上海投下的兵力已達七十萬,是我上海派遣軍的三倍。”第13師團師團長獲洲立兵中將冷冷地說,“在此情況下,我軍很難擊潰正面敵軍。如此僵局,不知大本營有何妙策?是不是要繼續向上海增兵?”
“繼續向上海增兵?”尹東政喜中將倒抽一口冷氣,“這種添油助燈似的增兵何時是個盡頭?自開戰以來,我們已向上海三次增兵了。國內能夠調動的兵力幾乎全部投入了上海戰區,怎么還要注入?真要在上海與支那決戰?況且——”說到這里,尹東政喜看一眼松井石根,似有所顧慮。
“尹東君,不妨直言。”松井石根寬容地笑了笑,“在作出決定之前,諸位盡可暢所欲言。決定一旦作出,那就只有服從的份了。”
“我覺得這種逐次增兵法犯了兵家大忌。中國大陸地廣人密,征服它應該以水銀瀉地之勢,切忌一師團一師團地逐次注入——因為這樣做,無異于將油一滴一滴注入水中,這樣,油都被水吸收于無形,結果水還是白水一缸——中國有四萬萬五千萬人口,而帝國才九千一百萬呀!”尹東政喜語氣低沉。
“尹東君的話不無道理。”沉默了一會兒,松井石根疲憊地一笑,“所以,大本營才不惜代價屢屢向上海增兵,目的就是在上海滅其精銳部隊,動搖其意志,迅速結束戰爭。上海之戰已成中日戰爭焦點,其勝敗直接關系到帝國對支那戰爭的輸贏。諸位,拜托了。”說到這里,松井石根沖大家一垂頭,而后頭一揚,雙目放光,“有鑒于此,東京大本營決定打破僵局,在上海實施重大戰略突破。現在,我向大家介紹一個人——柳川君,請進來!”
會議室旁邊的側門開了,出來的是一個相貌清癯、舉止文雅,戴著金絲眼鏡、一臉親切的陸軍中將,沖大家點頭微笑。
“這位是柳川平助將軍,大家都認識吧?”松井石根像炫耀一件什么寶物一樣指著他問。
“當然啦!”吉住良輔中將笑了——柳川平助是他念帝大時的同學,“大本營陸軍次官嘛。”
“是的!”松井石根嚴肅道,“不過,柳川君現在的職務是陸軍第十軍司令官——”
“陸軍第十軍?”軍官們面面相覷:帝國陸軍的編制中沒有這樣的番號呀!
“為迅速解決上海戰事,大本營決定從上海抽調第6師團、第15師團及第5師團所屬第9旅團并從國內抽調近衛第18師團、第114師團編成第十軍,分左右兩路沿長江和杭州灣迂回登陸,切斷滬杭、滬寧兩條公路鐵路干線,將猬集于上海的中國七十萬部隊包而殲之,徹底動搖蔣介石的統治基礎,瓦解其抵抗意志!”
會場內一陣興奮,軍官們交頭接耳,不少人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柳川君,請你宣布大本營的作戰要領吧。”松井石根洋洋得意道。
“大將閣下!”柳川臉上流露著尊敬,“無論是論資歷還是軍階,您都是我的上級,請不要客氣。在這里,我是您麾下的第十軍司令官,接受您的命令。”
“好吧。”松井石根站起來,冷峻的目光掠過會場,會場馬上靜了下來,“諸位,鑒于支那人在淞滬投入大量精銳部隊,上海戰場已成對華戰爭焦點,大本營決定在此與之展開決戰,徹底殲滅其主力。戰略要點是:淞滬正面第3、第9、第11、第101、第13五個師團,自明日起加強對上海正面之敵的攻擊,吸引其注意力,為迂回登陸部隊隱蔽閃擊敵軍側翼創造條件;第16師團為右路偏師,此部沿長江上溯至江蘇常熟東北面登陸,而后迅速向西南穿插,占領蘇州、無錫,并向昆山一線挺進;左路由柳川君率第19軍主力之第6、第18、第114及國崎第9旅團共十萬人,為此次戰役主力,隱蔽接近杭州灣,于本月5日在金山衛附近登陸,而后迅速向昆山一線卷擊,爭取早日在昆山與16師團會師,從而完成對上海守敵的戰略包圍。最后三軍協力,共同殲滅支那大軍!”
“哈依!”將軍們起立立正,神情莊嚴,人人為能參加這樣一場圍殲中國抗戰主力為天皇效忠的圣戰而驕傲自豪。
“諸位——”松井石根也站了起來,“帝國之榮辱系于此舉。此戰若失,我將自殺以向天皇謝罪,諸位勉之!”
“愿為天皇盡忠而戰!”
11月4日晚,吳淞口外,一支特混艦隊在江面蓄勢待發,這支艦隊編成內有航空母艦“龍驤”號、“鳳翔”號,戰列艦“出云”號以及巡洋艦五艘、驅逐艦和護衛艦二十余艘及大量登陸運輸艦共百余艘。全艦隊有艦載攻擊機一百多架和上千門大口徑艦炮——龐大火力足以覆蓋幾十平方公里內的一切目標!
“出云”號艦橋上,柳川平助靜靜地舉著右手向他的士兵致敬,每一艘戰艦都低沉地放著他們的《軍艦進行曲》:“跨過大海,尸浮海面,跨過高山,尸橫遍野,為天皇捐軀,視死如歸!”
柳川平助站著敬禮,臉上全是莊嚴冷酷與自負:在人類戰爭史上,以十萬人包抄對方七十萬大軍后路的事例尚不多見——大日本皇軍要以不足敵人七分之一的兵力合圍殲滅對方,這難道不是人類戰爭史上的奇跡么?而創造這奇跡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柳川平助!
“將軍,外面太冷,您身上濕透了,是不是回艙避避?”他的參謀前來勸說。
“八嘎!”對部下,柳川平助可沒有了昨天參加松井主持的作戰會議的溫文爾雅,他側身怒罵,“帝國士兵全在雨中,身為司令,我怎么能回艙避雨?他們是撕破支那軍腹部的尖刀利刃,對這些國家英雄戰爭驕子,我能不致以崇高的敬意么?!”
“哈依!”見拍馬拍到蹄子上,參謀趕快一個立正,電線桿子一樣立在司令官旁邊,舉手向一艘艘駛過旗艦的士兵敬禮致意。
柳川平助靜靜地站立著,一種神圣的感情悄然涌上了他的心頭,靜靜看著軍隊集結完畢。
“報告:運輸艦隊已全部過完,請將軍回艙休息吧。”參謀再次請求。
“艦隊停止無線電聯系,保持沉默。”柳川平助放下已舉麻了的右手,神色冷峻,“全艦隊向長江口外航行。行進途中,戰斗機保持空中巡航,一旦發現中國船艦,無論軍用民用,一概擊沉,嚴禁暴露我軍行動!”
“哈依!”參謀敬禮而去。
狡猾的柳川平助為了迷惑中國軍隊,先帶著他那龐大的艦隊出長江口向北駛去,讓人以為他是北上支援華北方面軍。待天黑之后,又突然轉向,在夜幕掩護下悄悄向杭州灣撲來。黑夜中,實行了燈火管制的艦隊像一條大黑蟒,悄悄向金山衛蠕動!
1937年11月5日,上海金山衛。
“大隊長,情況不對呀。”浙江抗日別動總隊干訓大隊大隊長廖曙東在睡夢中被哨兵叫醒。
“怎么了?”廖曙東渾身一激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了起來,“海面有情況?”
“嗯……”哨兵是個十八歲的小青年,雙唇被凍得發紫,“海上靜極了,霧很大——”
廖曙東驚訝地盯住他,問:“那你慌個啥?”
“我總覺得不對,耳中像聽見一陣又一陣波濤翻滾的聲音……”哨兵紅著臉說。
廖曙東沉吟:這哨兵是舟山一帶的漁民,常年的打魚生涯,練就了一雙異常敏銳的耳朵——他們就是靠這樣的耳朵來聽出常人根本無法聽到的魚汛和風向的。所以,他不敢對這哨兵的感覺等閑視之,于是他下令屬下六百余干訓隊員進入陣地,自己帶上望遠鏡與哨兵一塊來到灘頭陣地。
雨已停了,海上的迷霧正在慢慢散去。廖曙東舉起望遠鏡,仔細向前觀察……突然,他臉一下白了,雙手打顫,像是在望遠鏡中看到了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大隊長,怎么了?”哨兵驚問。
“你看——”廖曙東聲音打顫,“日本人!”他將望遠鏡交給哨兵,“完了,金山衛完了,上海完了!”
哨兵接過望遠鏡一看,在鏡頭中看見了讓人恐怖的景象:望不到邊的日本軍艦像一頭頭巨鯨,在晨光中犁開波浪,排山倒海般向海岸壓來。軍艦上的炮管直指他們,船頭在晨光中閃動著金屬的光澤——那是鋼盔與槍刺在反光!這看不到邊的鋼鐵巨陣就像一下子從海里浮出來的一樣。
“大隊長,有……有多少人?”哨兵放下望遠鏡,心驚膽戰地問。
“不下數萬——也許更多!”廖曙東又用望遠鏡細細觀察一通,和哨兵一塊兒回到前沿陣地。
“大隊長,敵人來了?”前沿陣地上的兄弟姐妹們一見他們就圍了上來——別動隊屬于地方武裝,成員很雜,男女都有,穿的也是五光十色,裝備就更趕不上正規軍了。
“來了!”廖曙東臉色陰沉。
“多少?”大家一聽,面面相覷——他們這支別動隊雖然冠以“抗日”之名,平時也不乏殺敵報國馬革裹尸之類的豪言壯語,可到底沒和日本人交過手。現在一聽日本人真來了,不禁有些害怕。
“好幾萬。”廖曙東也不想隱瞞,“也許上十萬!”
大家一聽更怕了:十萬,那這整個金山衛還不讓他們站個密密麻麻?
“那我們怎么辦?”干訓大隊本來并不擔任防守海岸及抗登陸的任務,他們只是湊巧在金山衛訓練罷了,所以,他們要溜之大吉的話,也沒什么說不過去,但問題是唐生智認為敵人根本不可能在金山衛登陸,所以這兒根本沒有防守部隊——要說有,就是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能溜之大吉么?
“兄弟們!”廖曙東沉吟片刻,神色嚴肅起來,“在我們身后,有七十萬守軍。我們要放棄陣地的話,他們的退路就會被切斷。所以,我們除了在這里拼死抵抗外,別無選擇!現在我命令:所有男隊員立即準備戰斗,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后撤!女隊員立即撤出陣地,跑步向江防總司令部報告:日軍十萬大軍已在金山衛登陸,請速派有力部隊予以反擊!至于我們,發誓與陣地共存亡。你——”他指著那哨兵,“立即向駐金山衛側全公亭的國軍炮兵二團六連郭連長報告敵情,要他們立即投入戰斗,支援我們。現在各就各位,準備戰斗!”
大家默默地進入陣地,拉開槍栓,掏出手榴彈,幾個死活不肯離開前沿陣地的姑娘也悄悄托起了槍,秀麗的雙目遙望著濃霧漸漸散盡的海面。
以訓練不足、槍械簡陋的四五百人,抗擊十萬有軍艦的日本人,無異于以卵擊石。但他們沒辦法,只能用自己的血肉去抵擋日本人的第一道攻擊,為中國軍隊爭取時間。他們既然入了伍,扛了槍,就得為國效忠!
“姐,我們會死在這兒嗎?”一個托著步槍的十六歲小姑娘問身邊那年齡稍大、正擺弄著手榴彈的女兵。
“不知道。”那女兵雙眼迷茫——對她來說,死像一個十分遙遠而朦朧不清的夢,雖然這夢實際上已在眼前。
“叫你們下去,你們沒聽見?”她們的對話叫廖曙東聽見了,他這才發現陣地上還有女兵,于是火了,大聲呵斥,“呆在這兒好玩么?”
“大隊長!”一個排長附在廖曙東耳邊低語,“她們的男朋友都在隊上,說什么也不肯下去。”
廖曙東苦笑道:“這是打仗啊,以為是在花前月下嗎?”可看看姑娘那茫然的雙眼中閃耀的堅定,又嘆口氣,“好吧,打吧打吧。全民抗戰嘛,女人也不例外。”這么說著,他覺得自己挺冷酷的——可戰爭不就叫人冷酷么?
戰斗打響了。干訓大隊這幾百人就像一只只不屈的蜜蜂一樣,以赴死的心態憤怒地向日本登陸部隊投彈射擊。日本人顯然吃了一驚:在他們的判斷中,金山衛要么沒人防守,讓他們鉆個空子;要么有人防守也會被他們嚇跑,而不會碰到抵抗。可現在居然從灘頭射來一陣陣槍彈,打在正興高采烈涉水上岸的登陸部隊身上!
這群像叫花子一樣的人想干什么?柳川平助一揮手,幾十架“九四”式轟炸機馬上從航空母艦上起飛,蝗蟲般向灘頭陣地撲去,軍艦上上百門大炮也開始發射,一顆顆炮彈呼嘯著飛向灘頭。
駐扎在全公亭的第8集團軍炮兵第2旅第2團第6連連長郭文河接到干訓大隊的情報后,馬上對搶灘日軍開了火。他們連擁有四門德國造的“卜福斯”山炮,這種火炮算是國軍中最優良的武器了,可與日本人先進的艦首主炮一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雖然這樣,炮兵連的兄弟們仍毫不畏懼地向搶灘日軍以最快射速發炮,將一枚枚炮彈準確射入敵陣。這小小的彈丸對坦克軍艦也許構不成威脅,可對血肉之軀而言,卻仍是一種可怕的武器:每一顆彈丸落地,就有好幾個日本人隨之倒下。一時間,日本登陸部隊居然被轟得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在炮兵的有力支持下,干訓大隊稍覺心安,加上他們的陣地接近灘頭,日本人怕打著自己人,所以炮彈大都掠陣而過,并未對他們造成多大傷害。他們從容不迫地瞄準射擊,將那在水中行走極不方便的日軍士兵一個個打倒。他們現在心中的唯一念頭就是堅持堅持,堅持到援軍到達。
“叮——”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在67軍軍部響起。吳克仁撈起話筒,道:“67軍軍長,吳克仁。”
“吳軍長,我是陳誠!”電話中,這位淞滬前敵總指揮語氣焦急,“據報,日軍登陸部隊已在金山衛搶灘,意在包抄我上海守軍后路!情況萬分緊急,著你部立即開往松江、金山一線,務必將此路敵人死死釘在黃浦江北,否則全軍危矣!”
吳克仁吃了一驚:他到上海不過三天,所屬部隊也還在集結當中,如何將日軍釘在某處?他有這釘么?又有這錘么?他壓制住心中的緊張,問:“陳總指揮,不知在金山衛登陸的日軍有多少人?”
“據情報,有數千人。”
“那么,海上增援兵力有多少?”
“海上敵大小運輸艦不下百艘,因此可以判斷登陸之敵不下三個師團!”
“三個師團?”吳克仁倒吸一口冷氣:三個完整師團可有八九萬人啊,自己這一萬七千余人的疲憊之師,如何釘住他們?
“陳總指揮,阻擊如此強大的登陸部隊,我軍恐力有未逮。況且,我軍集結未畢,如何擔此大任?指揮部是不是會派其他友鄰部隊支援?”吳克仁頭上冒汗了:他不怕犧牲,他只怕犧牲后仍無法完成任務,無法向長官交代,也無法向部下交代。
陳誠道:“吳軍長,現在淞滬正面敵所有部隊都已發起猖狂進攻,我手中的預備隊已全數投入前線。在此膠著情況下,稍有不慎,即會演變成一點動搖全線崩潰的局面,部隊無法抽調。另外,一股番號不明、但不下一個師團的日軍已在常熟登陸,并有向蘇州昆山一線穿插之勢。現在已可以判明:日軍這次進攻是以兩股登陸部隊為剪之雙刃,意在徹底絞斷我上海守軍退路。現在我軍已陷入極大被動,只好借重貴軍了!”
“陳總指揮,您也知道,我們67軍系乙種軍,加上集結未畢,擔此大任,實恐有負重望!”吳克仁頭上豆大的汗粒開始往下滴——這話他不想說,可又不得不說:他得為戰事負責,還得為部下負責。
“吳軍長,這一切我都知道。”出乎意料的是,陳誠這個平時對雜牌將領很不客氣的“小委員長”并沒有發火,他仍十分平和道,“南京統帥部已下令駐乍浦守備師死守該處,即使全軍覆沒,也不許后退一步,為你軍展開爭取時間。另外,我們還有兩個師加一個旅正沿蘇嘉鐵路緊急馳援。作為前線總指揮,能做的我都做了,就看你的了——”
“明白了!”事已至此,吳克仁還有什么可說?“不知道指揮部要我們在金山松江一線守多久?”
“這個——”陳誠為難了,“情況你也知道了,增援部隊正在馳援途中,沿路都有日本人飛機軍艦的炮火阻擊,戰區內人馬又多,調防不易,所以——”
“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守到援軍到達?”吳克仁頂上一句。
“的確如此。不然,若日本人合圍成功,你我都將成為千古罪人!”
“統帥部為什么不下令全軍轉進?”吳克仁忍不住了,大聲問。
“無可奉告!”陳誠翻了臉,掛斷了電話。
“右翼軍總司令部嗎?”吳克仁怔怔的,又撥通了張發奎司令部的電話——他想起張總司令對他的許諾:他手中幾個師的機動力量可以隨時援助發現敵人登陸的地段,“我找張總司令。”
“張總司令不在。”對方冷淡道。
“什么?”吳克仁大吃一驚:側翼情況如此危急,他這總司令居然不在!
“張總司令干啥去了?”
“張總司令已奉調中央軍司令!”
“那么——”吳克仁像驀地挨了一棍——這臨陣易將,可是兵家大忌,“右翼軍總司令是誰?”
“第十集團軍總司令劉建緒!”對方有些不耐煩道。
“那就請劉總司令接電話,我是67軍軍長吳克仁。”
“劉總司令不在。”對方仍舊冷淡道。
“他到哪兒去了?逛窯子么?”吳克仁火一下竄了出來:他媽的,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這守門的卻找張三不在,找李四也不在,這不拿國事當兒戲么?!
“他還在杭州——也許在逛窯子。”對方不乏幽默,應上一句,掛了電話。
“接中央軍總司令部。”吳克仁咬著牙對接線員道,“找張發奎!”
“吳軍長嗎?我是張發奎。”電話接通后,張發奎那廣東官話便傳了過來。
“張總司令,你怎么臨陣脫逃?”氣憤中,吳克仁率爾作對。
“臨陣脫逃?”張發奎苦笑了,“哪兒有往火線中心逃的?我這兒可是戰事正激的中央地帶呀。”
“右翼出亂子了,你知道么?日軍三個師團已在金山衛登陸,意在包圍我淞滬守軍——”
“我怎么不知道?”張發奎火了,“我他媽早料到了,可誰聽我的?上海這他媽的四戰之地,日本人哪兒不能捅我們刀子啊?老在這鬼地方打什么打?”
“在這關鍵時刻,張總司令怎么能撂下這挑子去中央軍呢?”吳克仁沒心思聽他發牢騷,急急道,“群龍無首,是會出大亂子的!”
“中央軍總司令朱紹良日前奉調甘肅省省主席,中央兵團無人指揮,又碰上日軍發動新一輪猖狂進攻,統帥部急令我來接替,我能不來么?你問我,我問誰去?”張發奎邪火直冒——到現在,他連中央軍師一級配置還搞不清楚呢,怎么指揮?
“這、這統帥部昏頭了嗎?前線打得這么昏天黑地的,他們倒把兵團司令調來調去——這是作戰么?分明是兒戲嘛!”吳克仁急了。
“老弟,這種事不自我始,也不會至我終!”張發奎喪氣道,“我告訴你,開戰之初,我手下一個炮兵連突然不見了,我急了,東找西找,問友軍,問戰區司令長官,就他媽只差貼尋人啟事了!結果,七問八問才知道是委員長親自下令把這個炮兵連調走了。區區炮兵連他都這么調來調去,總司令什么的,他當然更是想調就調,要換就換了。吳軍長,你給我打電話究竟有什么事?不會就找我扯淡吧?我這兒的事還多呢!”
“扯淡?”吳克仁差點兒氣昏,“張總司令,現在登陸日軍出現在金山衛,陳總指揮命令我部阻擊。可你知道,我部兵力嚴重不足,三天前張總司令曾親口許諾,如出現險情,你手中的幾個機動師可立即增援,現在我要你兌現諾言!”吳克仁討債般道。
“吳軍長,這個——”張發奎頓了頓,干笑一下,“我不是說過么,這不還有萬一么?”
“萬一?”吳克仁一愣,旋即不客氣道,“你想賴賬?”
“克仁兄,言重啰!”張發奎油腔滑調,然后又換上正經口吻,“前兩天,日軍突然在正面發起空前攻勢,中央地帶吃緊,又恰逢任命我為中央軍司令,我就將手中的幾個機動師用在了正面——畢竟,我是中央軍司令了嘛,各人自掃門前雪不是?對不起啦!”
“你——”吳克仁大怒,可又忍住了,“那么,鑒于我軍被分散在杭州灣長達百里的地段布防,集結不易,前方又如此吃緊,我請求張總司令派車送——”
“你為什么不找你們新任右翼軍總司令劉建緒?”張發奎現在正為中央軍戰事焦頭爛額,才不想抽車來管這碼子事呢。
“什么他媽的劉建緒?”吳克仁火了,破口大罵,“姓劉的還在杭州,我怎么找他?張總司令,你移交軍務也該移交完畢后再走啊,這接任的人都還沒有到,你就一拍屁股跑老遠,讓我們這些部下怎么辦?”
“唉,這指揮系統快被攪成一鍋粥了!”張發奎苦笑,“我拍屁股就跑?哼,中央軍司令朱紹良一接調令,便一拍屁股跑了,上海正面戰場又如此危急,我能不一拍屁股就來填這炮口么?要怪你該去怪那劉建緒沒有一拍屁股就來右翼軍接任——大概是西湖景色太迷人了,只怕他‘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吧!”
“張總司令,你給個痛快話,派不派車送?沒車送,我軍無法搶占金山、松江,屆時兩處一失意味著什么,你張總司令自然比我更明白——我可是求你派車送我們去送死,不是逃命!”吳克仁不想聽對方打哈哈,徑直道。
張發奎本想一推干凈的,可到底明白這七十萬人給日本人包了餃子不是件好玩的事,他的中央軍也在里面啊!于是他嘆口氣,改口道:“好吧,我就越俎代庖一次,命令中央軍直屬汽車團馬上調配貴部,這就下令他們到你軍部待令。吳軍長,你可得用點兒勁啊——要真給日本人斷了后路,咱們不是下海喂魚,就是伸頭挨刀!”
“張總司令,統帥部是否有意撤退?”吳克仁又向張發奎問起這在陳誠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問題,“打到現在,該撤了。”
“你問我,我問誰?現在該撤?早他媽該撤了!”這一問,又把張發奎問得火冒三丈,“聽到金山方向的炮聲后,前線部隊無不大驚失色,大家都感到前途不妙,部隊已有動搖跡象,兵敗如山倒正在演化為現實。吳軍長,金山方向究竟如何?”
“不知道,我馬上去,再見!”吳克仁掛了電話。
“軍長,我們這次慘了!”軍參謀長吳漢翹少將哭喪著臉,“三個師團的登陸日軍叫我們去擋?完了,完了,絕對完了!我們這次是給葬在上海了——唉,他鄉野鬼呀!”
“我們是喪失家園的東北軍,何處是家園?中國就是我們的家!葬身上海有何不可?‘埋骨何必鄉梓地?人間處處有青山嘛。”吳克仁神色黯然地拍拍參謀長的肩,眉一橫,下令道,“通知部隊,立即出發!”
同日,金山衛。
經過幾小時的血戰,干訓大隊的成員已傷亡殆盡,這支武裝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為后續部隊的到來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當廖曙東將手槍中的最后一枚子彈打入自己頭顱后,整個灘頭陣地即告陷落。
日登陸先遣師團第六師團師團長谷壽夫手提指揮刀,望著那倒在陣地上穿著五花八門衣服的非正規國軍,再看看灘頭橫七豎八倒下的部下,他揚起刀,沖陣地上那些還沒有完全咽氣的中國人一陣猛砍——當聽到鋒利的指揮刀砍入肉體發出鈍響和中國人臨死前發出的慘叫聲時,他感到了一種由衷的快感!
“嗚——轟”,正高興際,一發山炮炮彈幾乎貼地飛來,谷壽夫身邊的日軍一下就倒了十多個!谷壽夫一愣,血紅的雙眼沖全公亭方向望了望,一揮指揮刀,下令道:“給我沖!”
山炮六連見日本人已占領了灘頭陣地,也紅了眼。郭連長下令向炮膛裝填自殺性零線子母彈——這種炮彈剛出炮口就炸,五百米內殺傷力極大,自然也可能殺傷炮手。可現在炮兵已管不了這么多了,就失去步兵掩護的炮兵而言,他們實際上已陷入死地,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戰死,要么投降。這是一支抱著必死的決心戰斗的炮兵隊伍,他們毫不遲疑地裝填炮彈,并快速發射。一枚枚彈丸瘋狂地在日本人中炸開,血紅色的肉雨隨之在空中飛揚!但終究是寡不敵眾,大部隊覆滅后,剩下的十幾個炮手被活捉了。
谷壽夫氣得發了狂,他立即下令將這十幾個中國軍人綁在一處,而后用他們自己的山炮瞄準他們一陣狂轟,將其全部轟為肉糜!
日軍登陸成功后,稍事休息,又蝗蟲一般向金山松江一線撲來。
日軍在金山衛登陸成功的消息像在南京統帥部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南京的軍政大員一下震驚了!
“娘希匹!”軍委會委員長蔣介石氣得兩眼通紅,“怎么搞的?日本人怎么會在金山衛登陸?唐生智,你不是說金山衛一帶水淺灘深,風大浪高,不利于登陸作戰么?日本人咋不聽你的?”叫著嚷著,他一肚子邪火又沖軍委會警衛執行部主任唐生智燒來。
“職……職部曾親沿杭州灣海岸考察,貓睛石外一帶確……確實不利于登陸。”唐生智也十分震驚,“這狗日的日本人,怎么啥不能干就干啥呢?”
“唐主任,只怕不是日本人不能干,而僅僅是你以為不能干吧?”軍委會副參謀總長白崇禧語帶譏諷。
“王外長!”蔣介石又問外交部長王寵惠,“九國公約不是說要出面制裁日本么?怎么光打雷不下雨?日本人野心獸性如此昭然若揭,四處轟炸,他們的租界也被轟炸了。他們不是民主國家么?不捍衛主權、維護正義了么?為什么裝聾作啞?”
蔣介石真是生氣——原本希望這上海開戰一打,日本人炮彈一落在列強租界,歐美各國馬上火燒屁股,進而出兵干預敢觸犯他們在華利益的小日本,大家七手八腳一用力,日本不就敗了?孰料歐美列強立志做縮頭烏龜,就是不肯出面。這樣一來,原本該七八個人聯手打的架鬧成了他一個人打,那還不被打得頭破血流?
“委員長,西方人滑頭得很,四國調停委員會雖然對日本人觸及他們在華利益不滿,可他們誰也不愿意因此而和日本直接對抗。英、法、意三國立場軟弱,口頭抗議都提得不像樣;美國態度強硬一點兒,可他們的代表也私下告訴我,西方國家將保持中立,不會出兵干預日本。至于九國公約,更是拿日本人沒辦法:12月27日,日本外相發表宣言,拒絕參加九國公約會議——他參都不參加,你制裁他個啥?”王寵惠哭喪著臉,一副弱國無外交的倒霉樣兒。
“帝國主義可惡!”蔣介石咬得嘴里的假牙咔嘣直響,“等著瞧吧,他們總有一天會養虎遺患,自食其果的——日本人豈是一個中國喂得飽的?中國亡了,他們就得跟著來!”蔣介石很生氣,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歐美列強對他的呼吁、懇求統統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和日本這頭貪心不足的野獸斗得遍體鱗傷的蔣介石是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他們不出兵,出面總可以吧?出面壓壓日本人,讓他們停戰,再簽一個‘淞滬和平協定。”
一個大國領袖說這樣的話,實在沒面子。
白崇禧不滿了,他是一個軍人,最看重的是實力,對什么拉關系靠別人這一套政客手腕很是看不上眼,便道:“日本人是打紅眼了,國內二十個常備師團,他們調了十個來上海,連近衛師團都出動了,這分明是孤注一擲。如此人騎虎背箭在弦上,誰來調停他們會聽?換了我,我也不聽!”
“現在怎么辦?”蔣介石像個輸光了的賭徒,“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歐美國家靠不住,這小日本,還得咱們自己打!”
“現在明白還不晚!”白崇禧一笑,“委員長,淞滬會戰的目的應該是將日本由北向南居高臨下的攻擊軸線,轉化為由東向西仰攻的攻擊軸線。現在日本人已從北方戰場抽調了兩個半師團,又從國內出動了兩個近衛師團,在上海戰區,他們一共集中了十個師團,三十萬人,可以說攻擊重點已由北到東——我們實現了自己的戰略意圖,因此,我們不必再在上海與敵硬拼,而應當把部隊撤至上海外圍沿吳福線、錫澄線已有國防陣地,逐次抵抗,消耗對方兵力,從而實現以空間換時間,積小勝為大勝的戰略目的。”白崇禧知道,直接要委員長撤兵,他會覺得臉上無光臺階難下,只好用這“戰略意圖已經實現”的說辭來給他搭個臺階。
“這樣做,國際友人會怎么看?”蔣介石還是拋不開那早已拋開了他的“國際友人”,“我們在淞滬戰場兩個半月的英勇抵抗,難道就這樣功虧一簣?我們怎么向全國人民交代?”
“若不后撤,更無法交代——如果七十萬大軍撤不下來,給日本人包了餃子,國內將再無力量進行抵抗!”白崇禧急了,大聲嚷嚷,“沒有軍隊,我們如何抗日?”
“哼,淞滬有七十萬大軍,且都系國軍精銳,日本人想一口吞下?一斤餡兒還要半斤皮呢,他們三個師團就想包住我五十二個師?笑話!”白崇禧不提這“七十萬大軍”還好,一提,蔣介石倒像快癟的皮球又給打足了氣一般,精神飽滿斗志昂揚起來,“淞滬各軍,應繼續戰斗。辭修,應付金山衛登陸之敵的有多少部隊?他們能不能把敵人趕下海去?”蔣介石又滿懷希望地問從淞滬前線趕來請示的前敵總指揮陳誠。
“唔……”陳誠起來吊起圖桿,在墻上的地圖上比劃,“當我獲悉日本人在杭州灣全公亭、金山嘴一帶登陸后,為阻擊該方面之敵,保證我側翼安全,已令26師搶占松江,61師強占閔行,以警戒黃浦江左岸,又令67軍迅速經松江向金山縣城前進,阻敵北上,沒有軍委會命令不許后撤一步——”
“這很好嘛!”聽了陳誠在地圖上的紙上談兵,蔣介石高興了,“這不萬無一失了么?”
“只是——”作為前敵總指揮,陳誠不敢盲目樂觀,可也不敢頂撞委員長,于是囁嚅道,“只是26師、61師在前期會戰中傷亡頗大,補充未畢就被派往前線,其作戰能力大打折扣——”
“67軍呢?他們不是剛從豫北調來的生力軍么?”蔣介石不耐煩道,“他們應該很能打呀!”
“67軍新到戰場,部隊集結未畢,恐怕也不能期望過奢。”陳誠實事求是,“再說,他們在北方戰場也被打殘了。”
蔣介石瞪大了眼,道:“照你的意思,該怎么辦?”
“我看——”陳誠作為前敵總指揮,他得為前線戰事負責,只好硬著頭皮道,“我們必須調整戰線——”
“調整戰線?”蔣介石眨眨眼,琢磨道,“你不是講要后撤吧?”
“報告委座!”陳誠心一橫,一個立正,“我同意白副總長的建議,上海守軍應立即轉于二線陣地,利用已設國防陣地節節抵抗,層層防守。因日軍在金山衛登陸,上海已成死地,不堪再戰。來京之前,我征求過中央軍總司令張發奎的意見,他也認為從整個戰略上講,正面敵人強渡蘇州河以后,我軍退卻便已成為毫無疑義且不能再拖延的事。從挽救全局計,這樣的決策非當機立斷作出不可。此正古語所謂‘蝮蛇嚙手,壯士斷腕!現在,日軍不僅渡過了蘇州河,而且又在我側翼金山衛登陸成功,后撤就更是刻不容緩了。若我們能有序地從上海戰區撤出,從容地在二線陣地布陣設防,則雖系亡羊補牢,但刻鵠不成尚類鶩;若繼續膠在上海不動,那就將畫虎不成反類犬了。委座,上海至南京的廣大地帶我們有縱深配置,有許多鋼筋水泥工事,在此地與敵展開持久戰,縮回來的拳頭再打出去,會更有力啊!”
陳誠苦口婆心。上海會戰這種坐以待斃的打法他是打怕了,看著自己成團成旅的部下晝夜之間就被敵人強大的火炮轟為灰燼,作為前敵總指揮,他的心在流血——中國兵源再豐富,也經不起這樣的耗損呀。
“對!”見有前敵總指揮的支持,白崇禧大來情緒,“上海這打得亂糟糟的地盤,咱丟給日本人得了,何必摟著這火罐子不放?這不自討苦吃?”
“敬之,你看呢?”見大家都想開溜,蔣介石感到一陣孤獨,于是他把目光投到軍委會參謀總長何應欽身上。
“我——”何應欽本也同意白、陳二人轉進主張的,可他看出委員長對這后撤主張從心底透著反感,于是笑了笑,滑頭道,“我聽委員長的。”
“走吧走吧。”蔣介石一臉失望,仰天長嘆,“你們都走好了,這上海,我來守得了!我成仁得了!”
聽蔣介石這么一副腔調,屋內的軍政大員全愣了:身為軍事統帥,不從戰場的利害得失去考慮,卻如此一意孤行不講道理,如何是好?
大家心里雖然這么想,可看蔣介石動了怒,便又誰都不敢勸。屋內一片沉寂,靜得都能聽到地上的螞蟻爬。
地上并沒有螞蟻,倒是天上有了動靜:先是一陣凄厲的警報聲,接著就是由遠到近的“嗡嗡”聲,然后就是轟隆隆的爆炸聲——這是日本飛機對南京的又一輪狂轟濫炸!因為蔣介石生氣不走,所以大家只好奉陪。武將還好,幾個文官如陳立夫、陳果夫、孔祥熙、王寵惠嚇得臉都白了!
“聽聽,聽聽,你們聽聽!”蔣介石大發雷霆,“首都危在旦夕,日日都在敵機的狂轟濫炸之中,我們卻要放棄首都大門上海!國家要你們這批軍人干什么?統統做亡國奴得了!”
哼,把七十萬大軍全葬在上海,那才真做亡國奴呢!白崇禧在心中嘀咕,卻再不想出面相爭——這個“小諸葛”雖然一向以膽大敢言著稱,可卻極有分寸。至于陳誠、何應欽這些委員長夾袋中的人物,就更是只有屏住呼吸不作聲的份了。
“上海乃我國經濟中心,民族工業發源地。這里聚集了我國最齊全的工廠,最優秀的人才,最繁華的商場,最偉大的交易所,又系長江與太平洋的交匯之處,為中外觀瞻所在,更何況它還是我國首都的門戶,豈可輕棄?現在我命令:上海必須守死——”蔣介石一激動,把“死守”說成了“守死”,“戰區內各部隊沒有軍委會命令,不得后退一步,違令者斬!辭修,那個馳援金山的叫什么?”
“吳克仁,東北軍67軍中將軍長。”
“唔,你用我的名義給吳軍長直接下令:該軍必須在金山、松江一線死守七十二小時,不得后退一步,若有違令,自軍長以下各級軍官俱軍法處置,絕不姑息!”蔣介石咬牙切齒。
“是!”陳誠立正。
“委員長!”白崇禧忍不住了,“既然只讓他們守死——呃,不,死守三天,是不是意味著三天以后,戰況若無好轉,即命令部隊全線轉進?”作為軍委會副參謀總長,他實在不愿眼睜睜看著國軍精銳全部被日本人包殲,他得設法為中國下一步更為艱難的抗戰保留點兒種子。再說,桂系最精銳的21集團軍也在上海,無論從公計,還是從私計,他都該站出來做最后努力。
蔣介石道:“這個——萬一這三天內我們能擊潰正面日軍,轉危為安呢?”
“三天擊潰日軍?”一直未吭聲的桂系頭目、新任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忍不住了,“我軍在上海投入了六個集團軍,苦戰兩個半月尚不能擊潰正面之敵,現在各個參戰部隊既老且疲,日軍又調了三個精銳師團投入滬戰,我們倒能把他們擊潰了?這不是天方夜譚么?至于指望西方列強出面干預日本,恐怕也不過是望梅止渴!如今希特勒四處放火,歐美各國自顧不暇,門前無雪時,他尚不管你瓦上霜;門前一大堆雪了,你還能指望他來管你這瓦上霜?”
“《孫子兵法·計篇》有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現在僅憑萬一,就死守下去,豈非無算乎?”白崇禧又插上一刀。
“娘希匹!”見桂系這一李一白一唱一和,又是“天方夜譚”,又是“望梅止渴”,又是“孫子兵法”地教訓自己,蔣介石生氣了,決定殺一只湖南雞來嚇唬嚇唬這兩只活蹦亂跳的廣西猴。“軍委會總監兼警衛執行部主任唐生智上將,玩忽職守,不聽命令,自以為是,自命不凡,致使我軍在淞滬會戰中喪失主動,腹部受敵,特予其記過處分并撤銷其一切職務,以觀后效!陳總指揮,你馬上回上海指揮作戰,三日內,誰再輕言后退,殺無赦!”蔣介石吼完,轉身而去。
屋內大員面面相覷,李宗仁苦笑著對白崇禧道:“觸到逆鱗了。”
“只是苦了前線弟兄!”白崇禧憂心忡忡。
1937年11月6日,松江。
67軍軍長吳克仁隨本軍主力師107師進駐松江縣城后,立即命令尚有兩個團還在集結途中的108師在松江縣黃浦江北岸布防,作好迎敵準備。在獲悉我乍浦守備師還在憑險死守不退、金山縣城尚未淪陷后,又急令107師全師渡過黃浦江搶占金山縣城,與松江互成掎角之勢,伺機夾擊來犯之敵。命令剛下達完畢,就接到由淞滬前敵總指揮部轉來的委員長手諭。
吳克仁看完手諭,一言不發地把它交給了參謀長吳漢翹。
吳漢翹看完后咋舌道:“以我區區一萬七千人頂日軍十萬大軍七十二小時?這可能么?”
“委員長的手諭就是死命令,我們無法不遵從。”吳克仁茫然的目光望著金山衛、乍浦一帶,那兒濃煙滾滾,還不時傳來一聲聲沉悶的艦炮轟擊聲。作為曾留學日本炮校的炮兵專家,吳克仁一聽就知道那是從敵艦主炮上射出的直徑達四百毫米的炮彈:這種炮彈一顆就足以把一座樓房炸毀。
吳漢翹皺著眉道:“根據我們在長城古北口、灤河及冀中平原的抗敵經驗,我軍在戰術動作基本正確無大失誤的情況下,中央軍一個師可以和日本人一個聯隊打個平手,至于像我們這種兵械不齊、人員不足的雜牌乙種軍,則需一個軍才能抵住敵人一個聯隊。現在,我軍要以區區一個乙種軍,抵住敵人三個半師團、二十多個聯隊,而且他們還有大量飛機軍艦支援——這不是癡心妄想嗎?”
“沒辦法!”吳克仁神色黯然,“日軍侵略中國,其勢猶如高山滾木呼嘯而下,要想攔住它,需千百個泥塊石頭粉身碎骨,沿途阻截,最后將其堵住。不幸,我們東北軍就是第一批去阻截它的泥塊——且不說日本人鐵蹄第一步踏上的就是我們東北的黑水白山,就憑我軍一槍未放就撤入關內,少帥又逼宮,強迫委員長同意抗戰這一過激之舉,我們就該去做第一批粉身碎骨的泥塊石頭!時也命也運也!”
“可這也該有個分寸啊!淞滬正面,國軍七十萬精銳且步步后退,卻要我們這支不足兩萬的雜牌軍阻擊十萬日軍精銳,這是不是太過分了?”吳漢翹憤憤不平,“難道就因為我們是東北軍?”
吳克仁煩躁地揮揮手,道:“不怪天不怪地,有氣就沖日本人撒去!”
“唉,我們東北軍命苦呀!”吳漢翹黯然神傷,“一支無爹管無娘疼的孤兒部隊,沖鋒陷陣當滾木,我們有份;擴編補人換裝備,我們無緣。這樣有去無回地耗下去,耗得了多久啊?老帥的一生心血,少帥的滿腔熱忱,到頭來只是一場空呀!”
東北軍原是中國各軍閥部隊中誰也不敢輕視的一支勁旅:1930年中原大戰時,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之2、3、4集團軍聯手倒蔣,在中原與蔣介石的第1集團軍展開浴血廝殺。蔣介石的中央軍被打得搖搖欲墜,已呈不支,可就因為張學良向蔣輸誠,東北大軍源源入關,而使得蔣介石反敗為勝,一舉平定三路大軍。可就是這樣一支舉足輕重的部隊,七年來竟落得個“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凄涼境地,這如何能不叫人唏噓呢?
“他媽的,這淞滬大戰怎么打的?我軍處處設防,段段挨打,無戰役重點,無戰略預備,整個一團亂麻!一師一團,毫無重點地往漏洞上填、火線上趕!你看這戰場——”吳漢翹指點著地圖,“從閘北江灣到瀏河,逶迤幾十里,擺成一字長蛇,哪兒有這樣瞎干的!難道真要在上海這火爐把我們雜牌軍熔盡燒完?”
“錯局已經形成,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我們只能把今后每一步走好,力挽危局才是。”吳克仁微微嘆息,“只是希望最高統帥部能從這次狼狽不堪的會戰中吸取教訓,在以后的會戰中避免重蹈覆轍。至于說是不是要利用這次會戰把我們雜牌軍打掉,我看倒不至于,畢竟首先投入上海戰區的是中央軍。現在,除了北方戰場的衛立煌、湯恩伯部之外,中央軍的所有精銳都投在了上海:比如張治中的第9集團軍,陳誠的第15集團軍,胡宗南的第19軍團,連黃杰的財政部稅警總團都開來了,甚至連剛剛在南京成立的裝甲兵團也來了兩個坦克連和一個戰車防御營,結果幾乎是全軍覆沒!委員長為了賭贏這次戰役,幾乎是把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硬幣都摸出來押上了!”
“軍長!”吳漢翹轉轉眼珠,壓低嗓門,“咱們67軍可是東北軍的主力部隊,好歹咱們也該為少帥留點兒余地吧?委員長對少帥這么刻薄寡恩,我們又何必為他火中取栗?這次會戰,敗象已露,我們也該為自己留留后路——像我們這樣一支沒爹沒娘的部隊,我們如果不心疼自己,就沒人疼咱們啦!”
“你的意思是?”吳克仁不動聲色。
“我的意思是:我軍可以在松江、金山各投入一個團,將全軍重武器交給他們,命令他們憑城死守,盡量拖住日軍。而軍主力卻集結在青浦昆山一帶,待金山、松江失陷后,即刻沿京滬線全線后撤,丟卒保車!這樣,一來,可以敷衍南京方面,另一方面,也可以保住主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吳漢翹把如意算盤打得精。
吳克仁皺著眉頭,久久沒有吭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神色嚴峻道:“漢翹兄,此計斷不可行!我們現在不僅要考慮我軍一萬七千將士的安危,更要考慮淞滬戰場上七十萬國軍弟兄的存亡!若依此計,則以兩團之眾,根本不可能守住金山、松江三日,兩城極有可能不到一日即失。如此,則日登陸部隊將迅速插至昆山蘇州一線,徹底切斷上海七十萬大軍的退路——這個責任,你我負得起么?你我即使幸存,還有什么臉面去見被軟禁的少帥?如何面對那在日寇鐵蹄下輾轉的三千萬東北父老?丟卒保車?不錯,我們是要丟卒保車,不過,我們不是車——上海那七十萬守軍才是車,我們是卒!”
“軍長——”吳漢翹怵然,臉色突變,“就不能留一點兒種子么?”
“種子?”吳克仁慘笑,“國家若亡,大家都得做亡國奴,談何種子?國家不亡,東北就復興有望,又何須種子?”
“軍長——”吳漢翹有些哽咽,喉結抽動,卻說不出話來。
“不要多說了!”吳克仁揚手止住他,“漢翹兄,這一仗不僅關系到我軍生死,還關系到上海七十萬弟兄的生死。如果這個關頭我們輕棄金山、松江,上海就完了,守軍也完了。我們東北軍已被人罵‘不抵抗和‘叛軍,要在行為上再有不慎,那可就萬劫不復了。我們本來就是在血盆中抓飯吃的,要做了亡國奴,那可就更慘了!”
“軍長,我明白了!”吳漢翹流下了兩行熱淚,“我馬上去107師,誓與金山縣城共存亡!”
“去吧。唔,最好的防御是進攻,你到那兒傳我命令:該師立即主動攻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他個措手不及!”吳克仁咬牙道。
“這——”吳漢翹震驚,“這是不是太冒險了?”
“沒辦法!”吳克仁焦慮地嘆口氣,“我們手中就這點兒力量,與其龜縮縣城被動挨打,不如主動迎敵,也賭萬死而博一生,斷后路而御前敵!”
“軍長!”吳漢翹發怔,“恕我直言,在這種兵力對比下主動出擊,豈非以卵擊石?”
“我們坐守金山,以卵擊石或許能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打亂其陣腳,爭取一點兒時間。”
“軍長!”吳漢翹急了,“我們主動出擊,可是以弱擊強,這可是兵家大忌。若我們與敵人交火后,為敵所困,不能及時后撤,勢必會全軍覆沒!”
“我命令你們主動出擊,是基于三個考慮:一則我軍主動出擊,可以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迫使其展開兵力,打亂敵人既有部署;二則為迷惑敵人,讓他們以為我反擊大軍已到,從而主動轉入防御;三則也是為了躲避敵人強大的海空炮火,如果我們和敵人近戰,則敵之炮火將失去作用,而坐守金山,則會為敵人炮火提供用武之地,于我不利。我們刺刀太短,只好向前一步。參謀長,借重了!”吳克仁語氣悲壯。
“遵令!”吳漢翹舉手敬禮,“我這就去金山,堅決攻擊來犯之敵!軍長再見——不,永別了!”
“漢翹兄!”吳克仁擁抱一下對方,又很快放開,“若有不測,我們來世再為兄弟!”
吳漢翹熱淚盈眶,轉身跨馬而去。馬蹄聲像敲在吳克仁的心上,兩行濁淚悄悄爬上了他的臉龐。他何嘗不知道,讓吳漢翹帶這槍械簡陋的一個師去撲擊十萬裝備精良的日軍,實不啻飛蛾撲火。但為在被動中求主動,冒險中求脫險,他只能這樣做,這也許就是東北軍來此的宿命。
中國這種各地軍閥擁兵自重、自成系統的局面,正是導致戰亂頻發,進而招致日本人侵略的主要原因。而且,這種情形,還直接造成了抗戰的艱難:一支七零八落、各有打算的烏合之眾,怎么去抗擊團結統一的日本“皇軍”呢?軍隊需要國家化,而不是“軍閥化”。中國目前這種軍閥林立、互不相讓的情況下,一支強大的地方軍的存在幾乎常常是這個地方安定的根本保證——廣西不就是因為有了李宗仁、白崇禧這樣強有力的軍閥和龐大的桂系部隊,才能令所有人不敢小覷么?在這種國情下,東北軍的消亡對于已經淪陷了六年的東北意味著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吳克仁是多么希望那從他們手中失陷的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黑水白山能在他們手中光復啊——這也是三千萬關東人民的希望呀,要做到這一點,他們這支東北軍的主力,能消亡么?
想到這行將過去的1937年和那已淪入敵手六年之久的東北故土,吳克仁不禁低吟:“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可他們這支王師卻只能在上海為兄弟部隊的生存而慷慨赴死,他們別無選擇。
“機要員!”吳克仁抹一把臉,回頭道,“給南京軍委會和嘉定淞滬前敵總指揮部陳誠將軍發電:‘委員長手諭已悉,職部將遵令力戰,堅守城池,拱衛守軍側翼,完成上峰指令,以報多難國家而雪失地奇恥!職:67軍軍長吳克仁,民國26年11月6日叩。立即發出!”
“是!”機要員記錄完畢,轉身去機房。
“小牛子!”吳克仁又沖外邊一聲吆喝,待一個十六歲的娃娃兵進來后吩咐,“去,把我那兩支勃朗寧找出來擦好,裝上子彈。”
警衛員小牛子好奇道:“軍長,干嗎要擦槍?”軍長收集的手槍不少,可平時并不佩帶,只閑時把玩而已,現在怎么想到要裝子彈了。
“讓你擦你就擦!”吳克仁不想告訴他這槍的用場,只揮手把他趕出去干活。略一沉思后,吳克仁在桌子旁坐了下來,鋪開紙,提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少帥足下:
職此次率67軍自豫北奔赴淞滬戰場,負責阻擊敵三個師團企圖穿插包圍我上海七十萬大軍之重任,雖力薄勢單,亦責無旁貸,即揚湯止沸,也唯思盡心盡力而已。此次作戰,以弱抗強,人或難歸,故寫此札與少帥訣別。
職每念我東北軍近年的境遇,何時不椎心泣血:九·一八后,我軍被視為喪師失地之罪魁、叛國逆上之貳師,奇恥大辱,至矣盡矣,無復加矣!然少帥悉知,三十萬東北軍將士悉知:棄守東北,責不在我;發動兵諫,緣亦由彼!吾等熱血已在長城、熱河、冀中為抗日源源灑出,耿耿此心,日月可鑒!對此,我軍上不愧天,下不怍地——所有污蔑謾罵,我東北軍將士俱用熱血一一洗清。此次來滬作戰,職及所部一萬七千將士亦將用熱血明志!
少帥在北平軍分會召見東北籍旅平學生會代表時曾言:“我的聽從中央,不求見諒于人,只求無愧于心。我斷然自信的:第一,不屈服,不賣國;第二,不貪生,不怕死。”念至此,職及部屬未嘗不嘆息流淚。我們向少帥立誓:我67軍全體將士將堅定信念,誓死與日寇浴血奮戰,即令犧牲,忠魂亦將化浩蕩長風,永繞我東北軍抗日義旗!
臨戰依依,不欲盡白,唯愿少帥多多保重,祈天佑中華,天佑東北!
67軍軍長吳克仁
中華民國26年11月6日
寫完這封信后,吳克仁又鋪上一張紙,開始為留在豫北67軍留守處的妻子寫信。
玉茹我妻如面:
結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吾今背約矣!手寫此信,吾尚為人間一人;君讀此信,我已為陰間一鬼矣。然舉國上下,大江南北,胡騎啁啾,倭賊憑陵,生為此際中國軍人,亦唯灑滿腔熱血而衛社稷,竭一身忠誠而報國家而已。
惟愿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滅亡,大我永存!更望與君來世再結連理,亦可自慰。君當視榮華富貴如夢幻,生死榮辱為常事,聽其自然爾。
小兒尚幼,慈母已老,兩代重擔,君一肩而任,念之傷神!余唯在九泉之下,冥河之畔,深情相祈,與君夢魂相通而已。
誡幼子:王師北定東北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臨穎神馳 克仁絕筆
民國26年11月6日
寫好信,吳克仁看一遍,而后寫上信封,將它們分別裝好。
“軍長,槍擦好了!”這時,小牛子蹦蹦跳跳地進來,手里拿著兩支閃閃發亮的勃朗寧手槍。
“是嗎?”吳克仁接過槍,一一拉開槍膛,看看彈夾,滿意道,“好,這次沒有偷懶。”
“看軍長說的——”小牛子笑了,“俺什么時候偷過懶?”
“多了!”吳克仁將其中一支放在包里,手中把玩著另一支,“小牛子,想不想要一把?”
小牛子道:“軍長的心頭肉,俺敢想么?”
“今兒我就把這心頭肉割一塊給你,接著——”吳克仁說著將手中的勃朗寧扔給了小牛子。
“軍、軍長,您、您不是哄俺的吧?”小牛子欣喜若狂地反復看著手中那小巧玲瓏,精致得像塊墨玉微雕的手槍,眼中全是欣喜。
“小鬼頭!”吳克仁憐愛地伸手將小牛子的軍帽拉下遮住眼睛。這小牛子原是沈陽的一個乞兒,父親叫日本人拉到日本做苦力累死了,母親也被日本人糟蹋死了。吳克仁收留了當時才十歲的他,從此他走上了從軍之路。這些年來,他忠心耿耿,好幾次在炸彈冷槍前豁命保護吳克仁,吳克仁待他如子如弟。
“唔,還有一個任務,若完不成,這槍我還得收回——”吳克仁板起了臉。
“是!”小牛子一個立正,“保證完成任務——什么任務?”
“什么任務都不知道,就保證完成啦?”吳克仁笑了,“這兒有兩封信,你馬上替我去送:一封送往南京,交軍委會管理部部長張治中將軍,請他轉呈少帥。這封信送出后,你馬上去豫北,另外這封信給太太。”
“軍長——”小牛子一下怔住了,“那俺什么時候回來?”
“你不用回來了!”吳克仁強壓住自己感情,替小牛子整整衣襟,“你以后就跟著太太。”
“軍長!”小牛子臉上沒有得意了,他把手槍放回桌上,“這槍俺不要了!”
“為什么?”
“俺要和軍長在一塊兒打鬼子,俺不去送信!”小牛子現在明白了:軍長想借送信讓自己躲過這次血戰——可他怎么離得開這慈父一般的軍長呢?
“混蛋!”吳克仁變了臉,“你敢不聽命令?!”
“俺走了,軍長您怎么辦?”小牛子帶著哭腔。
“我怎么辦?笑話!我是一軍之長,有兩萬弟兄,離了你不照樣作戰!快滾,任務完成不好,軍法處置!”
“軍長——”小牛子還想啰唆。
“滾!再不走,我斃了你!”
“是!”小牛子一挺胸,眼中全是淚,然后接過信轉身就走。
“回來!”吳克仁叫住他,拿起桌上那支手槍插在小牛子腰間,又替他擦擦淚,“小牛子,你是男子漢,流血不流淚。記住:我們東北軍到哪兒都要打鬼子!”
“軍長,俺記住了!”小牛子的淚又一下掉了出來,他一低頭,轉身走了。
此時,金山方向傳來一陣激烈的槍炮聲,67軍反擊日登陸部隊的戰斗已經打響了!
1937年11月7日晨,金山衛。
進駐金山縣城的67軍107師接到吳漢翹參謀長帶來的主動迎敵的命令后,倉促間未作城防布置就兵分兩路向南疾進,攢擊日第18師團。
107師原系東北軍獨立7旅,“九·一八”時正負責當時北大營的警衛,本應該是第一支與日寇交手的部隊,可他們在上峰“絕對不予抵抗”的命令下,幾乎一槍未發就狼狽撤入關內,可謂丟盡臉面。后來,這支部隊又在古北口、灤河一線的戰斗中,以犧牲621團團長王志軍以下五百人的代價,殲滅了三百多日軍,當時平津兩地的報紙曾對此大加報道,稱贊他們“血洗奇恥”,北平軍分會也對該師通電嘉獎。107師,可以說是東北軍中的一支勁旅。
至于日18師團,那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部隊:它原是拱衛東京的近衛師團,兵強氣盛,是日軍的一張王牌。
說到裝備,則又有一比:107師經過連年征戰,人數已從10900人的中國標準師減至9000人,裝有步、騎槍3000余支,輕重機槍200余挺,各式火炮為零。而作為日軍模范師團,18師團編成內有4個步兵聯隊,共有兵員22000人,步、騎槍9000余支,輕重機槍600余挺,各式大炮108門,還有戰車24輛,運輸車800多輛,還有飛機和海上的軍艦支援。單就火力而言,日軍的火力幾乎是中國軍隊的十倍!
107師兩個旅在參謀長吳漢翹和師長金奎璧的帶領下,如同兩把尖刀,插入正滾滾北上的第18師團兩翼。因攻其不備,所以一下就把敵軍剪做兩截,日本人當頭挨了一棒,有些慌了神,趕忙就地展開防御,遏止攻勢。師團長牛島貞雄還連連向“出云”號上的柳川平助呼救,說是遭到了中國強大阻擊部隊的攔截,請求支援。
107師成功地切斷并包圍住日軍先頭部隊第140聯隊兩千余人,應該說贏得了局部優勢,是一個圍殲這股敵人的機會,可中國軍隊也因為自己火力不足而對這口到嘴的肥肉徒喚奈何!107師發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攻擊,卻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日本人的炮火給擋了回來。金師長急得暴跳如雷,嘴中直嚷嚷:“老子要有一個炮兵團——不,炮兵營的話,這股敵人我吃定了!”他仿佛一個餓了三天的乞丐摟了一罐剛從火爐上提下的滾粥,扔舍不得扔,吃又吃不下去,除了暴跳如雷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18師團在判明來襲部隊不過一萬人后,立即靜下心來,師團長牛島一聲冷笑后,命令第35旅團長手冢省三少將率領兩個步兵聯隊,一個野炮聯隊從后面攻擊107師:“給我狠狠踢支那人的屁股!”107師反而陷入腹背受敵的不利境地!
107師只好放棄攻擊,展開防御,竭盡全力抗擊南北兩線源源不斷壓來的日軍。身著灰色軍裝的中國軍隊在南北兩面身著黃色軍裝的日本軍隊的壓迫下,就像一塊灰黃相間的三明治——因為這三明治壓得太緊,所以日本飛行員根本不敢往下投彈,怕那本來要炸灰色的炸彈炸到黃色身上!而海上的戰艦就更不敢貿然發炮,亂轟一氣了。中國軍隊開始和敵人糾纏在一起,與日本人拼體力、拼刀術、拼意志。一平方公里的戰場上,黃灰相混,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人人自戰,步步為營。便是師長、參謀長也用手槍不停點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戰場上一片槍林彈雨!
戰至黃昏,日軍方向突然響起一陣軍號聲,鬼子一聽,紛紛退下。原來是日軍指揮手冢省三看出與中國人拼體力刀術與意志得不償失,所以下令后撤,并調集野炮,準備將這支敢于虎口拔牙的中國軍隊轟為灰燼!
“總算挺住了。”金師長喘口氣,欣慰地對吳漢翹道,“真是攻地以追趕,殺人盈野呀。”
“唔……”吳參謀長托著下巴,有些困惑,“日本人沒有吃虧呀,怎么就退下了?他們想干什么?”
“報——”這時,一個探子從北面飛馳來報,“北面出現大量鬼子——敵增援部隊已到!”
“多少人?”金師長一聽,臉一下白了:對付眼前這敵人尚捉襟見肘呢,怎么對付這新增的敵人?
“不下萬人!”
“嗚——轟!”仿佛證明探子的話似的,他話音剛落,就從北面飛來一發重炮炮彈,十多個弟兄應聲倒下。
“快撤!向兩翼迅速撤退,到金山縣城據城死守!”
“撤!”金師長一聲大喝,帶著僅剩的四千人從敵人未及合攏的兩翼退下。有兩個連行動稍微遲緩,一下被南北兩面射來的重炮轟為炮灰!107師要撤慢一刻鐘的話,將全師葬于此地!
原來,柳川平助在得到牛島師團長的求助后,馬上命令18師團右翼準備閃擊松江的第6師團,從107師背后包抄,準備全殲這股中國軍隊。見107師逃逸,日軍馬上追上來。107師兵不旋踵,往金山縣城急退而去,可因敵人追得太緊,加上當初沒有在縣城留下一支留守接應的部隊,107師根本沒有辦法在縣城站住腳。棄守金山,已成定局!
“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金師長勸一臉愧疚的參謀長吳漢翹。
“不,我不能走。因為我考慮不周,沒有在縣城留下一支防守接應部隊,我該為這一失職負責。”吳漢翹鎮定道。
“這——”金師長一怔,又憤然,“這也怪不得我們呀:我們就這點兒本錢,打了醋就買不了鹽,如果留人守城,又何來力量攻擊敵軍?”
“不,一支接應部隊是應該留的。現在大錯已經鑄成,我必須對此負責。臨行前,我已對軍長立下誓言:誓與金山共存亡,我不能撤!”吳漢翹苦笑道。
“可這于事何補?守肯定是守不住的了。”金師長煩躁道。
“金師長,你快帶弟兄們退下,不用管我。唔,若有可能,留下一連人給我。”吳漢翹從一個經過自己身邊的士兵手中搶過一挺輕機槍,“我利用縣城這房屋纏住鬼子。”
“好吧,我把師部預備營留給你,你好自為之。”金師長心一橫,轉身向預備營營長下令,而后匆匆穿城而過。
尾追而至的日軍浩浩蕩蕩地進了金山縣城,原本想趁中國軍隊潰不成軍之機殺過黃浦江,直取松江、昆山,卻突然給街道兩旁房屋上射下的槍彈打了個暈頭轉向,以為中國軍隊在這里設有埋伏,于是停止追擊,逐室逐屋地圍剿中國伏兵。這樣,吳漢翹和107師預備營的400多弟兄就在縣城內和日軍捉迷藏。
他們一個一個聲東擊西,但畢竟人少,一個一個被日軍絞殺,最后他們全軍覆沒,吳漢翹本人也被一個日軍機槍手打成了馬蜂窩,實現了與金山縣城共存亡的誓言。但他們拖住了日寇邁向松江的鐵蹄,為中國軍隊在松江的布置贏得了寶貴的幾小時。
“金山失了?”松江縣城,吳克仁驚惶地問那在燭光中一身血漬的金師長。
“失了!”金師長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冒火的喉嚨一陣猛灌,“我要跑慢點兒,也完了。”
“你們——”見金師長這么一副樣子,吳克仁把責罵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可一個師不到一天就潰了,這也太叫人失望了!
“敵人有多少?”
“夾擊我們的有兩個師團,不下六萬人。我肏他奶奶的,那炮火打得,戰壕炸平了,就用死尸做掩體;掩體又給炸碎了——媽的,我這張臉上全是兄弟們的腦漿血肉。”金師長抹抹臉,一臉沉重。
“吳參謀長呢?”
“他帶預備營留在金山縣城拖住敵人,說要和金山縣城共存亡——日本人還真給他纏住了。”金師長感慨道,“也怪我們,一聽到進攻的命令就來勁兒,想也沒想就帶弟兄們沖了上去,也沒留下一支部隊在縣城做接應,結果敵人釘住屁股一追,我們就只好足不旋踵地退,金山就這么失的。要不是吳參謀長帶預備營的弟兄纏住敵人,敵人現在可就追到松江了。”
“真是難為他了!”吳克仁眼眶發紅,“唔,你們師還剩多少人?”
“三千多。”金師長慘笑,“可日本人也給我們宰掉不少——兩三千總有吧?哼,要我們也有日本人那樣的武器,軍長,不是我吹牛,我準把18師團趕進大海喂魚。可咱太窮,跟日本人比,我們就他媽是乞丐!”
“行啦!”吳克仁擺擺手,“讓兄弟們吃飯休息吧,進入陣地,明天還有血戰。”
“軍長,有援軍么?”金師長目光炯炯,像夜晚的貓,“這日本鬼子,不能就我們東北軍打吧?這炮灰也該人人有份吧?”
“怎么沒份?”吳克仁瞪他一眼,“兄弟部隊在上海和日本人已打了兩個半月了,你打一仗就吃不住了?還什么就東北軍抗日,這是胡說!”
“這不能比呀!”金師長急了,“我們是一萬多人對付十萬日軍;他們呢,七十萬對二十萬!”
“統帥部有統帥部的難處,前線部隊已被正面的日軍膠住無法動彈。唉,為什么還不下令撤退呀——搞不好,會跟你們師似的,被敵人纏后足不旋踵!”吳克仁擔憂道。其實,他更擔心的是:上海守軍若堅持不退,他們67軍又抵擋不住日軍,松江失陷,致使守軍退路被切斷,那才真是不可收拾呢。
“軍長,統帥部是不是要我們為上海參戰部隊纏住敵人?”金師長盯住吳克仁問。
“是又怎么樣?”吳克仁沒好氣道,“要不是吳參謀長舍命纏住敵軍,能救得了你?他為你做出了這樣的犧牲,你就不能為別人也做出這樣的犧牲?”
“這不一樣呀:吳參謀長是東北軍,還有什么不好說的?別人可不一樣!”金師長叫了起來。
“有什么不一樣的?”吳克仁生氣了,“中華民族都是一家,中國軍隊都是親兄弟。金師長,我告訴你:東北已經淪陷,因無兵源,我們東北軍也漸漸打完了,收復失地、驅逐倭寇的任務,只能靠其他部隊來完成。要依你這門戶之見,誰愿意幫你收復失地?”
“軍長,只怕你這樣想,人家并不這樣想!”金師長冷笑。
“去吧去吧!”吳克仁揮揮手,“西城的防衛就交給你了。這次守城,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我不妨把話講透徹一點兒:后撤的命令,我是不會下的了——除非軍委會下。但你知道,軍委會絕不會下這樣的命令的。你就把這里當作埋骨之地吧!當然,這話不要對弟兄們講,對他們講的是:堅持下去,就有希望。”
“明白了。”金師長立正,又凄然一笑,“其實,吳參謀長并沒有救我——只是讓我多活兩天罷了。我們都不過是一枚枚在不同戰役中為保車而被丟棄的卒子!”
“明白了就好。金師長,我們與其因丟失陣地而被軍法處置,還不如就與日本人戰死在沙場上,畢竟,所有的苦難都是這些日本人給我們帶來的。這賬,我們只能找日本人去算,明白么?”
“明白!”金師長敬禮而去。
“機要員!”吳克仁叫道,待機要員進來后,他口述電文道,“南京軍委會蔣委員長、嘉定淞滬前敵總指揮部陳總指揮:此日我軍主力師在金山與敵相拼,被敵擊破,金山已失。據報,乍浦守備師亦已被敵擊潰,右翼62師已無槍聲,估計也被擊潰。松江已成孤城,然職部決心與松江共存亡,為我軍主動爭取時間。唯望統帥部當機立斷,下令全線轉進,為中國下一步抗戰保存力量。如此,則克仁及67軍萬余將士赴死亦無怨無悔。特此奉告,職:吳克仁。民國26年11月7日叩。”
清晨七點,集結完畢的敵6師團及18師團一部在上百架飛機,近千門火炮的支援下,出動二十多輛坦克向松江縣城發起進攻,艱難萬分的松江保衛戰正式打響!
南京,軍委會。
“委員長,三天已過,前方戰事并無進展。”白崇禧又忍不住了,硬著頭皮向一臉心事、滿面愁容的蔣介石建議,“而且,據前方零星傳來的消息,上海不少守軍在得知日軍在金山衛登陸的消息后,擔心后路被斷,軍心已大為動搖,有崩潰之勢。此時再不下令撤退,則不僅后路將斷,而且正面易潰,兩下夾擊,后果不堪設想!”
“娘希匹!日軍登陸的消息是誰走漏的?這不動搖軍心么?”蔣介石不著邊際地瞎罵,“查,查出來嚴懲!”
“委員長!”白崇禧一聲嘆息,想笑又不敢笑,“金山與上海近在咫尺,日軍登陸的炮聲上海市區還聽不到么?還是下令撤了吧!”
蔣介石又盯住何應欽,問:“敬之,你認為呢?”
“委員長!”善于察言觀色的何應欽看出蔣介石已有意放棄上海了,于是大著膽子道,“我同意白副總長的建議。”
“你們以為呢?”蔣介石覺得只有這兩級階梯這臺還太高,不好下,于是又問屋內的其他軍政大員,大家紛紛點頭。
“唉——難道淞滬會戰就這么虎頭蛇尾?”蔣介石心有未甘臉有不服,“我們如何向全國人民、向死難的弟兄交代?”這次,他不好意思提向“國際友人”交代了。對這群他原先寄予厚望的“國際友人”,他已失望透頂!
“還要不要南京?”蔣介石又問。
“委員長,我們部隊若能主動撤下來,有序地進入吳福錫澄二線陣地,就可以憑借已有的國防工事逐次抵抗日軍,保衛首都呀。”李宗仁好言相勸。
“報——”一機要參謀拿著一沓電報進來,“淞滬前敵總指揮陳誠來電:前線各部隊已嚴重不穩,整個防線呈動搖狀,千鈞一發,請統帥部立即作出下一步決定。中央軍總司令張發奎來電:部隊已陷入極端混亂狀況,各級司令部已很難掌握所屬部隊,請下令后撤,再晚,整個部隊就潰了。另外,陳總指揮還轉來了駐守松江的67軍軍長吳克仁來電——”
參謀將吳克仁7日發出的電文念了一遍,當大家聽到“職部決心與松江共存亡,為我軍主動爭取時間”時,無不動容。
“委員長,下令撤吧——下令撤退總比自然潰散有面子吧?”白崇禧恨不得踢這固執己見得叫人不可理喻的家伙兩腳了——這他媽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
“好吧。淞滬守軍即刻全線轉進,進入二期會戰,固守京滬線固有陣地,拱衛南京。”蔣介石終于痛下決心,“墨三,這命令由你轉達,要陳誠立即執行!”
“是!”淞滬戰區副司令長官顧祝同一挺胸,轉身出去,一道早就該下的命令終于傳出了。
然而,已經晚了。此時,淞滬戰場上幾十萬部隊已經“潰了”。左翼19集團軍總司令薛岳在下達完撤退令后,正在與67師師長黃維通電話,了解前線情況,突然驚叫一聲,話筒里就沒了聲音,把對面的黃維嚇了一跳——后來才知道是一支日軍的偵察部隊偷襲了薛岳在安亭的總司令部,他的衛隊被日軍打得人仰馬翻。剛滿四十歲的薛岳到底年輕,手腳麻利,居然從日軍的炮火中逃了出來,撲入河中,泅水逃出。上岸后,正好碰上15集團軍18軍14師霍揆彰部。霍師長見這位陸軍上將被冰冷的河水凍得面目青紫,忙脫下自己的軍大衣給他穿上。
“他媽的日本人,這次我可出洋相了!”薛岳一邊換衣一邊跳足大罵,“這筆賬老子早晚要算!”——這話他倒沒有吹牛:這位在淞滬會戰中險些成為日本人俘虜的陸軍上將,在后來的長沙會戰中包殲過日軍,成為一代抗日名將!
中央軍17軍團軍團長胡宗南,這位蔣軍四大主力之一的上將,也跑得十分狼狽:他設在南翔的軍團司令部也遭到了日軍特遣分隊的襲擊,司令部和警衛給打了個人仰馬翻,坐擁五十萬大軍、跺下腳西北都要顫上三天的“西北王”也急匆匆撤退了。
集團軍總司令、軍團長尚且如此,一般的將士就不用說了,那股子亂七八糟的勁兒,就好像樹上一個巨大的馬蜂窩掉在了地上,蜂窩里的蜂子馬上嗡嗡叫著亂尋出路,你擁我擠。
時任19集團軍第2軍9師炮兵見習中尉的金柏源事后回憶當時部隊潰撤時的情形時這么寫道:“戰場形勢突變,大軍倉促后撤。茫茫黑夜,十幾萬大軍擠在一條路上,大多數跟著部隊跑,少數離隊逃跑了。這時,最艱苦的要數我們炮兵了,騾馬因為防空都留在了后方,前方是小路,拆卸下來的炮要靠人抬,兵敗如山倒,途為人塞,真是寸步難行。只看見輕裝的步兵過去了,也看見軍長李延年換了長衫跑過……再前進沿路都是被敵機炸毀的一片瓦礫廢墟、折斷的電線桿、雜亂的電線、滿目的疤痕,路旁的池塘浮著多具已被水浸泡多天的胖大尸體,更凄慘的是路旁躺著哀叫的傷兵:‘做好事,補我一槍吧。(《寧為戰死鬼,不作亡國奴》)。”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潰退,其情形有如黃河決堤,狂流亂注。大家爭先恐后地往后跑,當官的找不到當兵的,上級的命令只能下達到師一級——失去了長官、編制、系統的軍隊純粹就是一群亂哄哄的烏合之眾,只會逃難而絕不會有什么像樣的抵抗,因此,軍委會指望他們轉入京滬線既有國防工事進行逐次抵抗的計劃也幾成了泡影——這支亂軍只想逃命。
可是,不管怎樣的亂七八糟,如何的狼狽不堪,這支七十萬人的大軍畢竟全從上海撤下來了。
1937年11月9日,松江。
這兩天來,吳克仁和萬余名東北軍兄弟以及松江縣城都經歷了有史以來最為慘烈壯觀的戰爭洗禮。這場戰爭,使他們真正明白了由桂系頭目李宗仁喊出的“焦土抗戰”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國人不怕日本人,尤其是東北軍——關東大漢身高體壯,在日本小個子面前,還占有體態和氣勢上的優勢,要是與小鬼子面對面的話,他們眼皮都不會眨一下。可中國人卻真是怕日本人的炮火:攻城前,日本人那密不透風的炮火,就像一張網一樣罩住了松江縣城,一時間,整個松江就像一下子被扔進了一個熔爐,日軍第一輪炮火后,縣城面目全非,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負責東西兩線聯絡的傳令兵更是對這徹底變了樣的城池一片茫然——這他媽的命令該往什么地方送?堅硬的建筑尚且被炸得這么七零八落,那血肉之軀就更是一塌糊涂了:隨著中國守軍在縣城內構筑的簡單工事被日軍炮火一層層地剝去,67軍的弟兄只好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擋日軍的炮火。陣地上到處是殘肢斷腳,爛頭碎尸,搞得負責統計傷亡人數的衛生官兩眼茫然,根本就沒辦法搞清一堆血肉模糊的“遺物”究竟是幾個弟兄的。
作為炮兵專家的吳克仁看著敵人的炮火這么肆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真覺出了在這場戰爭中作為一個中國的將領的悲哀了:你正義、你有理、你憤怒、你不平,可你既無還手之力,也無招架之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部下被敵人的炮火化為灰燼!
就這樣,67軍在槍林彈雨中死死釘在了松江,頑強地將敵第5師團及18師團大部抵擋在松江城外,成了上海七十萬我軍的守護神。然而,兩天下來,不僅江南名城、上海的母親城松江給打破打殘,英勇仗義的67軍也已十折七八。師老且疲,加上彈盡糧絕,已經是危在旦夕!
“吳軍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松江縣城銀行地下金庫內,吳克仁接到了中央軍總司令張發奎的電話。
“援軍來了?”吳克仁忙不迭道——現在對他來說,最好的消息就是這個了。
“不是……”張發奎有點兒尷尬,“是委員長下令上海守軍全線轉進——”
這他媽算什么好消息?一道早就該下的命令拖上幾天,叫大家吃盡苦頭后再下,就成了“好消息”么?吳克仁氣不打一處來,忍了忍,才道:“那么,我們該怎么辦?是不是也全線轉進?最高統帥部給我們的命令是死守七十二小時,戰至今日,已差不多了,不能厚彼薄此吧?”
“吳軍長,你也知道,統帥部的命令今兒剛下達到部隊,部隊一下炸了營,各路大軍亂得一塌糊涂,正在從你部防線后面狼狽逃竄。人多軍雜,退路又窄,現在過去的也就五分之一,所以——”張發奎也覺得這命令難下:別人全在逃命,卻叫人家死守,這也太難為人了。“克仁兄,你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說了。”
“我當然明白——”吳克仁忍了忍,這才把“我們東北軍只配給人背黑鍋做替罪羊”這句話給咽了回去——現在說這話,有什么用?
“既然部隊已經后撤,司令部可不可以抽調一兩個師來增援我們?戰至今日,我們已十損七八,剩下不足四千人了,日本人可有兩個師團在圍著我們打!請張總司令看在少帥的面子上,給我們撥點兒增援部隊吧,否則,孤城危矣!”吳克仁眼中噙淚,語氣凄惻,他已明白:在整個淞滬戰場,他們已成為注定要被拋棄的一枚死子,等待他們的只是滅亡。他不怕死,他只想在死前再重創一下驕橫的日本人,為東北爭光,為少帥雪恥。而這,需要援軍。
“吳軍長,你的苦衷我明白,也很愧疚:當初,我因為正面吃緊,就把本該用于側翼反登陸的幾個師用在了正面中央地帶,使得你們孤軍奮戰,傷亡殆盡。我——”張發奎有些動感情,頓了頓,又道,“可是不瞞你說,現在軍隊已呈兵敗如山倒之勢,我的電話只能打到師部一級,沒有一個成建制的師可以調用,這樣,我又怎么調援軍給你?我沒有部隊,只有亂了編制不聽命令的潰兵!吳軍長,對不起了!”
吳克仁冷笑道:“我們東北軍被人對不起,又豈止這一次?虱子多了不癢!”
“吳軍長,我——”張發奎想掛掉電話,可又覺得有些不忍——他這一掛,掛掉的不僅是電話,還有67軍這支流亡之師啊。
“張總司令,我們這支隊伍算是葬在松江了,請司令以后替我們多殺幾個鬼子,也算我們沒有白死!”吳克仁眼圈一紅,拿電話的手直抖。
“一定一定!”張發奎久經戎行,人世滄桑見得多了,可也忍不住濕了眼,“老兄多多保重,再見!”一咬牙,扔下了電話。
再見?吳克仁慘笑著放下電話,這個祝福倒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