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頒獎

孫華友

一、千鈞一發

青山縣石坎鄉境內有條清波河，由于常年少雨，河水流量并不大。早年間，上級政府在河上筑起了一道攔河壩，建成了一座水庫，并選派了一位名叫張忠的看守員看守水庫。

這一天風和日麗，大壩上突然開來了幾輛轎車，車門打開，下來了一群人，為首的是青山縣的劉縣長，緊跟在他身邊的是石坎鄉的趙鄉長。

張忠一看這陣勢，趕緊迎了上去，劉縣長問了他一些有關水庫的情況，話說到最后，劉縣長對張忠說：“你現在趕緊提閘放水，要盡快把庫水泄干凈才行！”張忠一下愣住了：現在不是灌溉季，無緣無故提閘放水干啥？張忠以為自己聽錯了，只好看向趙鄉長。趙鄉長沖他一擺手，說：“一切聽劉縣長安排，趕緊提閘放水！”

趙鄉長發了話，張忠不敢怠慢，他慌忙打開閘房的門，按下了提閘電鈕。一陣電機轟鳴，沉重的閘門被緩緩提起，清澈的庫水從閘門中噴涌而出。

望著庫水順著河道奔流而去，劉縣長又問張忠，多長時間能把庫水泄完？張忠想了想，說最多兩天。劉縣長聽后點點頭，說：“好！完全來得及！”隨后，劉縣長帶著眾人要上車離開。張忠拉住了一位年輕小伙子，低聲問道：“楊副鄉長，存這些庫水可不容易，全鄉的農田夏季灌溉可全指望這些水了，就這樣白白泄掉不可惜了？”

楊副鄉長笑了笑，說：“張大叔，上面剛剛來了通知，受臺風影響，兩天后我們這里將遭遇一場超強降雨，泄水是為了騰出庫容，避免到時發生洪澇災害。”

領導們都走后，張忠轉身走進值班室，心中暗道：這大晴天的，兩天后的預報就那么準嗎？報錯的時候多著呢！萬一預報不準，到時候暴雨下不來，這些庫水豈不都白白浪費了嗎？他正琢磨著，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是趙鄉長打來的，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張忠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稱是。

撂下電話，張忠一路小跑著回到閘房內，按下了放閘電鈕。望著緩緩落下的閘門，看著涌出閘口的水流越來越小，張忠的心里舒服多了。接下來的夏旱，正需要這些庫水呢。

第三天傍晚，突然刮起了狂風，風勢越來越大，黑漆漆的烏云翻滾著壓頂而來，不一會兒，暴雨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預報中的臺風真的如期而至了。張忠活到五十幾歲，這樣恐怖的場景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嚇得他慌忙躲進值班室，關緊了所有門窗。張忠蜷縮在被窩里，覺得地動屋搖，屋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照這個下法，會不會漫壩呀？”張忠正提心吊膽，桌子上的電話猛然響了起來。張忠嚇得一哆嗦，趕緊爬起身，一把抓起了電話。電話里，趙鄉長的腔調都變了：“張忠，立刻提閘放水，一定要把閘門提到最高！聽到沒有！”

撂下電話，張忠哪敢怠慢，他胡亂套上雨衣，用力打開了房門。屋外漆黑一片，狂風夾雜著暴雨撲面而來，一下把他掀翻在地。張忠奮力爬起身，踉踉蹌蹌地沖閘房摸去。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張忠一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大壩已經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縫，看樣子，隨時都有潰壩的危險！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奮力打開了閘房門，還沒看清提閘電鈕在哪里，閘房內突然一片漆黑，停電了！黑暗中，張忠不知傻了多久。突然，他猛地沖出了閘房，拼命地往河下游跑去。

他想了起來，就在下游的河灘上，有些村民開了些荒地，種上了西瓜，現在正是西瓜成熟的季節，瓜農們就在瓜地旁搭起瓜棚，日夜看守著西瓜。萬一潰壩，洪水一瀉而下，到時后果不可想象！

老天保佑，往河下游跑正是順風，也幸虧張忠平時跟瓜農們混得很熟，每個瓜棚的位置他都了然于胸，當他盡可能地把瓜農們召集到一處高地時，就聽“轟隆”一聲，地動山搖，滔天洪水裹挾著樹木石塊，瞬間洗劫了整個河道，潰壩了！

二、沽名釣譽

暴雨過后，整個石坎鄉都在忙著抗洪救災，不幸的是，在潰壩事件中，有一位瓜農被洪水卷走了。張忠冒死救瓜農的事兒，卻在鄉間傳開了，被一位在救災一線采訪的記者捕捉到了。如果不是張忠的及時疏散，十幾位瓜農就難逃被洪水吞噬的命運，那將是一起重大安全責任事故！張忠一下成了英雄人物，經過層層上報，被評為“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為此，縣里決定為他開表彰大會。

表彰大會安排在鄉大禮堂內，臨上臺前，張忠臉色煞白，頭上一個勁兒地冒冷汗。一旁的趙鄉長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別緊張！待會兒把我教你的那些話從頭到尾背一遍就行了！”張忠被安排坐在了主席臺最中間的位置。頒獎開始了，首先講話的是劉縣長，劉縣長講完趙鄉長又講，最后輪到張忠講了，他吭哧了半天，臉都憋紅了，勉強把趙鄉長事先教給他的那些話，原原本本地背了一遍。最后，劉縣長把證書和獎金交到了張忠手中。

這時，楊副鄉長手里拿著一幅字走上了主席臺，交給趙鄉長，低語道：“這是我奉您的指示，到老市長那里求來的字。”

趙鄉長點點頭接過字幅，起身走到劉縣長身邊，跟他耳語了一番。劉縣長不住地點頭笑道：“好！好！有了老市長這幅字，真是錦上添花啊！”

劉縣長把字幅轉手交到張忠手里，說：“打開看看，讓記者朋友們拍個照。”在劉縣長的幫助下，字幅慢慢展開了。劉縣長跟張忠一人一邊，把字幅舉到胸前，“沽名釣譽！”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會場頓時一陣騷動，所有人都傻了眼！張忠低頭看了一眼，突然渾身顫抖，“撲通”一聲栽倒在主席臺上，不省人事。

會場頓時亂成一鍋粥，有人跑上主席臺，忙著給張忠掐人中，有人忙著撥打120。一臉尷尬的劉縣長瞪了趙鄉長一眼，忙著安撫現場的記者們去了。

趙鄉長腦子里“嗡嗡”亂響，一轉臉，看到楊副鄉長站在自己身旁，立刻惡狠狠地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副鄉長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委屈地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怪了！我是親眼看著老市長寫的時代楷模，怎么就變成沽名釣譽了呢？”

救護車來了，張忠被送往了醫院。最后，劉縣長一臉怒氣地對趙鄉長說：“幸虧今天到場的記者大多是政府的媒體朋友，憑我這張老臉還能壓一陣。否則可就出大亂子了！事已至此，盡快給我寫個報告。這件事，還是要有個交代的！”說完轉身走了。

就這樣，好好的一場頒獎會，被一幅字搞得不歡而散。

三、陰差陽錯

一回到辦公室，趙鄉長就把楊副鄉長喊到跟前，逼問他好好的“時代楷模”，怎么就變成了“沽名釣譽”？

楊副鄉長撓撓頭皮，說：“我得到您的指示后，立馬去了老市長家里，把此行的目的一說，老市長很高興，當時就揮毫潑墨，寫下了‘時代楷模四個大字。寫完后，他把字放在書桌上，把我讓到客廳喝了一杯茶。字晾干后，他吩咐保姆把字幅卷好，交在我手里。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我敢保證，這期間絕對沒有外人碰過這幅字，根本不存在被調包的可能性！”

聽了楊副鄉長一番話，趙鄉長眉頭緊皺，老市長是自己的老丈人，那“沽名釣譽”是老丈人的手跡，這絕對錯不了。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呢？趙鄉長不死心，又對楊副鄉長說：“肯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你再好好想想！”

楊副鄉長想了想，突然道：“我想起來了！我去的時候，老市長已經寫好了很多書法成語，正在一一指給他的小孫子認。當時，那幅時代楷模跟其他的成語字幅混放在書桌上。會不會是保姆搞混了，錯把‘沽名釣譽拿給我了！”

一聽這話，趙鄉長差點抽自己嘴巴子：他太了解自己這位老丈人了，退休后在家閑得沒事干，就剩下書法跟小孫子這兩件寶貝放不下。而老丈人家的那位保姆，是一位不識字的老婦，拿錯字幅是完全有可能的！

趙鄉長開始后悔，請岳父給張忠題頒獎詞，這是他的主意，他想著讓已經退位，書法水平一般但自以為是的老丈人再刷一次存在感，誰知陰差陽錯，弄巧成拙，把英雄人物張忠，活活氣進了醫院。事已至此，后悔也沒用了，趙鄉長當即喊上楊副鄉長，驅車急匆匆趕往醫院。一路上，他的心怦怦直跳：這個時候，張忠是萬萬不能死的！

到了醫院，趙鄉長先找到了張忠的主治醫生。醫生說張忠是瞬間血壓增高，導致一根腦血管破了，所幸出血量不是很大，由于送醫及時，病情已經得到了控制，但以后情況如何，現在還不好說。

最后，醫生對趙鄉長說：“現在病人需要靜養，你們趕緊把患者病房門前的那些記者弄走。”

一聽記者倆字，趙鄉長的頭一下就大了，雖然政府媒體的記者都有報道原則，但那些娛樂媒體的記者，就難說了。他急忙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遠遠地，就看到張忠的病房門口圍著一大群人。

這個時候，他可不愿跟記者打交道，他吩咐楊副鄉長上前去應付一下，自己一轉身，躲到了安全通道內。

趙鄉長轉著圈想了半天，掏出手機，撥通了石坎鄉派出所所長的電話。掛斷手機不久，來了好幾位警察，他們以影響英雄休息為由，半好言相勸半強行驅離，終于把記者們都趕走了。最后，有兩名警察奉命守護在了張忠的病房門口。

病房內，張忠睡得迷迷糊糊，陪床的是一名鄉政府的工作人員，當趙鄉長向他詢問情況時，他說：“他嘴里一直在念叨著什么，聽不清。”

就在這時，張忠嘴里又開始嘟嘟囔囔了，趙鄉長急忙俯身傾聽。雖然吐字不清，但他還是聽明白了，張忠嘟囔道：“提閘……放水……都怪我！”

趙鄉長眉頭又是一皺，他把嘴巴湊到張忠的耳邊，高聲道：“張忠，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養病，別胡思亂想了！”張忠好像聽懂了趙鄉長的話，立馬閉上了嘴巴，又睡了過去。

趙鄉長想了想，對楊副鄉長道：“張忠現在的情況不明朗，這兩天就麻煩你了，在這里掌控一下局面，不能讓他與任何外人接觸！有什么情況，一定要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四、善惡有報

這幾天，趙鄉長忙得焦頭爛額，他一邊忙著災后重建，一邊親自寫劉縣長安排的報告。這天上午，他正在挖空心思措辭，手機響了，電話是楊副鄉長打來的。趙鄉長以為事關張忠，于是趕緊接聽，手機里，楊副鄉長支吾了一會兒，才說：“趙鄉長，我剛剛給您的微信發了個鏈接，您還是趕快打開看看吧！”

趙鄉長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急忙打開微信，點開了楊副鄉長發來的鏈接———石坎鄉水庫潰壩事件非天災而是人禍！一看到這個標題，趙鄉長的頭又是“嗡”的一聲！

文章寫到：這場暴風雨來臨之前，石坎鄉水庫就接到了泄庫騰容的通知，為此，縣鄉兩級領導還親臨現場，下達了提閘放水的命令。當時，水庫看守員張忠已奉命提閘放水，可是，就在兩級領導離開后不久，張忠又接到一個電話，命他立刻放下閘門，停止泄水！這個電話，竟然是石坎鄉的趙鄉長打來的！

堂堂一鄉之長，為何敢公然違背上級命令？其實，背后都是利益驅使！原來，趙鄉長以他人名義，私下承包了水庫的經營權，每年僅靠賣庫水，就能獲得至少幾十萬的收益，這次，他就是擔心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才膽大包天，與老天去賭，只可惜他賭輸了！

看完，趙鄉長立刻癱坐在椅子上……

張忠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自己守護了幾十年的水庫前。站在清波河邊，望著眼前一片狼藉的潰壩，不由得老淚縱橫。

這時，一輛轎車停在了張忠身邊，車門打開，楊副鄉長從車里鉆出來，他走到張忠身邊，望著眼前緩緩流淌的清波河，長舒了一口氣，說：“張大叔，上級已經決定撥款重修水庫了，到時候還聘請您來看守水庫。”張忠一聽，急忙點頭說好。

說實話，此時的楊副鄉長，內心也是五味雜陳，因為網上那篇文章，是一位有正義感的記者發布的。那位記者略知一點兒趙鄉長以權謀私的風聲，潰壩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他敏銳地察覺到其中有鬼，于是弄到了張忠的電話號，在張忠清醒以后，和他微信聯系。張忠也架不住自己良心上的譴責，于是不顧趙鄉長暗中一再恫嚇，終于把實情講了出來，才有了網上那篇文章。而楊副鄉長早已看不慣趙鄉長的所作所為，潰壩事件，他也心存懷疑，把暗中搜集到的很多趙鄉長犯罪的“石錘”交給了紀檢部門。他做這一切并非和趙鄉長有什么私人恩怨，只是憑著一腔正氣和疾惡如仇的個性。

楊副鄉長心里泛起隱隱的不安：“舉報同事，我是不是做得有點過了？”

張忠搖搖頭，說：“趙鄉長這次進去，都是他自己作的！”

聽了張忠的話，楊副鄉長嘆口氣，猶豫了半天后，他突然又道：“張大叔，說來說去，我這回來是向您道歉的！這次把您氣進了醫院，其實全都怪我！”

張忠愣住了，急忙反問道：“楊副鄉長，你這話是怎么說的？”

楊副鄉長咧嘴苦笑了一下，說：“實話跟您說吧，那幅沽名釣譽不是保姆拿錯的，是我趁趙鄉長的岳父跟保姆沒注意，故意偷偷換的！都怪我當時頭腦一時犯渾，一看到‘沽名釣譽的字幅，就覺得說的是趙鄉長跟他老岳父。當時偷換字幅，也只是想暗示一下他們，提出警告，可我萬萬沒想到把您氣得住進了醫院。”

楊副鄉長一番話，張忠聽后卻一愣，反問道：“你剛剛說的什么姑釣什么魚的？我怎么聽不明白呀！”

看到張忠的反應，楊副鄉長也是一愣，急忙說：“就是那天劉縣長頒給您的那幅字呀！您不是看了那幅字后，一生氣才腦中風的嘛！”

張忠一聽，呵呵笑道：“我沒上過學，不認識字呀。楊副鄉長，那幅字說的是啥意思？”

楊副鄉長盯著張忠看了半天，才確定他不是在撒謊，禁不住哈哈笑出了聲，說：“頒獎詞嘛，當然都是好話了！我不明白，在領獎臺上，您好好的怎么就中風了呢？”

張忠嘆了口氣，說：“說實話，我以前一直有高血壓，那天上臺之前忘了吃藥，就感覺不太好。又老覺得要是我那天晚上能跑得再快點兒，那個瓜農也許就不會被洪水沖走了！這樣領獎我心里有愧啊！可能是想多了點兒，一激動就犯了高血壓，結果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早知道這樣，這個獎說啥我也不去領！”

張忠一番話，楊副鄉長聽后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