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軍
我叫無名,正值壯年,是個頗有名氣的精神科醫生。我曾問父親,為什么要給我起這樣的名字?父親意味深長地告訴我,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至名,當然也無名。他的話,我一直銘記在心。
也許是好口碑加上好脾氣的緣故,我每天都很忙碌,想找我咨詢或者看病,都需要預約。最初需要提前一天,后來是提前一個禮拜,再后來是提前一個月,如今則要提前一個季度了。
昨天是周五,我接診了一位奇怪的病人。
當時,我正對著鏡子,在給自己的變形外套下載新的西裝模板,打算關了門就去附近的餐廳吃點什么,比如泰坦星的“一粒飽”玉米、微人星的芥子西瓜、彩虹星的純凈茶。就在這時,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撞破了玻璃門,一頭沖進了我的工作室,仿佛一輛失控的大貨車。
看著他滿臉是血的樣子,我只得將變形外套切換回白大褂的樣子,扶他坐下,一邊幫他處理傷口,一邊用責怪小孩子的語氣說:“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這么不小心?”
他卻真像個孩子般,咧開嘴笑了,說:“醫生,我是故意的。”
“故意的?”輪到我一頭霧水了。
“嗯。”傷口受到了消毒水的刺激,那人皺了皺眉,“我做了兩個夢。在第一個夢里,我很有禮貌地推開門,向你求助,你卻說我沒有提前預約,把我趕走了。在第二個夢里,我莽莽撞撞地沖進來,你不但認真地幫我治傷,還破例答應為我治病。所以,我依照第二個夢的提示,故意撞破了腦袋。”
“你可真會說笑。”
“那你答應為我治病了?”
“你這么有趣,我當然答應了。”
“醫生,我好害怕!”那人忽然又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突然鉆到了桌子底下,大聲嚷嚷著,“醫生,我真的好害怕呀!”
“別害怕,有什么擔心的,盡管告訴我,不要有顧慮。”
“我怕我會毀滅世界,我真的好怕啊!”
那人越發激動了,抱著腦袋在桌子底下滾來滾去,好不容易處理過的傷口,又裂開了一些,鮮血滲了出來。
我試了好多方法,病人都沒能平靜下來,反而更暴躁了。不得已,我只好使出了壓箱底的絕活——催眠術。沒想到,意外發生了,病人不僅沒有被我成功催眠,反而進入了深度睡眠。我只得脫下身上的白大褂,切換成了薄毯的樣子,替他蓋上。
半小時后,病人終于醒了。一醒來,他便緊張地說:“醫生,不好了,我剛才又做了個夢。我夢見,你這間診室里的吊燈掉下來了。”
“胡說,處于深度睡眠中的人,是無法記住自己的夢境的。”
“可我的確夢見吊燈掉下來了,水晶墜子灑了一地,地板上還有一灘紅色的液體,看起來卻又不像是血液……”
“你累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明天雖然是休息日,但我特別準許你前來復診,也不用太早,就上午十點整吧。”我又幫他處理了一下傷口,把他送到了門口。
第二天上午九點五十九分,診室外傳來了敲門聲,很是急促,這位病人果然守時到了極致。沒錯,為了防止有人再次撞破頭,我特意將玻璃門的透明度調成了完全不透明,并加上了木頭的紋理,讓它看起來就像是上個世紀的木門。
“請進!”我朗聲說道。
得到了我的語音指令,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是的,我還特意下載了上個世紀木門的聲效,據說這樣的聲音更能讓病人放松。
“來,喝杯月球靜海出產的紅櫻桃汁吧,這對放松心情很有幫助。”病人一踏進診室,我就遞上了一杯鮮榨果汁。
“走開!”病人突然用力把我推開,自己也往后退去。
就在我深感錯愕的剎那,我頭頂的吊燈突然掉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水晶墜子灑了一地。我手中的杯子也因為驚惶而脫手,櫻桃汁流了一地,地板上仿佛開出了一朵碩大的紅牡丹花。
“我早就說過吊燈會掉下來的,水晶的墜子會灑得滿地都是。我也說過,地上會有一灘紅色的液體,卻又不像是血。醫生,好可怕呀,但凡我夢見的場景,無論好的壞的,都會成為現實。”
“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為了驗證病人的話,我不得不再一次將他催眠。他也同上次一樣,再度進入了深度睡眠。半小時后,他醒來了。
“又夢見什么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嗯,我夢見孟氏鉆石城深夜遭受洗劫,損失了20億美元。”病人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仿佛虛無的空氣里正在上演搶劫的戲碼。
“這就有點荒唐了,誰都知道,孟氏鉆石城是全球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之一,連一只蚊子都未必飛得進去。”正在我試圖用形象的比喻反駁病人時,我的手機突然“嘟嘟嘟”地叫了起來,是新聞端推送來的即時快訊:“孟氏鉆石城深夜突遭洗劫,損失不明。”
“怎么樣?我又說對了吧。”病人盯著我說。
“損失還不明呢,并沒有說是20億美元。”
“等到中午就見分曉了。”病人嘟囔著。
吃午飯時,手機果然又響了,后續的快訊傳了過來:“據統計,孟氏鉆石城因洗劫案損失20億美元。”天哪,他的夢境果真又變為現實了!
“昨天晚上,你還做了什么夢沒有?”我對病人越發好奇了。
“有,我夢見歐洲的凱撒火山爆發了。”
“凱撒火山爆發?這么恐怖?”
“規模不大,地處偏僻,應該沒有人員傷亡,算不上恐怖。”晚上十點半,就在我準備關掉電腦上床休息的時候,一個視頻彈窗跳了出來。不用我說你就該猜到,病人昨晚夢見的場景又一次在現實世界里發生了。位于歐洲的凱撒火山在沉睡了千年之后,突然爆發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哪位?”
“醫生,看到新聞了吧,凱撒火山噴發了……”是病人打來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私人電話號碼的?我沒告訴過你吧。”
“夢見的。剛剛我又打了一個盹,夢見了你的手機號碼,還夢見了你手機的樣子,是上個世紀的翻蓋機,還是三卡三待的。”電話那頭傳來了病人古怪的笑聲。
“你的能力實在是太可怕了。”
“是的,這就是我找你治療的原因。我不想再做夢了!萬一我的夢境是世界末日,那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我會想辦法的……”
電話掛斷了。可那一夜,我根本沒能睡著。
我想了一晚上,終于想起了一句古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周一下午,當我第三次見到病人時,我給了他這樣的建議:不要看任何災難電影,不要聽嘈雜的音樂,不要看有恐怖情節的書籍,不要待在過冷或者過熱的環境里,不要開冰箱門以免想起冰凍地球,看到螢火蟲要趕緊閉上眼睛以免想起流星撞擊……最重要的是,不要有心理壓力。
沒錯,在心理學界,有一條定理:你越是拼命想忘記的東西,就會記得越清晰。只有放松自己,才會漸漸淡忘。
可我還是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我說了那么多杞人憂天般的不可以,事實上卻是在增加他的心理壓力。所以,病人依舊在不停地做夢,做一個又一個的預知夢。
他夢見英國的一座公園里,那株培育了整整五十年的彩虹草,終于開出了第一朵七色花,一共有七片花瓣,赤橙黃綠青藍紫,每一片的顏色都不同,好看極了。只不過,對著它喊“呼啦呼啦”,并不能幫人實現心愿。
他夢見木星上,那個能裝得下三個地球的大紅斑,終于消失了。但是,木星上又出現了兩個和地球一般大小的紅斑,仿佛兩只詭異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地球。
他夢見北美的森林里,那株世界上最為高大的樹,在風中晃了幾晃,好似一個垂暮的巨人,倒了下來。
他夢見一個矮個子球員,居然在世界最頂級的籃球比賽中,連續投進了100個三分球,整座球場的觀眾為他癲狂。
他夢見煙波浩渺的云夢澤突然干涸了,河底的淤泥里,出現了一座小型金字塔。里邊除了外星人的遺跡,還有個讓我出糗的東西。
他夢見一個男孩連中了1000瓶“再來一瓶”,超市都快關門了。
他夢見一根西瓜藤變成了西瓜樹,一搖,西瓜樹就落下西瓜來。
病人的夢境干奇百怪,卻不停地成為現實。
公園的彩虹草真的開出了七色花,許多人打扮成花仙子的樣子去看它。為了保護七色花,園丁只能做了隔離護欄,讓人們舉著望遠鏡觀看。
木星上真的長出了兩只新的“眼睛”,天文愛好者紛紛用望遠鏡去觀察它,用相機去拍攝它,還把它的新照片打印出來,掛在家里。可不知為什么,看著這樣的照片,總叫人頭皮發麻。
世界上最高大的巨杉樹真的倒下了。有人買了許多氫氣球,掛在樹枝上。
云夢澤也真的干涸了,河底出現了一座不知埋藏了多久的小型金字塔。金字塔里有個小鐵盒,鐵盒里居然是一張考卷,是我小學時數學不及格的考卷。它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呢?科學根本無法解釋。
病人的情況,被我寫進了論文,并在年底的世界醫學大會上做了展示。與會專家一片嘩然,卻個個搖頭嘆息。消息被新聞媒體報道后,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驚嘆之中。病人與我,也一下子成了現象級的名人。
又一次約見病人時,我們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恐怖組織劫持了。我很清楚,他們的目標不是我,而是病人。
我們先是被套上了黑色的麻袋,接著被關進了狹小的汽車車廂。汽車先是在高速公路上疾馳,接著又上了顛簸的小路,后來似乎又走了一圈一圈的盤山公路。縱然我記憶力極好,也漸漸失去判斷力了。車子熄火之后,我們又被押上了直升機。在空中,我完全找不到東南西北,完全不知道恐怖分子要帶我們去哪里。
“喂!你趕緊做個預知夢唄,最好能夢見我們會去哪里。”借著直升飛機引擎聲的掩護,我提醒病人。
“可我忽然睡不著了。”病人無奈地說。
什么叫關鍵時刻掉鏈子?這就是!
飛機飛了半天,停了。我們又被押送著,左走走,右轉轉,才被揭開了頭套,解開了繩子。我們被關進了一個密室里,四面是厚厚的石壁,地面潮濕,大概是在什么山的底下。
“別拍啦,想挖地道逃出去是不可能的,這山壁有幾十米厚呢,核武器都炸不開。”戴著面具的恐怖分子得意洋洋地說。
“誰說我拍石壁是想逃出去?我只是想拍出優美的節奏,好治療你的心理疾病。”論斗嘴,我可不會認輸。
“我可沒什么心理疾病。”恐怖分子生氣了。
“要不是心理陰暗和扭曲,怎么會去當恐怖分子?”我質問道。
“不當恐怖分子,難道去當恐怖原子?”恐怖分子更生氣了,話都講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沒過多久,他們居然摘掉了兇巴巴的面具,笑盈盈地走進來了,還推了幾輛平板車,上面擺滿了東西。
“兩位,之前多有得罪呀!”天哪,恐怖分子居然說話也變得客客氣氣的,“車上的這些東西,是我們的一點心意,還望笑納。”
說完,他們便退出去了。我們很好奇,趕緊跑過去看。
第一輛平板車上放的,全是吃的,有炒飯炒面,有水果拼盤,還有蛋糕面包。我們嘗了嘗,味道還可以。只不過,所有的盤子上,都印了“世界屬于恐怖組織”幾個大字,就連蛋糕上的奶油、面包上的芝士、炒飯炒面上的咖喱,都印著這樣的文字。
第二輛平板車上放的,全是漫畫,有溫情漫畫,有驚險漫畫,有唯美漫畫。只不過,所有的漫畫,講的都是世界屬于恐怖組織的荒誕故事。
第三輛平板車上放的,全是音樂碟片,有西洋古典音樂,有藍調音樂,歌詞也都一個樣,就是贊美邪惡的恐怖組織,希望世界的將來屬于恐怖組織。
傻子都知道恐怖分子的目的了,他們就是想通過這些東西,給我和我的病人灌輸“世界屬于恐怖組織”的思想,好讓病人做出類似的夢來。如此一來,他們便可輕而易舉地主宰這個世界了。
可是,我的這位病人真的很爭氣,一連幾個月,都沒做一個夢。終于,恐怖分子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們再次將我們兩個五花大綁后,丟進一口廢棄的枯井里,慢慢往井里邊灌水。
就在水沒到我們的脖子,迫使我幾乎沒法呼吸的時候,往井里灌的水流突然停了。不僅停了,還垂下來了兩個水泵,正在源源不斷地抽水。我們很快就輕松自在了!
“我剛才也呼吸困難了,一呼吸苦難,就困了,一困,就睡著了,就做夢了,我真的夢見這些恐怖分子都變成了恐怖原子。”
“啥叫恐怖原子?”
“大概就是,這些人心中的恐怖念頭,都化作原子般大小,消失不見了,他們變成好人了。”
“真好,這是最好的結局。”
獲救后,我第一時間在全世界的幾大媒體上刊發了一篇長文,“承認”自己之前的論文造假,“承認”根本沒有會預知夢的病人存在,“承認”自己那么做只不過是想出名。
我當然失去了精神科醫生的工作,也失去了曾經的地位。于是,我和我的名字一樣,當真變得籍籍無名了。
但我覺得這么做值得,我要保護我的病人。我也終于理解了父親的話,至名無名。
哦,不,他可不是病人,他是能連接夢境和現實的人——貘人。
這一點,只有他知道,只有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