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伊

似乎每個恢宏故事都需要一個平凡信使——從古典小說的車馬幔帳,到迷離科幻的時空褶皺。
在現實生活里,每個看似平凡的信使,都有一個不平凡的動人故事。
信息暢達的當下,盡管數據傳輸瞬息萬里,但終有些路是需要一步一步攀踏的。郵路故事看似乏善可陳——無丟失、無錯漏、活地圖,加上數年的持守與古道熱腸。
然而,這些俯拾皆是的“舊事”,恰如信箋上的細密筆鋒,為家常日子增添了許多切切情意。
從今年第23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獲得者次仁曲巴,到“全國向上向善好青年”郭俊,在驛使見聞里,有浮云游子、羈旅故人,也有濱城往事、高原新語,他們以郵差的身份,在步履奔忙間,記下時代與生活的斗轉星移。
高原驛使
如果僅從“人物小傳”來看,西藏自治區山南市普瑪江塘鄉的郵遞員次仁曲巴,儼然像拉美文學家斯卡爾梅達所著《聶魯達的郵差》中赫赫有名的“郵差馬里奧”的“當代版”。
2005年,19歲的牧羊人次仁曲巴成為普瑪江塘鄉第一位郵遞員。多年來,郵路初通,業務量不多,工作量卻極大。流年匆匆,如今的次仁曲巴已在5373米海拔的郵路上顛簸了十四年。
與現實人生相比,文學家到底爛漫而天真——馬里奧只收寄大詩人聶魯達的詩句和唱片,而次仁曲巴的“高原郵遞生涯”顯然沒有那么浪漫。
除了那些地理冷知識愛好者,大概鮮有人知道這個“中國海拔最高鄉”——西藏自治區山南市浪卡子縣普瑪江塘鄉——海拔5373米,年平均氣溫零下7攝氏度,空氣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40%。
如果將30萬公里郵路、百萬份報紙、4萬封信箋、3萬余個包裹勻入十年的荏苒晨昏,便可勾勒出次仁曲巴的“日常行程”一一
2005年到2015年,日均投遞行程50公里,半程需要徒步。浪卡子縣城到普瑪江塘鄉,70公里,爬升高度800米。普瑪江塘鄉到六個行政村,共160公里,一趟需整整兩天。
高海拔地區的高強度工作,使得30歲的次仁曲巴患上了關節炎、高血壓和靜脈曲張,一度在投送途中昏厥過去。
哪怕是世居高原的本地人,也無從抵御缺氧、低壓、高寒環境對身體的侵蝕。
2015年,次仁曲巴轉到縣郵政局工作。而在此前的十年中,他數次放棄調往縣城工作的機會。即便是調過去后,次仁曲巴仍然戀戀難舍舊日郵路。
每個工作日,次仁曲巴依舊在早晨8點出發,將報紙、郵件、包裹從縣里送到各鄉,回程則已是月明星稀。
他的“業務范疇”遠不止“郵遞”,他儼然成為了一枚樞紐、一架橋梁。
在途遠閉塞的舊年,他包攬讀信、讀報、代筆回信的“售后服務”;在今天,他是網購、微信、抖音的“牧區達人”。
牧區暢銷的vivo手機,次仁曲巴是第一批“嘗鮮者”和“普及者”一一那個請他代寫家信的老阿媽,如今也學會了微信視頻通話,她常常對著屏幕,喃喃念起長長的禱語。
在高原驛路上,也添了許多新故事一一次仁曲巴的自行車換成了小貨車;郵包里的家信一年年變薄,微信通訊錄里的牧區好友越來越多;西藏郵政建成102個農村電商網店,幫助農牧民銷售糌粑和藏紅花。
次仁曲巴說,上崗第一年,每個月最多只有一兩封信可送,“郵路打通前,牧民們根本沒見過郵遞員,也不收寄東西。”不過,即便這樣,工作也并不輕松,曾有戶人家有封急信,牧民出門放牧蹤跡難尋,他硬是攥著信四處尋摸了好幾天,直把自己的自行車顛簸得叮咣作響。
如今,普瑪江塘鄉的星期二是名副其實的“surprise day”(驚喜日),而次仁曲巴的墨綠郵車,儼然如同派送“美妙”的“雪橇”。
2018年“雙十一”,這個“中國海拔最高鄉”的人們也忙于“剁手搶購”,11月下旬的周二,次仁曲巴忙到“郵車拉了兩個往返都沒送完”。
不過,盡管“數字鴻溝”漸趨彌平,但訊息暢達程度與思維模式的地域差異在當地依舊待解決。次仁曲巴的兒時伙伴們“或仍放牧,或在周邊跑跑運輸”,孩子們也并沒有“離開家鄉出去看看”的強烈愿望。
2019年4月底,榮獲第23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的次仁曲巴第一次來到北京。
普通話交流的磕絆,讓這個活躍的年輕郵遞員略顯局促,每每發生口訥時,他便緊攥綴滿繡飾的袍襟。
濱城郵棧
春暮夏初,大連中山區郵遞員郭俊的手機的呼叫語音廣告聽來就有“清甜味”——又逢EMS“大連櫻桃”項目啟動,一個多月后,那些鮮嫩漿果,將從清晨的果園枝頭出發,經由郵政航空發運,次日便抵北京、沈陽、上海、深圳、廣州、杭州,落到千里之遙的茶盤與餐桌上。
當下的生鮮寄遞服務已經通達成熟,盡管無須“十亭一騎”,但看似凡常的“鮮果郵路”其實藏著許多的顛簸與辛勞。
去年的“櫻桃季”,郭俊被抽調派駐櫻桃園,專門負責鮮果打包發運。
這想必是“最甜的高強度工作”——“發貨高峰的時候,有的櫻桃園一發貨就是幾百斤,每天打包兩百多個包裝箱”。
鮮果嬌貴,“不能過夜、不能沾水”,對包裝儲存要求高,“泡沫箱、隔層、冰袋”都必不可缺。
“發往東三省的幾個大城市,有直達的冷凍郵路。北上廣的果箱,要趁早上發走,才能保證第二天中午到,要是一時耽擱或漏看,下午才發,收到果子要等到后天了”。在櫻桃園駐守的一個月,工作需要細致耐心、輕手輕腳,一整天下來,郭俊總是精疲力盡。
不過,除去被臨時抽調的“櫻桃忙季”,郵遞員郭俊十九年職業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濱城的30條郵路上反復奔波。
“清晨按段分揀,第一趟送早報和代訂牛奶,第二趟是明信片、匯款單、掛號信和郵政小包,下午攬收發件。”信箋和包裹源源不斷,從集裝箱、轉運車、分揀室,到散入16個段道的千家萬戶。
大連市地處丘陵,舊小區大多依山而建,“在陡坡上,自行車根本蹬不動,遇上雪天更是難行”,講起那些過往發生的“冰坡騎行窘事”,郭俊忍俊不禁。
對于轄區段道的每一家單位、商戶、住戶,甚至門面狹窄的小賣鋪,郭俊都了然于心、如數家珍。同事們說,他是片區的“活地圖”“活郵局”。
他熟記所轄的4個投遞段道、30條郵路、3萬余戶,還有400多種暢銷報刊代號,這么多年工作以來,無差錯、無丟失損毀、無投訴記錄。
從“遼寧郵政勞動模范”“大連市誠信類青年身邊榜樣”,到2019年共青團中央評選的“全國向上向善好青年”,掛上郵包的十九年,郭俊“肩上的勒痕好像就沒消過”。
十九年間,濱城街巷的郵路,亦有許多細微而有趣的變遷——機器取代人工,讓分揀和錄入提高了效率;從前最常收寄山東土特產(許多老大連人原籍山東),如今已蹤跡難尋;晨間牛奶也不必再送,線上生鮮服務早已覆蓋每個街區……
不過,總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每年十月,老用戶還是習慣性地找郭俊訂上次年晚報;郭俊創建的3條“愛心郵路”上,他依舊在為投遞范圍內的老人代繳水電費、代買米面。
盡管機器分揀精準,但郭俊的“活地圖”絕活還是有用武之地——2013年,一封寫著35年前的地址的掛號信轉到他手中,他輾轉搜尋,竟為這毫無頭緒的“時空來信”覓得了收信人。
驛路故事,散落著生活的細小剖面——它們瑣碎、生動,令人忍俊不禁,卻意蘊深邃。
2019年5月,國家郵政局發布2018年郵政行業發展統計公報,目前,全國郵政郵路總條數為2.8萬條,郵路總長度(單程)985.1萬公里,其中,農村投遞路線9.5萬條。
細密郵段上,無數年輕信使奔波、守望——從浪卡子縣城到普瑪江塘鄉,從青泥洼橋到東崗碼頭,從CBD燈火到小鎮巷頭。
對于年輕的郵遞員們來說,郵路中可覓得新意與溫情。次仁曲巴對剛放下羊鞭的徒弟格桑次仁說,“郵路是人生新的可能”。
來北京參加“向上向善好青年”頒獎活動的傍晚,郭俊在前門大街的郵政支局轉了又轉,念叨著“想和北京的郵筒合個影”。
而等待郵箋的我們,則滿懷期待與感激一一當郭俊把半島晨報放入老人從陽臺垂下的吊籃,當次仁曲巴為送一封大學錄取通知書深夜攀山涉嶺,他疾疾叩門,那家人竟仍在闔家等待中,那時已有曦光初現。(資料來源:《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