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附與自由—關于藝術家的地位問題淺談

文_季頒 亓文平

青島畫院/青島大學

內容提要：關于藝術家地位的問題與藝術社會史的興起有很大的關系。但是以往的藝術社會史家往往關注于社會環境對于藝術的影響。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藝術社會史的研究進入一個新的視野。一些研究學者不僅注意到社會環境對藝術的影響，也強調藝術家和社會的互動，即他們積極利用和反抗社會環境的一面。隨著藝術家在社會中地位的變化，他們越來越強調自我的獨立和藝術家的形象。這就使得世人重新審視藝術和藝術家在社會中的地位。但是，藝術家的這種努力并不能完全說明藝術家地位的提高。

關于藝術家地位的問題一直頗有爭議，因為我們很難從一些具體的史料中得出一個確定的結論。關于對藝術家的尊敬和歧視的史料可以說存在于每個歷史時期中。大量關于藝術家社會地位提高、受世人尊敬和藝術家在社會中仍然受到冷落的實例交織在一起，不斷地豐富著我們對于這個問題的探討。但是，我們對于藝術家社會地位真實的情形仍然沒有一個明確的判斷。至少有一點我們可以看到，那就是藝術家對于提升社會地位的努力從未停止。藝術家所表現出的對自由的維護，可以說是向贊助制度或者在向贊助人表達一種姿態。在18世紀中葉以前，藝術多依附于權貴。但是隨著時代的推移，他們越來越表現出不太愿意以尊嚴和獨立換取物質上的報酬。他們在爭取獨立的過程中，在世人的眼中逐漸地強化著一種獨立的形象。這種對于藝術家和社會的相互作用越來越受到藝術史家的關注。

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在西方藝術史領域，從社會角度研究藝術的方法日漸流行，藝術贊助、藝術收藏、藝術市場和藝術家的地位等，成為研究藝術的學者關注的對象。這一時期的學者不僅關注社會環境對藝術的影響，而且強調藝術與社會的互動。一些研究學者不僅注意到社會環境對藝術的影響，也強調藝術家積極利用和反抗社會環境的一面。例如英國的藝術史家弗朗西斯·阿美斯-劉易斯的《文藝復興早期藝術家的知識生活》，該書主要考察了作坊以外的藝術家，以及他們學習和探索藝術理論、古典文化和藝術及其他知識以提高自身地位方面的努力。

藝術家對自身價值的認定，我認為至少表現在兩方面：一種是社會對藝術家的價值或者身份地位的反應，另一種是藝術家對自身價值認識的一種自覺。

米開朗琪羅 最后的審判

社會對于藝術家的寬容，可以從他們對于“天才”的認同和對藝術家叛逆行為的容忍表現出來。“文藝復興運動產生了‘天才’這一概念。那時的所謂天才指的是，其藝術作品是超傳統、超規則的個性表現的結果。……競爭和首創精神是天才概念產生的先決條件。”米開朗琪羅被公認為是一個天才，這種對于天才的崇拜出現在不同的時期。例如，在米開朗琪羅《最后的審判》創作不到十年的時候，瓦薩利評論道：“在我們的藝術中，這是偉大的范本；上帝把這幅偉大的畫作賜給下界的人們。以便他們領悟到，當充滿知識的恩典和神威的智者們從最高天界蒞臨人世時，命運女神決定了什么事情。”[1]

直到18世紀，人們對于米開朗琪羅的崇拜仍在繼續。喬舒亞·雷諾茲爵士對于米開朗琪羅的天才評論道：“假如我現在又踏上生活之路，我將追尋那位偉大的大師的足跡；親吻他的衣角，捕捉他最微小的一點才藝，這對于躊躇滿志的人是十足的光榮和優待……我希望在這座美術學院里，從這個地方，我最后宣告幾個字，會是他的名字—米開朗琪羅。”[2]

對天才的崇拜和藝術家的威望的提高，意味著個人的創造才能已經上升到高于藝術品本身的地位，意味著創造的動機已經高于創作的成就。同時，這也意味著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天才。這也代表著社會對于藝術家價值的一種肯定。這種認可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在對偉大的藝術家性格的包容。“藝術家的性格”的說法曾被瓦薩利頻繁地暗示，但是直到17世紀，才開始被廣泛地接受，并且到了18世紀才變成一個確定的概念。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引用教皇保羅五世的一句話：“我們必須忍受這些偉大的人，因為那些使他們變得偉大的過度的精神同樣導致了這些他們奇異的行為舉止。”這表明從某種程度上教皇首先認識到古怪是成長為藝術家與生俱來的東西。例如，喬瓦·尼帕魯金尼是一個典型的都靈朝廷的受保護者。在1676年，記錄下他的令人不滿意的行為的薩伏依國王的居民說道：“如果他身上沒有一些瘋狂的元素，他將不會成為好的畫家。”這些對于天才價值的認可和對于那些叛逆的藝術家性格的寬容，致使藝術或者藝術家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大大提升。換句話說，這是整個周圍社會對藝術家所創造的價值的一個積極的回應。

另一方面，從藝術家自身來講，他們也在逐漸意識到自己在創造方面的天才價值，因此那些從他們自身滋生的奇異的性格特征，也是向社會去表明藝術家價值的一個反應。換句話說，他們希望自身的地位能夠進一步得到加強。盡管有時候要依附于贊助人的慷慨，但是他們對于一種精神的獨立逐漸被強化。例如，17世紀著名的巴洛克畫家薩爾瓦多·羅薩是較早有這種藝術獨立的權利意識的畫家之一，這在他的時代是很少見的。眾所周知，在藝術贊助中，保證金對畫家來講是非常重要的，這被視為委托方給予畫家的保證，但是薩爾瓦多·羅薩會拒絕保證金。尤其是，他拒絕它并不是為了日后得到一個更好的出價，而是因為他不想在當他頭腦中萌生另外更有趣的想法時，卻不得不因為接受了委托去完成一項工作而“束縛他的愿望”，如果要履行先前的義務，這個更有趣的想法就必須延期實現。因此，他自負地向一位想要成為贊助人的人說：“我畫畫并不是為了使自己富足，而是純粹為了自我的精神滿足。我必須通過熱情的傳遞使自己變得非常激動并且只有我全神貫注的時候，我才拿起我的刷子作畫。”[3]—畫家完全地依賴于靈感是一個令人驚訝的早期的主張。在很多情況下，他總是宣稱，在我們開始創作之前，去制定作品的價格是沒有用處的。價格應該取決于最終完成作品的質量。按照我們今天的觀點，薩爾瓦多·羅薩是為藝術而藝術，他把藝術看作是一種神圣的職業。薩爾瓦多·羅薩反常地為藝術的更高的地位做了一個更大的聲明。盡管在他的時代這種表現仍然是孤立的，但是藝術家這種自我價值肯定或者向贊助人所做的表白也贏得了贊賞。同時期的一個代理商寫道：“我不得不高看他，我能看得出來他寧可餓死也不讓他的作品的質量留下不好的名聲。”[4]藝術家有時候能很清楚地認識到他們的獨一無二，以及他們在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知識和技能的價值。這些事實表明：藝術家不是工匠。藝術家在向贊助人說明，他們是有知識和技能價值的人。顯然在18世紀藝術家的聲音變得比以往更加鏗鏘有力，藝術家皮拉尼西在自尊心受到代理人損傷之后，在他給贊助人夏爾蒙伯爵的信中這樣說：“我傾注了思想和天才，付出了勞動和錢財，夜以繼日地辛勞了八年，以圖使這部作品不負閣下的贊助，可如今我卻受到了一個人的侮辱（夏爾蒙的代理人）……因此捍衛我的名聲的時候到了。如果我不得已而收回對您的奉獻，我請求閣下不必認為那是冒犯您的祖先，那只不過是我應得的補償。因為在人們撰寫我的生平和其他藝術家的事跡的時候，我不想讓別人指責我一貫充當獻媚者。”但是，這并不是說藝術家的地位問題隨著社會的進步就真正地解決了。在歷史的每個階段中，再成功的藝術家仍然受到社會的制約。盡管薩爾瓦多·羅薩對一個對繪畫有著自己觀點的、魯莽的委托人說道：“去請求一個搬運工，因為他們會按照指令去工作。”但是這并沒有阻止他為了委托的工作向他的朋友去尋求建議。

通過這些藝術家，我們也看到了藝術家對社會做出的反應，以及他們在提高藝術的尊嚴上所做的努力。藝術家地位的提高從根本上促使藝術家精神的加強，也為后來真正意義上的“藝術”的出現創造了條件。其實，從朗吉努斯《論崇高》中對同時代人重自然而輕藝術的描述，一直到庫爾貝對“藝術”現代意義上的闡述，都可以說明藝術中所蘊含的思想的重要性。人們對藝術家和藝術的理解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恩斯特·卡西爾說：“藝術和歷史學是我們探索人類本性的有力工具。沒有這兩個知識的來源的話，我們對于人會知道到些什么啊？”[5]可見藝術對于整個社會的重要性。對于創造藝術的藝術家來講，正是他們凝結在繪畫中的思想，才越來越喚起整個社會對藝術家的理解。但是，藝術家對社會產生了多大程度的影響？藝術家的地位在世人眼中不斷地提高，是不是意味著藝術家已經獲得了向贊助人索要的自由？用哈斯克爾的一句話說，“沒有一個唯一的定義可以涵蓋社會中藝術家的地位……必須考慮到有無止境的變化和細微的差別。另外，藝術家的地位問題從未被真正解決。”[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