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想回到空白,我努力使自己的思維歸零。
我的腦中充滿了太多的規則、道理、意見、目的,而我越來越發現它們的虛偽,不過是日復一日,遠離真實生活,趨應世故,習慣的結果吧。而那些習慣世故,雖然使我順利地與人握手、言談,行走于這繁華的世間,但是,我知道,它們恰恰是我真實生命的限制、束縛,使我帶著更多的規則、道理,卻走到更為偏見與無知的路上去。
我們怎么可能沒有真實的生活,卻不斷重復談論著“道德”、“真理”、“信仰”呢? 仿佛,一切的“道德”都已變成迂腐可笑的偏見,“真理”只是使人更為專斷蠻橫;而“信仰”,從犧牲、流血,從身體與心靈的甘愿受苦,淪為口號與虛假的形式。啊,這殘磚斷瓦的文明的廢墟上,只行走著一些最后的孤單的尸骸,回想著有生命的年代,偶爾從那黑黝的眼中流下淚來。
我在這廢墟上,想尋找一些可以倚恃,尚稱堅實的柱石,重建起我新的殿堂。我要告別思維,向那廣袤的感覺的海洋出發。
我扯起高帆,放任體內一切感官的船只遠航。它們在港內停泊太久,它們興奮于帆布被飽滿的風鼓脹,它們興奮于顛簸起伏在巨浪的頂端,它們是掙斷籠絡與韁繩的野馬,回到未被馴服之前,要騰躍嘯叫于無涯涘的九天。
我的視覺要經驗光、經驗色彩、經驗一切未曾經驗的形狀與質地。我的聽覺耽溺于聲音的極限。
光、色彩、形狀、質地、聲音,它們沒有律法、禁忌、意見。在被理智與道德奴役侮蔑之前,它們只是單純的光、色彩、形狀、質地與聲音,只是單純的感官的狂喜與痛楚,只是單純的笑與淚。
我被視覺引領,穿透一層一層的云隙,看到了遠天的光,在不可能記錄的色譜間剎那移轉,那細微色調的變化,最后變成在灰與白間游間游離,然后,是白戰勝了一切。
可是,如何去界定這白呢?它并不是色彩,而是色彩到了極限升華成的一種光。那光,不斷增強亮度,終于超越了我視覺的極限,我目盲了,我用盲人純粹的視覺端視著這一片亙古、無限的空白。
原來盲人有更為純粹精準的視覺,他們的視覺不屈從于聯想、記憶,他們不提供思維任何視覺的判斷, 他們的視覺永遠是視覺的極限。
仿佛畫家面對的最初視覺的空白,仿佛音樂家面對最初聽覺的空白,仿佛大洪荒中響起第一聲嬰啼,在歡欣與凄慌之前,一切只是初始,只有存在,沒有意見。
意見、知識,都離我遠去吧。當意見與知識如腫瘤一般惡性擴大蔓延,我們是否還為自己小小的心的感覺留下一點空白?
停止思維。
給我光、聲音、色彩、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