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莎
2017年發源于快手與抖音的土味視頻,經微博等社交平臺的裂變式傳播后,成為風行全網的“土味文化”。兩年來,一方面是“土味文化”逐漸滲入到互聯網娛樂生活中,另一方面是主流社會從未停止對“土味文化”的批判。愈演愈烈的批判聲也沒能阻止“土味文化”在互聯網的蔓延。本文從雷蒙·威廉斯的鄉村與城市思想出發,試圖從一個更宏觀的視角,重新審視中國語境下的“土味文化”。
英國文化研究的重要奠基人之一雷蒙·威廉斯在1973年發表的《鄉村與城市》中,梳理了英國文學和歷史上有關“鄉村”與“城市”的種種觀念,分析自工業革命以來英國城鄉文化發展的狀況。威廉斯發現“鄉村”是一個不斷被改變的觀念,而這種改變,在一定程度上是城市人賦予的,大都市中塑造的城市文化實質上形成了一種文化霸權。他批判了城市代表進步文明,鄉村代表落后停滯的二元對立的刻板印象。
威廉斯對鄉村與城市的見解為本文提供了一種研究思路。受工業革命影響,英國是最早開始城市化進程的國家,城市化在文化領域中的體現,即為鄉村文明向城市文明的變遷,在這個變遷過程中涌現了兩種文化的碰撞與沖突。威廉斯在個人作品中立足鄉村,以非精英視角透視社會現狀,關注工業發展過程中鄉村階級的流動問題及其引發的危機,并反對主流精英文化霸權。“中國至今仍有許多地方處在由鄉村向城市轉變的進程中,兩種文明的交織與抗衡正是我們面對的論題。”①倘若不能正視中國城鄉二元結構化的現實問題,也許我們就不能站在一個更宏觀的角度去理解“土味文化”為何如此有生命活力。
目前,國內對“土味文化”研究較少,在中國知網上搜索相關文獻,僅有十余篇,主要集中在以下三類研究方向:第一,以青年亞文化視角探討“土味文化”現象,解讀“土味文化”的抵抗意義與最終被主流文化收編的命運;第二,運用布迪厄的習性與場域理論,探究青年群體在“土味文化”場域中的價值認同或排斥;第三,運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分析“土味文化”流行的原因與現象特征。
已有的研究文獻對“土味文化”引發的價值沖突進行了充分探討,但缺乏對“土味文化”背后的現實物質環境的理解。“土味文化”并不只是國內才有,國外也存在“土味文化”或內容與形式上相似的文化,主要是流行于少數族裔人群中。而要在中國語境下解讀“土味文化”,尤其是對中文“土”字雙重含義的解讀,威廉斯鄉村與城市思想提供了一個更為宏觀的研究視角。
“土味”一詞最早可追溯至漢朝班固所寫的《白虎通·五行》,指的是甘味,“土味所以甘何?中央者,中和也,故甘。猶五味以甘為主也”。在唐代詩人薛能所寫的《秋日將離滑臺》中,“土味”指的是泥土味,“僮汲野泉兼土味,馬磨霜樹作秋聲”。
最初,“土味”指的就是一種鄉土特色和風格,如今“土味”一詞發生了含義轉向,即暗含貶義的,意味著低俗、浮夸、low、過時等。費孝通先生曾在《鄉土中國》中闡釋道:“在我們社會的急速變遷中,從鄉土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我們在鄉土社會中所養成的生活方式處處產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組成的現代社會是無法用鄉土社會的習俗來應付的。于是,‘土氣’成了罵人的詞匯,‘鄉’也不再是衣錦榮歸的去處了。”②在當下的網絡環境中,詞義的轉向實則是對農村群體和農村生活方式的嘲弄,而這是中國從鄉土社會邁向現代社會過程中涌現的問題。中國語境下的“土味文化”不能只被視為一種邊緣的、小眾的、狂歡的亞文化,要理解它所容納著的中國社會鄉土性的因子。
盡管“土味文化”的創作人群呈現多樣化特征,但其生產核心與主體是小鎮青年。小鎮青年這一概念最早于由電影界提出,主要研究近年來這一群體對國產電影的消費支持。目前,小鎮青年已經泛化和影響到各個領域,這一說法也流行于對“土味文化”人群的解讀中。根據南方周末發布的《相信不起眼的改變:2018中國小鎮青年發展現狀白皮書》中的定義,小鎮青年指出身在三四線及以下的縣城、鄉鎮,在老家生活工作,或前往大城市及省會周邊城市打拼的青年。近年來,從官方到民間,“土味文化”、小鎮青年、消費下沉是經常被聯系到一起的詞語,如果說消費下沉是為了解決小鎮青年的消費需求,那么“土味文化”就是為了滿足小鎮青年的精神需求,他們亟待展現自我、表達自我。正如本文所秉持的立場,任何一種文化形態從來不是單一的、孤立的。“土味文化”不是憑空出現的,它與整個中國社會的時代背景有很密切的關系。
話語是任何一種特定文化的表征形式,是文化表達最直接的載體。費爾克拉夫認為,“話語既是一種表現形式,也是一個行為形式”③。人與人之間正是通過話語交往來辨別一種群體關系——建立認同或標示差異。“土味文化”通過自身獨特的話語體系構造了它與其他文化的差異性。
“土味文化”多說方言或者夾雜著方言的不標準普通話,例如常見的東北方言“老鐵”。由于身份和文化的差異,人們更傾向于尋找和關注與自身屬性相符的他人。方言是一種地域性文化代表,人們通過方言容易尋找共同群體和消減交往隔閡感。“土味文化”群體中有大量離開家鄉到大城市工作的務工人員,鄉音(方言)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情感記憶,因此用各類方言創作出的“土味文化”深受歡迎。
“土味文化”中有兩類特殊的語錄現象——土味情話與社會語錄。土味情話是用一種比較“尬”的方式來表達情感,而社會語錄是“教你如何做人做事”的段子。兩類語錄都常使用一些修辭手法,如表1所示。

表1 “土味”話語修辭手法
土味情話原本是想借助修辭讓情話內容顯得有層次感,但由于技巧運用得太生硬,并未達到預期效果。令人意外的是,這種直白的話語比聽膩了的“花言巧語”更顯一份真誠,且話語結構簡單、易于創作,因而火速走紅。
社會語錄折射的是小鎮青年對社會生存規則的理解。對小鎮青年而言,物質條件受限,城市光鮮亮麗的生活不屬于他們,他們多數體驗到的是為了工作而不得不向他人低頭的現實處境。小鎮青年對社會語錄的追捧實質上是為了尋求慰藉和消解焦慮。
發型、妝容與衣著都是小鎮青年對身體的自我管理,從小鎮青年的人物形象符號來看,存在明顯的時差性、拼貼性和模仿性的特點。對城市精英而言,時尚必須是“新”的,能擁有一件名牌衣服、一個限量包包才是潮流,如果某樣流行的時尚單品已經“爛大街”了,那它離淘汰就不遠了,制造商品的符號意義就是為了區隔階層。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小鎮青年永遠在追趕城市精英制定的審美標準,兩者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時尚落差。他們努力模仿城市精英的審美品味,盡可能把一切元素都拼貼在自我形象上。鄉村與城市不是絕對對立的,但是兩者之間更多是鄉村流向城市。小鎮青年積極建構這種身體形象符號是為了擺脫其“原始鄉土性”,想要有別于父輩那一代人的“農村人”形象,更好地融入城市生活。受經濟能力限制,他們建構形象符號的過程只能以低成本方式進行,最終建立起的自我形象被城市精英視作是已經擯棄掉的審美風格。城市精英總是借審美霸權制造出一輪又一輪的評價指標來劃分界限,以保持兩個群體間的社會距離。
“土味文化”的創造者和受眾多是生存在小城市、縣城乃至鄉村的普通人,體現的其實是一種以小鎮青年為主體的城市邊緣群體的文化,它往往和受過較高教育的城市核心階層的主流文化相悖。在傳統媒體時代,這些邊緣群體的形象和話語是很難自我呈現出來的,他們要么被各類媒體所敘述,要么就被主流話語權所壓抑,很難去了解他們的真實生活以及這種生活所賦予他們的價值觀和感受方式。當小鎮青年越來越多地通過各類網絡平臺來展現自我的形象時,對于它的激烈批評也大量產生,這種鄙夷的聲音和標簽化的指認主要來自于城市精英階層。
在城市精英群體最愛用的知乎APP上,有網友對“土味文化”是這么評價的:“平時忙去不了動物園,這不,用手機就能體驗去動物園看猴的感覺。”諸如此類的嘲諷之聲又被小鎮青年解讀為對他們出生身份的不認同。所以,在外界批評聲最激烈的時候,許多“土味文化”創作者會在視頻封面上用黑底紅字打上“不嫌棄農村的人進”的slogan,來表示他們的反抗。他們要宣示這種身份認同,而宣示恰恰是由于主流社會長期忽視這一群體的聲音。值得注意的是,就筆者對土味視頻的觀察而言,小鎮青年的“反抗”也只是止于這種“宣示”自我身份的程度,他們談論的議題幾乎都是日常性的,圍繞著他們的衣食住行、生活方式、娛樂方式進行,并未脫離瑣碎的日常上升到有一致的“社會訴求”的實踐運動中。
“土味文化”與曾經的“鄉村非主流”和“殺馬特文化”可謂是同根同源,也許主領這些文化形態的群體換了一代又一代,但不變的是城市視角下對這些發源于“鄉土性”文化形態的歧視,不變的是城鄉二元結構下農村青少年、新生代外出務工人員、小鎮青年難以融入城市生活的困境。作為新媒體的短視頻鏈接了移動互聯網的“不毛之地”,讓小鎮青年終于擁有了一塊話語權領地。
英國伯明翰學派對大眾文化抱有理解之同情,因而也被詬病過分推崇普通大眾在文化活動生成的重要性,忽視其文化素質和文化的隨意性。今天再談“土味文化”,也不可避免要回應在這一文化形態中存在的不良內容。清除其不良內容是有意義的,也是維持“土味文化”可以在自我領地持續活躍的重要因素。但是對于“土味文化”不良信息,應該從法律法規等角度進行無差別規治,是就內容而言的規治,而非對整個“土味文化”的否定。雷蒙·威廉斯在文化研究中“倡導一種超越階級區分、社會成員能夠平等參與的文化有機體,即共同文化”④。如果對“土味文化”矯枉過正,反而會損害小鎮青年積極表達自我的權利,正如快手的口號“生活沒有什么高低,每個人都值得被記錄”。
注釋:
①鐘麗茜.現代都市文明與影視藝術——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研究理論評析[J].當代傳播,2008(06):23-25.
②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8
③[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M].殷曉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59.
④王慶衛.文化唯物主義、共同文化與情感結構——論雷蒙·威廉斯“三條進路”對馬克思主義文化觀的繼承與發展[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02):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