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階層必須承擔更多社會責任

劉郝

天下之本在家。家族血脈，是每一個中國人最開始的立足之地。而世家，就是我們的祖先，我們身上有他們傳承至今的血脈。

在中國歷史上，世家并非簡單的“豪強”，這些家族以政治為業，其教育傳統、經濟條件和禮法門風使得讀書子弟成為治國人才，習武子弟躋身帝國主將。以各個世家大族為核心，各種各樣的官僚派系亦不斷形成。

而在地方，宗族祠堂擔負了比中世紀歐洲教堂更多的功能，包括慈善、信仰、司法、教育，甚至還有經濟管理，深具社會自治的價值。世家的影響不但行于廟堂之上，也及于江湖之遠。

在專制制度下，中國的世家貴族與皇權形成剪不斷理還亂的博弈關系。他們與西方中古社會的貴族制亦互有異同。在“垂直歷史”的視角下，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亞太研究中心副主任唐昊制作了帝國記、世家記、君子記短視頻，在各大網絡視頻平臺播放，傳播廣泛。

就中國世家傳統這一主題，《南風窗》記者專訪了唐昊教授，在他看來，政治學和歷史學碰撞之后，我們更能深刻理解中國世家對歷史發展帶來的深遠影響。

政史不分家

南風窗：你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政治學，但對歷史學研究也有濃厚的興趣和相當的造詣，在你看來，政治學和歷史學的關系是什么？

唐昊：在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專業經常說這樣一句話：“政史不分家”，政治學的主要研究對象之一就是政治制度，以及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大量的事實性依據必須從歷史當中去尋找。另一方面，政治史是歷史學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歷史學需要借助政治學的理論視角，來梳理看上去雜亂無章的歷史材料。

兩個學科一碰撞，很多東西沒辦法用原有概念來定義，這時候，你就“被迫”去發明一些詞語。我把我的這一系列研究叫作“垂直歷史”，力圖創設一種“為政治學而準備的歷史學”，將相關的歷史學材料視為一個整體，從里面尋找中心，總結規律。

在這種視角之下，一些研究價值確實產生了。如果把整個帝國梳理一下，就會發現一個新的譜系，梳理世家的歷史，也會看到他們延續至今的內涵和傳統。

南風窗：帝國記、世家記、君子記三個短視頻系列，主題從國家形態到家族再到個人，是基于什么樣的考慮？

唐昊：帝國系列是最早的研究，開始于2018年上半年。從帝國到世家再到君子，這種研究確實不是最初有意的設計，而是一步步自然漫溯過來的。帝國是一種大一統的存在，但當中的很多單元，比帝國的政治與武力統攝更有生命力。對中國人來說，一個家族的傳統，往往就能實現從古至今的延續，這就誕生了我的世家記研究。再深究下去，中國的世家是依靠什么實現傳承的呢？是教育，是家學，是“君子”這一中國社會最理想人格。

是孔子重新定義了君子，其內涵不是高貴血統，而是個人品性。在中國歷史上，帝國會崩潰，世家會衰落，但君子人格卻綿綿不絕。從國家到群體再到個人，我的研究興趣自然地落腳到了君子研究。

這種交叉研究，可以叫作政治歷史學，也可以叫作歷史政治學。在這個過程中，你會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一個接一個的主題，被啟發，被感動，這是做研究非常神奇和引人入勝的一個地方。

世家與皇權“相愛相殺”

南風窗：世家，通俗的說法是家族，但兩者不能劃等號，家族的概念更寬泛，也是沿用至今的日常用語。你如何理解中國歷史上的“世家”這一概念？中國傳統社會為何會因姓氏和血緣而形成一個個的強大集團？

唐昊：“世”字在古漢語中的原型是由三個“十”字組成的，在古代，三十年就是人的一代，寓意世代傳承。這代表，世家都有著可以傳承的一套東西，比如權力、財產或者文化。它是歷時性的概念。

家族的“族”字也很有意思，它來源于古漢語的“簇”，表示一堆箭頭或一把筷子的集合，寓意家族聚集。它只是強調成員在當下的一種物理性聚集，是一個共時性的概念。

從字面意思就可以看出來，世家和家族實際上代表了精英階層和平民階層的劃分。那些能夠把財富、文化或權力傳承幾代以上的家族，才稱得上世家。

世家天然具備資源優勢，但始終面臨“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魔咒。對于世家的核心資源而言，關鍵問題不是如何獲得，而是如何傳承。

實際上，東方和西方都是依靠血緣來構成強力的政治博弈主體。西方貴族，也發明了長子繼承制，用來保證財產和權力的世代延續。在東西方的精英階層，血緣都是能取得各方最大信任的社會資本。

但中國世家在血緣之外，還依靠教育和文化實現代際傳承。世家，有家學，有家訓，這當中往往是經邦濟世之學，能夠培育治國領兵之才，誕生王侯將相。得益于此，像隴西李氏，就可以從春秋延續至唐朝，而孔子家族，則可以延續至今。

南風窗：世家一開始是如何誕生的？在歷時性的傳承之外，如何實現在當時共時性的維系？

唐昊：世家和君子，這些實則都是對中國古代精英階層的稱謂。世家的崛起都依靠自身的核心資源，這些資源獨特而有力。隴西李氏是以武立國，孔子世家是以文傳家，還有些是商業世家，最終依靠財富實現權力變現。

不同的核心資源，用不同的方法來實現內部團結。趙郡李氏依靠聚居形成龐大的勢力，即便整個家族已經發展幾萬人，他們還是在一起生活。隴西李氏以武傳家，就在家里開武館，附近的青年子弟前來學習和投靠，就形成了子弟兵。

世家天然具備資源優勢，但始終面臨“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魔咒。對于世家的核心資源而言，關鍵問題不是如何獲得，而是如何傳承。

南風窗：中國的世家，既與文化傳承聯系在一起，又與政治緊密相關。從世家來看中國的歷史尤其是政治社會史，往往會帶來不同的理解，比如日本學者提出的唐宋變革論，說的是從中世到近世的轉變。你的觀點是什么？

唐昊：歐洲的封建傳統一直延續到中世紀晚期，中國“封邦建國”的封建傳統由于秦統一六國就早早中斷，馬克思將秦后的中國大一統歷史稱作“東方專制主義”。但是，中國封建的貴族傳統一直延續到唐朝末期。可以說，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世家和皇權的千年博弈史。

在秦統一六國前，皇權和世家交替占據上風。秦后直到三國兩晉南北朝，世家始終占據上風，甚至一度凌駕于皇權之上，包括在東晉，如果沒有瑯琊王氏對于司馬睿的輔佐，東晉根本不可能建立。

自唐以來，皇族把隴西李氏作為天下第一世家，不斷削弱其他世家勢力。科舉制取消了世家的政治特權，晚唐的朱溫又一口氣屠殺掉幾乎所有世家大族的領袖。世家一旦中斷，很難再重建。日本學者所講的唐宋變革論，指的正是唐末宋初這種世家大族的衰落。

南風窗：在中國歷史上，世家與皇權是如何進行政治博弈的？哪些因素最終導致皇權的不斷加強，全面專制的降臨？

唐昊：以前常講，中國歷史是由中央和地方、皇權和相權的二元對立來推動的。其實，世家和這里所說的地方、相權一樣，都是一種分權因素。只是說，在秦初至唐末的一千年里，世家的影響表現得比較明顯，而此后的一千年里則算是“退居二線”。

皇權和世家相互抗衡，也相互融合。北魏拓跋氏建立北魏王朝前，五胡亂華和八王之亂已將中國精英階層消滅殆盡，殘存的北方世家都已全部南渡，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上位后，開始扶持北方世家大族，至隋唐時期，南北方世家大族才實現真正的復興。

唐代，剛剛已講過。自北宋以來，中央集權的傳統不斷加強，明清變本加厲，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全方位破壞世家大族。宋朝前后的中國，不一樣之處就在這里。宋以后，基本就是皇權獨大。沒有世家大族在中央和地方之間做緩沖和拱衛，皇權雖然持續加強，但卻要直接面對外敵沖擊和農民反抗。這也導致北宋以來中央政府逐漸虛弱。

歷史演進是一種或然性，而不是必然性，很難用簡單機械的觀點說清為何最終是皇權一家獨大。但可以說，皇權和世家就是“相愛相殺”的關系。失去了作為分權和分謗因素的世家，對皇權來說也未必全然有利。在政治學上，絕對權力就意味著絕對的風險。

家風建設離不開中國世家傳統文化

南風窗：你曾評論說，中國古代世家一直缺乏的不是權力，也不是家族榮譽感，而是更高層次的信念和對未來的想象力。這一結論，是和西方貴族政治與君權的博弈進行對比之后得出的。你認為是什么限制了這種想象力？

唐昊：西方貴族常常有一種“集體榮譽感”，比如英國貴族，他們的視野會擴展至整個階層的權利，認為所有的貴族是一個整體。所以，對待王權，英國貴族會強調“無代表，不納稅”，召集和組織貴族議會，也會強迫國王簽署大憲章，種種做法，都是要抗衡王權，保護貴族整個階層的利益。

中國的世家，視野往往被過度局限于一個家族內部的權利。面對皇權，世家想的都是“取而代之，我去上位”，這樣的選擇就導致中國傳統社會的政治發展始終是一個死結，不是你消滅我，就是我消滅你。晚明晚清的覆滅，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皇權獨大最終導致中央政府內部虛弱。而西方，則找到了一種王權和貴族之間的共生機制。

我認為，世家傳統對現實社會最有價值的影響就是，打造中國整個精英階層的社會責任感。精英階層掌握更多資源，也就必須承擔更多責任。

我還曾到英國的伊頓公學游學，我們把“college”翻譯成公學，很有意味。它意味著貴族子弟是在一起受到共同的責任教育、榮譽教育而成長起來的。500多年里，那里誕生過19位英國首相。伊頓公學的貴族學生，都在打板球，一種身體硬碰硬的野蠻集體運動。集體榮譽感、團隊精神、個人擔當，這些無形資產往往就是這么培育出來的。西方的精英教育，講求“整體”，因而發展出了大學。

中國的世家教育，基本都是作為不傳之秘的私學，很多傳著傳著就斷掉了，最終變成一種家學。兩相對比，也能明顯看出中西方貴族傳統的不同生長能力。

一戰當中，英國男子沙場戰死率大概是11%，但伊頓公學貴族男子戰死率大概是20.6%，所以英國貴族，關鍵時候真的會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家族教育中的這種對于國家的“責任”和“集體榮譽感”，才是教育最核心的東西。想解開世家的死結，必須走向現代化，主動為這個國家塑造新的發展動力，而非陷在舊的框架內為一家一姓去追求權力和財富。

南風窗：今天，在哪些地方，我們還可以看到世家這一形式所帶來的影響？對今天的中國社會來說，追溯家族歷史淵源，具有什么樣的現實意義？

唐昊：如果現在談世家傳統的復興，還為時過早，但作為歷史存在，世家傳統確實對當下現實仍有影響。中國當下諸多社會問題要解決，一方面需要創造新的組織和資源，另一方面，也可以復活古老的智慧和方法。

在古代，世家皇權相通共生，“其為人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這才有了“家國一體”的概念。今天，在政治和文化層面，我們強調家國情懷，強調精神和文化共同體，唯有此，公民才會對集體與國家產生認同。

在經濟層面，我們看到，中國現在有相當多的私營企業，這當中大部分是家族企業。面對“富不過三代”的魔咒，我們自然要學習那些流芳百世的中國世家，解析他們能夠傳承百年的密碼，助力中國家族企業的傳承，助推中國經濟的增長。

我認為，世家傳統對現實社會最有價值的影響就是，打造中國整個精英階層的社會責任感。精英階層掌握更多資源，也就必須承擔更多責任。中國古代的君子人格值得我們去珍視和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