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惜物

王勉

過年和一小哥閑坐。

小哥拿著一個一次性塑料杯子出了神，忽而對我說：知不知道，這玩意兒——前些年中國生產不了。我很錯愕，不就一杯子嘛！但他那種語氣中含著某種神圣，且聽他說：

你看，這杯子是一次成型的，沒有接縫。它需要兩個模具，一個往下杵，實心的，一個托住，空心的，絲毫不能差，你看著杯子這么薄，精度要求很高。前些年，咱們生產不了這樣高精度的模具，現在可以了。

他說話的時候，神秘兮兮，伴著手勢，引我遐想，那是一個陌生的場所，機器轟鳴（不，也許現在的機器不轟鳴了），一個個塑料杯子從流水線上被壓制成型。我的這位小哥，微笑著看著他的產品……

那神情一定像極了一個憨厚的農民，看著沉甸甸的稻穗。

農民珍惜東西。一個塑料袋一個酒瓶子，也不隨便扔掉。講不講究的農村人，都不糟蹋東西，對東西都保持著一份敬畏。我記得剛興自行車的時候，細法的男人，總是把自行車的重要位置用一種紅紅綠綠的塑料皮包裹起來，把一個“黑馬”，裝飾成一匹“彩馬”，直到多年后，那塑料皮漸漸硬化，生生被磨出了“包漿”感。

那些年頭啊，利索的男主人，梳著油油的大背頭，騎著油油的大彩馬，悠悠閑閑地和人打招呼，瀟瀟灑灑地下車，總被人夸：可以啊，心細細出一頭牛。那些年頭啊，能干的女主人，坐在灑滿陽光的小院里，拆著舊毛衣，規劃著新樣式，總被人贊：可以啊，手巧巧出一畝地。

農民珍惜東西，尤其珍惜糧食。他們知道一把稻米的前世今生。從泡下谷種、鋪到秧篦、端進溫室、糊好秧母畦畦、插小苗秧、插大秧、放水、拔稗子、打藥、割稻子、踩打谷機、盤回家晾曬，揚場，要流多少汗啊，要操多少心啊，腿跑細了，腰累彎了也不見得有個好收成。這些苦，讓珍惜吃喝，成了基因里的東西。吃飯掉在桌上，甚至是地上了，撿起來就吃了，沒覺得丟人，都這么干，自然而然，理所應當。記得有一回，我爺和朋友喝酒，碗里有肉，一片肥厚的掉在地上了，爺爺撿起來到井上沖一下，就吃了。那朋友說：窮講究，還沖一下。

小哥這一代農名工，基本不算農民了，因為他們不種地。可是，他們的父輩還種地，他們的家鄉還在農村，他們回到家鄉，晚上睡覺的時候聽的還是蛙聲——他們是農民的兒子。他們到了異鄉，看到一棵樹，說：這地方也有皂角樹，比我老家的還大。看到一片田，說：這地方也種稻子，好家伙，一年兩季都是稻子，不好吃。看到一座山，說：這山上已經不讓放牛了，我老家也不讓放了……

他們的女朋友嫌他們土。他們就去把頭發燙成“大彩馬”，只是沒人夸獎他們。他們也喝酒，喝酒的時候想他爸，他們也唱歌，唱歌的時候想他媽，他們也付賬，付賬的時候心里疼。心里疼，也沒辦法，這是城里，在城里，這點錢，算個啥。

他們揮霍著也珍惜著，“潮”著，也“土”著。不干不濕，不疼不癢，就那樣坐著，手里有一個平凡的跟他們一樣的一次性杯子，滿懷敬畏地說：這東西，我們現在能生產了。

我知道，那就是他的稻米。他知道它的前世今生。他知道他爸是農民，農民都惜物。我知道我爸也是農民，他穿著略大的西服，看著我憨厚地笑。

只是，很多人，已經不知道了。

光喝雞湯不吃飯

朋友的胖兒子，查出營養不良。

看著小家伙紅潤的圓臉，實在想不出，這也叫營養不良。一張單子打出來，一看，缺這個缺哪個。醫生一問，原來是偏食。小家伙光吃肉，其它不吃，有時候大人黑著臉，能吃一片青菜，打一頓，吃點米飯。別看長了一身肉，走兩步就氣喘吁吁，還愛感冒。到了必須改的時候了，然而，對于一個嗜肉如命的小胖子來說，何其難也！祝福他吧。

于是，我起了另一層意思。

現在，大家不是把很多溫暖人心、催人上進的文章叫做“雞湯”嗎？意思是它有營養，甚至能治病。于是乎，各種“雞湯文”鋪天蓋地，我們每天看點這些文章，覺得自己受教育了，覺得自己能看開很多問題了，覺得自己的素質都在提升。這本來很好。問題是，如果光喝雞湯，是不是有點像“小胖子偏食”呢？

譬如說電影吧。

有什么營養呢？有人列舉了影史上“不得不看的一百部世界經典”。這些電影看了以后，往往有種人性升華的感覺，很感動，很勵志。有的看了很帶勁兒，很有代入感。看完后，大有一種“人生從此不同”，有的則立志要怎樣怎樣。可是大多數人到頭來呢？還是老樣子。

以至于“喝雞湯”，都喝麻木了，鮮美的雞湯喝起來都如同白水了，于是得加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標題，怪異的畫面，離奇的情節，各種“震驚”。當初那點感動，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就只有罵？文章寫得垃圾，電影拍得雷人，什么玩意兒！制作再精良的作品，難免罵聲一片，罵人的和找罵的，都習慣了，無所謂了。其實，我看就是雞湯喝得太多，導致營養不良。

小甲是個實干派，文化不高，不愛看什么雞湯文，不懂得什么“不得不看”。小乙有點文化，整天勵志，時而還有點挑剔有點清高有點品位。小甲混的風生水起，小乙頗有點懷才不遇，小甲愛吃飯，小乙愛喝湯。小甲胖，小乙瘦。小甲請小乙吃飯，小乙看著小甲的油頭一臉鄙夷，小甲看著小乙手中的折扇一臉崇拜，連說：賞光賞光。

一頓飯后。

小甲也開始讀雞湯文，看各種標題為“不得不看”的文字，開始減肥。

祝福小甲瘦下來，

別太瘦。

（哦，還有，此文也是一碗雞湯，大可不看，該干什么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