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wèi)紅
記得小時候,我一直就有些特別,說話做事總有著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強勢,也許來自父親的遺傳——他是軍人出身,脾氣暴躁,說話做事干脆利落,凡事不喜歡跟人商量。
我一直是孩子王,每天睜開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上連隊里的小朋友跑到戈壁灘或者楊樹林里打仗,如果不跑遠,就在大院里做游戲,丟沙包,跳皮筋,踢毽子,砍大山。不做游戲的時間,我不記得自己在干什么。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個秋天,獨自走在樹林里。秋天的樹葉落得一片黃綠錯綜,樹林里剛剛秋灌,水已經(jīng)在樹林的凹陷處積成一個又一個小水潭。我無意中向小水潭望了一眼,非常驚詫地站住了:水中的秋天竟然比真實的秋天要美無數(shù)倍。
我蹲下來,癡迷地望著水潭中的世界。那里的天藍得像寶石一般,晶瑩剔透,黃色的樹葉有著玉一般的網(wǎng)絡(luò),那些棕色的褐斑不再是黃葉的枯萎,而成為她的深沉。深沉的褐色、紫色、深紅色,使黃葉少了輕浮,多了莊重。與之相比,綠色的樹葉卻顯得有點憂傷,它們顯得輕薄,浮躁,沒有分量,好像一群毛頭小伙子站在名士大師面前,引以為傲的生龍活虎變成了淺薄無知。綠色的樹葉躲在黃葉、紅葉、棕色樹葉的后面,偷偷窺視著水中的綺麗世界,因為被震懾而沉默不語。
秋葉在風中嘩啦啦旋轉(zhuǎn),或從水中的世界飄過,或者激起陣陣漣漪,緩緩落下。那一刻,突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憂傷。不知道那一陣的憂傷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少年時期的我一直是一個喧嘩、倔強、凡事都要出人頭地的小人兒,打仗要做“解放軍”,做官要當“司令員”,沖鋒要跑在最前面,甚至比賽爬樹都要選一棵最高最直的樹,一鼓作氣爬到樹的頂梢,讓那些跟在屁股后面的男孩子都不得不佩服。可是,那一陣的憂傷來自哪里?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不再和小朋友追逐打鬧。坐在沙漠的邊緣,看著夕陽緩緩落下。北方的天空,晚霞絢麗得讓你以為這不是人間。直到星辰滿天,銀河橫跨南北才想起來離開,涼涼的風吹過已經(jīng)冷下來的身子,才想起來回家。
有時到沙地邊緣的水井旁。那里有源源不斷涌出的地下水流出的一個水泡子,有鳥兒落在那里飲水,在蘆葦叢中找小魚吃。從水中看天空,又是不一樣的美。藍得純粹到無以復(fù)加的天空,白得輕盈如絮的云朵,緩緩地在水面移動。那種讓人震憾的美,讓我心神恍惚,癡迷不已。在我少女的心中怎么都想不明白:水中的世界怎么會是這樣子啊?為什么比我生存著的世界要美那么多?為什么?
突然之間感到惶惑:生的世界為什么沒有水中的世界美?也許那時還沒有“生”這個意念,也許只是對自己生活的世界感到有點失望。一直覺得和小朋友玩是最開心的,上學是最神圣的,老師是最正確的,毛主席是萬壽無疆的;可是突然之間,有一個水中的世界,她比什么都要美,而且她從來不說什么。她靜靜地躺在地上,好像大地睜開的一只眼睛,不需要贊美,不需要奉獻,甚至不需要語言。她什么都不要,她比什么都要美。為什么?
有一天我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寫作業(yè):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先豎排寫,然后橫著,一個字寫一行,寫累了松松手休息。一陣風吹過,將我的本子刮起,落到房屋扇頭一個黑暗的房間外面。那里面關(guān)著幾個戴腳鐐的反動派。有一個戴黑邊眼鏡的男人坐在外面曬太陽。他撿起我的方格本,看著我寫的那些又大又方的字。他無聲地笑了。對小心謹慎靠近的我說:“黨”寫錯了,它有兩個小胳膊。他撩起手腕上的鐵鏈,用長而黑的指甲在地上劃出“黨”“光”兩個字,圈住上半部分。我立刻明白過來,想接過本子給“黨”加上小胳膊卻又不敢從他手里拿本子。他遞給我,又說了什么。我聽不明白他后面說的話,遲疑著接過本子。他似乎很寂寞,拿起身邊的一個小木棍,在地上劃了幾個字。來,看看,會讀嗎?
我小心地偏著腦袋看:白。日。山。我認識三個字。他仰起頭,笑,卻還是無聲。白日依山盡。他眼睛亮亮地說。江山日月永不改。
小紅哩?爸爸出現(xiàn)了,他大聲詢問我的去處。其實他看到我了。作為一個政工干部,他沒有大聲叫我回去,只是裝模作樣地尋找。我趕緊拿起本子跑了。白日依山盡。我心里默念著,覺得似乎很美好。這是什么東西呀?這是一首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媽媽說。她讀過書,成分不好,不敢自己教我東西。說了兩句她就不說了,怕我嘴快腳快到處跑著念。
我卻覺得奇怪:為什么是“白日”而不紅日?初生的太陽是紅的,傍晚的太陽也是紅的,為什么這首詩里要說成“白日”?它是一首反動詩嗎?
一天我和幾個小伙伴游戲完了從沙包上沖下來,跑向戈壁灘。太陽正漸漸向西邊沉去。它漸漸地向最高大的白楊樹靠攏。我突然站住。我看見了——白日依山盡。是的。是白日。如果這棵最高大的白楊樹是西邊的山脈,太陽即將依靠上去時的確是白色的,那種不刺眼的蛋白色,圓潤,柔和,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芒。我停下腳步,出神地看著它。它漸漸依靠到楊樹梢了。它好像一個大姑娘被媒人領(lǐng)到心儀的男子面前——茁壯、健康、生機勃勃的男子,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紅了臉。當她的身形與楊樹交融的時候,她才開始變得飽滿而紅潤,好像懷孕的母親,蕩漾著幸福的微笑,感染身邊的每一片云,每一棵樹,每一叢草。云霞蔚然,橫溢西天。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我大喊著沖下去,追上小伙伴。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路上,我們喊著這句詩,一遍又一遍,像給軍人腳步伴奏的進行曲,喊著,跳著,笑著,直到跑回綠蔭處的家里,各自分散。
后來在同學中流傳看一種二維圖書。將色彩斑斕的圖片折在眼前,盯著一個點看,當兩只眼睛都開始聚焦到某個點時,突然之間,異像出現(xiàn)了。你的眼前會出現(xiàn)一個絢麗無比、玲瓏奇巧、層次分明、幽遠深邃,宛如仙境的世界。你必須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那一個點來看,對周圍的聲音充耳不聞,對周圍的人事漠不關(guān)心。聚精會神地看,那個世界就一直在你的眼前。可最終,眼睛受不了了,它一眨,幻像晃動,什么都沒有了。眼前依然是色彩斑斕卻乏善可陳的圖片。
這種游戲很是流行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每當下課我們都會聚攏在一起看這些二維空間圖,感覺世界真是奇妙啊。有這樣的空間存在嗎?如果有,怎么進去?如果沒有,怎么能看到?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有了莫名的憂傷。喧鬧之后,突然之間喜歡一個人靜靜地躲到無人的角落,默默地想著現(xiàn)在也不明白在想些什么的事情。我在沙漠邊緣坐到夜靜人稀,繁星滿天;我在苗圃園里坐到風聲簌簌,小樹苗一齊東搖西擺,展現(xiàn)美妙的波浪般的陰影;我在寂靜的雪夜一個人走雪地,聽腳下“咯吱、咯吱”雪片擁擠到一起彼此的問候與摩擦;我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在水渠邊,聽水流嘩啦的輕響,看蘆葦在渠道埂上印出圖畫一般的影子。一大堆一大堆的金龜子交配后掉到水中,匯成棕黃色的一小堆被水流帶走。草叢中堅硬的泥土地里,經(jīng)常會有大而黑的蟬“嗡嗡”輕哼著刨挖最后一層薄而硬的土。它們躲在最后一層壁壘下,等待離開土地、飛向樹梢的時機。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一刻。在寂靜炎熱的午后,睡不著覺,獨自坐在樹蔭下,看著無數(shù)的蜻蜓在水邊的葦葉上停佇。藍色、紫色、紅色、棕色,各色各樣的蜻蜓,都有著圓圓的、足球一般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大眼睛。當你屏住呼吸從后面接近時,可以看到那個大眼睛中有一個小黑點跟著你的手指轉(zhuǎn)動,然后起飛。
突然之間,我開始寫詩。當我希望得到別人的指點或者贊美的時候,我開始收獲嘲笑。那時候依然是少女時期。大約是高二的時候,寫了一篇有點憂傷的作文,被同學傳看,收獲許多贊美,卻得到作文史上最低的分數(shù),結(jié)果呢,傳閱過的同學說:你們老師沒水平,理解不了。我現(xiàn)在卻理解了當年老師將那篇作文判低分的原因了。現(xiàn)在我做老師,為考試著想,也不提倡學生寫那些自負頗有才華卻類似于無病呻吟的文章,即使這種憂傷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惶惑。一個女同學如同靈犀洞開,開始模仿寫這種有點憂傷的作文,之后這種憂傷一直伴隨著她,據(jù)說直到孩子出生,她才漸漸恢復(fù)正常。這種正常是指那種和身邊大多數(shù)人一樣,高聲說笑、長呼短喚,對人對事評頭論足,嗤笑他人的貧賤,感慨富貴的豪奢。
那是一段怎樣的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