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偉
摘 ?要:死亡是什么?人死之后將去向何處?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這些一直困擾人們的終極問題幾千年來始終沒有確切的答案。但這些問題始終縈繞在人們心頭,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滲透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生產生活、地方風俗與文化。人們將如何化解對死亡的憂懼呢?本文將以西北民間喪葬習俗為著眼點來分析西北人的死亡觀,探究華夏民族獨特的生命哲學。
關鍵詞:死亡;喪葬儀禮;生命哲學
死亡是什么?人死之后將去向何處?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這些一直困擾人們的終極問題幾千年來始終沒有確切的答案。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在傳統中國社會思想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儒家對這個問題存而不論。但在民間社會,這些問題始終縈繞在人們心頭,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滲透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生產生活、地方風俗與文化。
死亡是最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人類很早就意識到了死亡的威脅,人們抗拒著死亡,甚至拒絕正視死亡客觀存在的事實,編造各種借口與理由來否認死亡。但死亡是客觀存在的自然規律,是人類無法忽視與改變的宿命。即使不愿意去正視,死亡依然存在,無法避免。既然無法改變肉身的死亡,那么如果能夠在精神上戰勝死亡那將會是實現永生的一種有效方式。從人類有意識那天起就不斷地努力,試圖在精神上戰勝死亡,世界各地各民族由此形成了豐富多彩的關于死亡的神話傳說、儀式儀禮和風俗習慣,表達了各自獨具特色的死亡觀或者說是生命觀。我們的祖先們創造了華夏民族獨特的生命哲學,使我們在精神上戰勝、超越了死亡,使我們從對死亡的畏懼與憂怖中解脫了出來,實現了生命永生的幻想。
在西北民間,我們可以看到子孫們為壽終正寢的老人所辦的喪禮帶有明顯的節日狂歡的色彩,儀式辦得像一個盛大節日般隆重莊嚴熱鬧,看起來更像一出儀式化的戲劇表演。在鄉村,我們經常能看到老人們淡然地談論死亡、兒孫們有條不紊地為老人準備后事的場景。人們用熱鬧歡樂的喜劇性場面來掩飾意識深處對死亡的恐懼,給予活著的人以最大的安慰。這種獨特的生命態度融貫于整個喪葬文化中,使之形成了獨具地方特色的鄉風民俗。
在民間的傳統觀念中,死亡是一個過程。老人在進入六十歲之后就進入了現世生命旅程的后期,子孫們要為老人準備后事,方方面面有諸多講究。在陜南,子孫們要為老人準備壽衣,少則五套,多到七套:襯衣、衫子、又衫子;再衫子、又再衫子、袍子、褂子。陰間里可能沒有四季,只有寒冷,五套七套一塊穿的。一律要用綢子,不能用緞子,綢子可以“稠子”,緞子則要“斷子”。若壽衣做好了,死者在有生之年會倍加珍惜地收藏著,每年六月六日要拿出來曬太陽。曬太陽那天,各家老人互相走動,互相欣賞品評壽衣,就像是在辦一場服裝展覽會,成為了向世人炫耀的好機會。這些處于死亡氛圍之下的老人們表面上沒有絲毫的恐懼不安并經常聚在一起熱鬧地討論著自己的后事。在這里,我們似乎體味不到死亡會帶來的哀戚、悲痛與恐懼。
在陜北農村我們可以看到同樣樂觀的場景。陜北鄉間有一種風俗——合木。合木,本來指棺材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實際上則是指祝賀棺材做成和祝壽合二為一的一種儀禮。這個儀禮中有兩項儀式特別引人注目。
第一項儀式是賞木。所謂賞木實際上就是欣賞棺材——壽棺。壽棺放在長凳上,擺在院子里最醒目的地方。壽棺的前檔兩側貼上大紅對聯,意思皆是祝福老人和居家富裕之意。壽棺的棺蓋上覆蓋著大紅綢子被面,表示大喜大吉。壽棺大頭刻著壽星圖,小頭上刻著竹節、梅朵。壽棺的質地、裝飾等都是人們欣賞和贊嘆的內容。參加者(包括壽老本人)欣賞棺材就如同欣賞一件十分珍貴的吉祥物一樣。
第二項儀式是拜壽。這項儀式更加奇特。老人把準備將來死亡之時所穿的壽衣服飾全部穿上,不管什么季節都要求整套穿戴,包括里衣、外衣、夾衣、單袍和棉袍。這時壽老儼然像尊活佛,頭戴氈帽,身穿綢衫、綢襖、齊腳的綢棉袍,外面套著富貴萬字圖案的綢面褂,長短單棉共計七件。裝扮齊整的壽老由年齡相當的老者相陪,同坐在壽材前面接受兒女的跪拜。此時鞭炮齊鳴,主事人一手持方升,一手持升里的核桃、紅棗以及用白面蒸的似手指大的小雞、小鳥、小花等一把把地拋向棺材上空和客人群中,口中不停地念叨著吉星高照、五谷豐登、兒孫滿堂等吉祥祝詞。在祝詞的同時,先是同輩老者給壽老及工匠斟酒祝賀,然后是兒子兒媳、女兒女婿輩斟酒,最后輪到孫子輩。斟酒后,接著就是同輩人給壽老作揖,兒孫輩給壽老叩頭行大禮,以示孝敬和祝福。①
這種場景可以說是喪禮的預演,給老人穿上死人應穿的衣服,以棺木為背景舉行儀式,沒有悲哀的色彩,沒有死亡的陰森、凄慘、恐怖,而是充滿了熱鬧喜慶的氣氛,像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慶典。但掩藏在這種戲劇化的儀式表演背后的是什么呢?是人們潛意識中對死亡本能的畏葸與抗拒。死亡是一切生命體必然要走向的歸宿,但是一切生命體出于本能無不極力規避死亡。死亡給人們帶來的不僅僅是個體生命的消逝,更糟糕的在精神上造成了永遠無法彌合的痛苦與恐懼。在熱鬧歡快的背后隱藏著的是人們對生命無法永生這一人世間最大悲劇的永恒的悲痛。人們用熱鬧歡快的場景安慰處于死亡陰影籠罩之下的老人,同時也慰藉活著的人,使人們擺脫對死亡的憂懼,激起他們對永生的無比強烈的渴求,積極地投入到現實人生中來,努力過好現世生活。
老人壽終正寢之后正式的喪禮才真正地開始。喪葬儀禮是鄉村社會最重要的事情,儀式復雜,講究極多,辦得像個節日慶典。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向另一種生命形態的過渡,也因此,整個葬禮充滿儀式化表演的性質,處處充滿保生、護生的意識。
西北地區的喪葬禮俗的基本程序與其他地方大致相同,按照裝殮-告喪、“散孝”-開吊-出殯-埋葬-圓墳-周年的步驟按部就班地進行。其中有幾個環節頗具地方特色。一是開吊。開吊祭奠儀式是喪葬活動的高潮,于出殯的前一天及前夜舉行。這是儀式活動最隆重最集中的階段。當日清晨,親戚朋友來到喪家,他們通常帶著香紙、紙活(紙扎的各種冥器)和供食(面制食品,部分供奉死者,多半作為活人的飯食)。開吊儀式追求熱鬧的氣氛,避免場面冷清。一般喪家都要雇請吹鼓手,少則一班,有時兩班,輪番吹打,每批親友進門都要吹打一通,掀起一個個小高潮。夜間守夜時,人們為了驅趕困倦,常常聚在一起神侃海聊,講講笑話,有經濟實力的人家還會請戲班子唱戲或請人唱山歌小曲,甚至會唱些酸曲,一派熱鬧的氣氛,讓人誤以為是在辦喜事。
二是在陜北有些地區的喪禮中有“走金橋”的儀式。過金橋的儀式過程是:出殯的頭天晚上,人們在喪家院外或路上用長凳、板條搭成橋形,有道士在前舉幡引路,接著是吹鼓手,孝子們隨其后依次從“橋”上走過,同時向旁邊拋撒花生、棗、糖和錢幣等物。旁觀者爭相撿拾,以為吉利。據說該儀式目的是送亡人離開人世,走上陰間的路即走上一條新的生命之路。
死本與生相對,但在西北鄉間葬禮中甚至含有生殖的意味,會出現一些具有生殖意義的象征物。如出現在婚禮中的具有生殖意義的剪紙、面塑等同樣也會出現在葬禮中。盡管因場合不同,所用剪紙、面塑的造型、紋樣也不同,有特別的講究,但其意義與功能多與生殖有關,離不開“生”的意義。如“抓髻娃娃”、“魚戲蓮”、“蛇盤兔”等剪紙在婚禮中使用是象征男女兩性結合,目的在于祈求繁衍后代、延續血脈的。出現在葬禮中的“抓髻娃娃”、“魚戲蓮”、“蛇盤兔”等剪紙同樣具有“生”的意義。這是運用交感巫術的原理,以生殖的力量來增強剛剛轉化為靈魂的脆弱的“新生命”的力量。在甘肅很多地方的農村,在老人喪禮中,親朋好友要送一種叫“百事樂”的大饃饃,數量是十個,“十”與“實”同意,意為對死者實心實意。講究些的大饃饃一般直徑大約為30厘米,上面可以再塑10-20個造型。通常是動植物類型的,動物類多為牛、馬、豬、羊、狗、雞等;植物多為蓮花、石榴、棗子等。據說是送給死者在陰間享用的。②如果我們從更深層次來分析就可以發現其在無意識之中是滲透著原始思維的。這些動植物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生殖力,人們給死者送這些東西其實是希望將動植物的生命力轉移到亡靈身上。人們認為剛剛轉化的亡靈就像嬰兒一般脆弱無力,這是生命的一次巨大轉折,亡靈在此過程中要經歷由不穩固到穩固,從不成熟到成熟,在這種關口是充滿各種危機的,為了使亡靈順利轉入另一種生命形式就必須采取交感巫術的手段以增強其生命力。在古代甚至有直接借助生殖行為的力量來達到這一目的的。如據晚周典籍記載,周人曾普遍存在祭祀梅林、桑林、桃林等先妣神的習俗,祭祀完畢后,青年男女即行歌舞戀愛、交媾。這種在今人看來不可思議的習俗在西北地區已經見不到它的直接表現形式,但在我國今天西南地區的一些少數民族中仍然存在。據楊學政先生調查云南至今尚處在原始社會末期的摩梭人時發現,摩梭人每年陰歷七月十五日這天都要去祭祀他們的先妣神格姆女山,祭拜完畢,“入夜就地露宿,青年男女尋交阿注(情侶),跳鍋莊舞,徹夜不眠。這已成為他們一年一度的狂歡盛會。”③哈尼族也有這樣的習俗。哈尼族人為死者準備好棺材后,要在寨門外舉行祭棺儀式,所有來接棺的人都向上棺(代表男)下棺(代表女)各扣一次頭。在叩頭時,上下棺之間放置上一對刻有男女生殖器的木偶人,用繩子系好,有人反復拉動,作交媾狀。哈尼族支系白宏人如有老人去世,要由本村和鄰村童男各持一把傘為死者吊喪,然后各攜一少女出村,童男童女便罩在傘下,且歌且哭一通宵。這些都是模仿生殖行為的,溯其源,在最初可能是實際行為。紅河、元陽等地的哈尼人則在為死者守靈期間,每12天舉行一次守靈儀式,青年男女們在喪家房前屋后徹夜歡娛,唱歌跳舞,談情說愛,選擇配偶。壯族三月三歌圩,男女群集,徹夜歡歌,談情說愛,自定終身,而歌圩附近的墳頭上卻插滿了招魂的紙幡。④
通過葬禮上的交媾行為來幫助剛剛死去的親人的靈魂獲得生命神力以便盡快地轉入另一種生命形式,在原始社會應該是很普遍的。在先民看來,男女交媾不僅僅是一種生殖行為,而是具有神秘的生命意義的,是可以對抗死亡的神圣儀式,是對永生的祈禱,對死亡的蔑視與挑戰。這種意識在開化較早的漢民族中早已失去具體的儀式,但卻沉潛于集體無意識之中,以一種變異的形式繼續存在,也因此,在西北鄉間葬禮中才出現了象征生殖的剪紙和面塑。
西北民間葬禮中始終充滿著“生”的主旋律。在老百姓的意識中,死亡絕對不是生命的徹底消失與寂滅。人死后會在另一個世界中以另一種生命形式——靈魂繼續活著,而且經過一定時間會重新轉入現世人生。生命是永恒不朽的,生生不息的?!八劳鼋^對沒有被看成是服從一般法則的自然現象”,⑤對死亡的抗拒、對生命永恒的渴望,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和種族的記憶,滲透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在受原始宗教影響很深的西北民間,人們更加不認為死亡是生命的徹底消亡,而只是轉換一種生命樣式繼續活著?;谇笊幕孟耄藗儚娏业乜咕芩劳?,在最為兇險的死亡關口以各種手段來求生、護生,以致于把死亡都看作是由一種生命形式向另一種生命形式過渡的環節,滲透著強烈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學。支撐西北人這種似乎矛盾的行為的正是他們生生不息的生命觀,人們無法在客觀上戰勝死亡卻可以在精神上超越死亡,實現生命永生的幻夢。
管中窺豹,通過以上對西北民間喪葬習俗的解析,我們可以感知到西北人獨特的生命哲學。生命是一次性的,死亡是人終極的歸宿,人無法在生物學意義上戰勝死亡。但人會思考,有自覺意識,能夠覺識到死亡是必然會降臨的宿命,從而陷入了生與死的永恒困境之中,苦苦地掙扎。同時人無論從本能上還是精神上都追求著永恒,渴望生命的無限延續。為了從生與死的困惑與痛苦中解脫出來,人類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生命哲學,據此擺脫死亡的困擾與威脅以實現自我的救贖。我們華夏祖先從大自然的永恒循環更替中受到啟發,形成了生生不息的循環生命觀。生是永恒的,死是暫時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只是由一種生命形式轉換成另一種生命形式,生命是一種無限的循環運動,就像“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現實世界是美好的永恒的,死后世界是暫時的。即使死后轉換成了新的生命形態,“人”依然是要為現實世界服務的,生是永遠的主旋律。他們執著于現實人生,甚至模糊、消融了生與死的界限,全身心地投入于現世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確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這種獨特的生命哲學沉潛于西北人的日常生活中,影響著、支配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執著地追求活潑潑的現實社會與人生,洋溢著濃烈的生命熱情,形成了強悍的生命張力。
注釋:
①師月玲《陜北習俗——合木》,《民俗研究》,1988年第2期。
②武文《永不板結的黃土地——秦隴文化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P259。
③楊學政《原始宗教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P110。
④劉稚、秦榕《宗教與民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P48-49。
⑤恩斯特·卡西爾,甘陽譯《人論》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P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