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臨近中午,來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頭發花白,胡子也略顯凌亂,呼吸急促,氣短,下半身水腫,檢查結果是心臟衰竭。
老人的病情很重,我向家屬建議,最好轉去心內科做進一步的治療。兒子嘴上一直說感謝,卻絲毫沒有要轉走的意思。
很多時候,老人就自己慢慢走,每走一步都很困難,臉憋得通紅,半天喘不過氣。
每次兒子來的時候,老人總是很高興,拉著兒子一個勁地問:“住院是不是花很多錢啊,爸沒事,咱們回家吧。”“你好好在這治病,其他的不用擔心。”兒子輕聲地對老父親說。
后來,我實在忍不住特地找他談話:“您父親的病還是得治啊,如果這樣下去,老人會很辛苦。”他兒子把我拉到一邊,聲音很小地說:“我爸不是有醫保嗎?你們就開最基本的治療,錢不要超過醫保,人活著就行。”
我有些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說:“要是這樣,你干脆帶回家好了,干嘛要送到醫院來?”“那不行啊,萬一人死在家里怎么辦?多不吉利,房子就賣不上好價錢了。”
晚上查房,我特地找老人聊天,我說:“您兒子看著跟您不像?”提到兒子,老人立馬有了精神,他說:“當然不像我,我一輩子就是個工人,沒什么本事,我兒子可不一樣,他可出息了,在一家大公司上班,還是個領導。”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他不是我親生的,是抱養的。我老婆不能生育,又覺得沒個兒子養老送終也不行,于是找人抱養了這個孩子。但我們從來沒虧待過他。這孩子也爭氣,從小沒怎么讓我們操心。”提到兒子,老人滔滔不絕,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聊了一會兒,老人突然問:“這次住院肯定又要花孩子不少錢吧,我跟他說不治了,這孩子孝順,非要送我來醫院,說不給父母看病的孩子,是要被鄰居戳脊梁骨的。”
聽著老人的話,我心里一陣難受。最后,我只說:“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早日康復。”
第二天下午,我看到步履蹣跚的老人站在大廳門口,瞇著眼睛費解地看藥名,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顯得格外落寞。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老人站起來走路。
老人住院的第五天,發生了室顫,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老人救活,但是因為大腦缺氧,老人一直昏迷不醒。
老人的兒子來了之后,不問老人病情,而是先沖到值班室將搶救的醫生和護士罵了一遍:“誰允許你們搶救的?我不是說不治療嗎?你們就是趁我們家屬不在想騙錢。”參與搶救的醫生,身上的汗都沒干透,病人家屬卻跑來責罵,我實在忍不住說:“到了醫院,病人有危險,醫生不可能見死不救。”
勸說了半天,老人的兒子依舊態度堅決地說:“不輸液,不治療。”老人的兒子簽了字:拒絕氣管插管、心肺復蘇。簽完字罵罵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我剛上班,交班的同事告訴我,老人快不行了。我走到病房,看見老人形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頭發和衣服已經被汗濕,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要耗盡他所有的力氣,眼里滿是絕望,想抬起手卻動彈不得。最后,雙目瞪著天花板,心跳慢慢停止了。
一條鮮活生命的離世,并沒有引起多大反應,本應該最難過的家屬,老人的兒子不僅沒有流一滴眼淚,反而在等殯儀館車的工夫叫了一份外賣在走廊吃起來。
吃完飯他開始挨個給親友打電話,大意是我盡力了,是父親病重,老人年紀大了,不想他再遭罪。
護士收拾床鋪的時候在老人的枕頭底下發現一張照片,是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對年輕夫婦抱著一個孩子,滿臉愛意。
老人的兒子來找我簽死亡證明,我把照片遞給他。他拿起照片,眼眶瞬間就紅了,他說:“醫生,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不孝順?”我什么也沒說,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過了半天他才開口:“從我記事起我爸就沒對我笑過,他心情不好或是喝醉酒就會打我媽,我去護我媽,他就連我一起打,罵我是野種,罵我媽是不會下蛋的雞,怪我媽讓他絕后。”
說著,他拉起袖子,胳膊上有條觸目驚心的疤痕。
“這個是11歲留下的,他用燒紅的鐵棍,想都沒想就打下來,我用胳膊擋,就被燙傷了。我偷偷跑出去玩,回來被他綁在院子里,不給吃,不給喝,整整一天。我媽不小心摔碎一個碗,被他打得兩個星期不能下床,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上演,我們不敢反抗,反抗就是更嚴重的毒打。從小到大,他沒對我說過一句好聽的話,沒有夸過我。我媽前幾年去世之后,他突然性情大變,脾氣好了很多,對我說話也開始和顏悅色,但怎么也彌補不了他當初對我的傷害。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讓他體面地在醫院過世,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我沉默著不知該說什么,突然想起一句話,永遠不要輕易去揣測和指責別人,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些隱藏在深處不為人知的故事。
老人兒子出門的時候,下意識用手去拉衣服,可手里拿著照片,他或許覺得礙事,順手就把照片丟到了門口的垃圾桶里。風吹起他的頭發,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傷,步伐輕快地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