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者無言
老家的雪
北方的雪從天氣預(yù)報、新聞
以及微信朋友圈向我涌來
但我最信賴的,依然是
來自電話里母親的延遲播報
雪,在南方不過是一場
或另一場陰冷的雨
而在老家,那種臃腫和厚重
就像一盆盆不熄的炭火
那些輕輕的白,那些沉重的白
擁擠著從山頂來到山腳
在寬闊的漢江前停下腳步
投身于江水,流向遠方
寂靜和沉默的水倒映著
鄉(xiāng)村的縮影。一盆火在鄉(xiāng)下燃燒
和雪為伴,灰燼下的火種
釋放著流傳久遠的暖意
河流
你無法從一條河流里得到
另一條河流的秘密
白云,山岳,村莊,人畜
在不同的維度,沒有相同的空間
可供傳遞和依存
看到一條河流的渾濁,就會去想
另一條河流的清澈
但你無法阻止時光的篡改
念念不忘的過往,只剩下散亂的片段
用來翻閱和回味
有些事不可預(yù)測也難以假設(shè)
孩子一天天長大
他對自己年少的過往嗤之以鼻
你耗盡一生跑向河流的下游
也只望見遠去的帆影
河流從不承諾什么,流動
是貫穿它一生的事業(yè)
浪花中的奧秘,只不過是
時光隧道里的一些無序凸起
走著走著,就消失了
不可逆轉(zhuǎn)的旅途
小城的火車站就像一個
巨大的郵筒,不停地把年輕人
投遞到遠方,再將老人運回來
火車如忠實的郵遞員
牽著遠行者和歸來者
那么多人奔跑著
為了追上永不停歇的火車
那么多火車奔跑著
為了搬運更多的人
鐵軌,像沒有盡頭的鎖具
把它們緊緊地鎖在一起
我也奔跑著,從此地到彼地
跟著火車的節(jié)奏
追著時代的一小片陰影
背對親人和土地
越跑越快,越跑越遠
一直把故鄉(xiāng)跑成體內(nèi)一塊
每到節(jié)日就隱隱作痛的結(jié)石
清晨
最先是一輛馬達三輪車搖晃著
像一頭喘著粗氣的老??绯鋈﹂T
明明滅滅的廉價香煙如小小的火把
照亮駛向蔬菜批發(fā)市場的路
一位母親從睡夢中驚醒
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探起身子
蓋好嬰兒滑落的被子
她的夢繁瑣綿長帶著莫名的愧疚
早起的小學(xué)生在樓下一聲聲
呼喚同伴,像鳥鳴般清脆、新鮮
又如一把鑰匙,打開水龍頭,打開
抽油煙機,叫醒鍋碗瓢盆
各種聲音開始傳染、蔓延
直至匯聚成一個庸常的早晨
最后,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把紛雜踢踏的腳步聲帶走
小區(qū)門口,一隊螞蟻正在搬家
面對陰沉悶熱的早晨和匆忙的人群
它們只是微微抬了抬觸角
繼續(xù)向著原定的方向有序爬行
小鎮(zhèn)
河水有流向,道路有指針
媳婦拎著便桶穿過弄堂,成了婆婆
孩童掙脫母親的懷抱,跑向中年
水泥替換了青磚,鋼筋淘汰了木柱
小鎮(zhèn)的歷史便被攤薄了幾分
它已經(jīng)完成了對城市的模仿
古老的吆喝換成時髦的廣告
廣場、商鋪、公園、酒店,像釘子
扎進小鎮(zhèn)日漸臃腫的身體里
但游子遠去,不再歸來
背對家的方向行走,熟悉
慢慢覆蓋了陌生,進而讓人著迷
可惜我只是過客,白天客居于此
感受鐘表緩慢地推動年輪
傍晚來臨后又與它背向而行
我終歸要返回城市的深處
那里的牽絆如均勻平緩的呼吸
而小鎮(zhèn)之魅,如夢里的沙漠
在一場雨后長成綠洲
又將在持續(xù)的艷陽里變回荒原
套中人
終于過上了以車代步的日子
工作地點的變化,讓他遠離了
錦寓路上的五十六棵黃山欒樹
那些陪伴了他六年的行道樹
像彼此知根知底的老友
離別,也是后會無期
一條路被廢棄,另一條路
像新生的枝丫,伸向陌生的領(lǐng)地
在車輪的滾動中,時間開始
奔跑,他也開始加速
一個月,半年,兩年,或者
更長的時間,周而復(fù)始的重復(fù)
加深了他對現(xiàn)世的厭惡
當一條新的上下班之路被開辟
陌生的道路、建筑、風(fēng)景、人群
被重新認領(lǐng),又慢慢成為
熟悉的事物。新的秩序形成了
但他知道厭倦遲早會來
在沒有改變起點和終點之前
畫地為牢無法破解
像兩顆釘子,緊緊地釘在骨頭里
釘子之間,是十余公里的空間
可供他畫圈、纏繞、迂回
圈子之外,如不可觸碰的禁區(qū)
而他也從未想過去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