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漢字會說話
——訪談雕版印刷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張永林

文/侯文佳

編者按：雕版印刷術伴隨著揚州這座城市走過了漫長的歲月，然而這項曾經讓揚州城名噪一時的傳統技術，由于現代工業化的進程和現代印刷技術對傳統手工業的沖擊，漸漸退出歷史舞臺。2006年以來，揚州的“雕版印刷技藝”項目相繼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以及隨著有關部門的重視，“非遺”話題熱度逐漸上升，人們的目光慢慢轉移回到了傳統文化。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認識揚州雕版印刷技藝所蘊含的人文信息和歷史價值還有工藝流程都具有重大意義。2019年7月29日，榮寶齋木版水印中心、榮寶齋團委、《藝術品》期刊共同舉辦的“如果漢字會說話——談雕版印刷的工具制作和使用技藝”非遺講座在榮寶齋大廈開幕，活動由榮寶齋副總經理李學焦主持，主講人是全國唯一掌握全套純手工雕版印刷技藝并且可以運用到古籍生產的機構——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的副社長張永林。本期“拾遺”欄目特別邀請了張永林社長談談他所認識和專擅的雕版印刷技藝。

張永林

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副社長、揚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雕版印刷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侯文佳（以下簡稱“佳”）： 素有“活化石”之稱的雕版印刷始于隋唐，發源于揚州，在成都、杭州、蘇州等地都有過發展，但揚州作為雕版印刷的發源地和現今唯一保存全套雕版印刷技藝的城市，雕版印刷在此的發展具有典型意義，請您簡要談談揚州雕版印刷的發展歷史。

張永林（以下簡稱“張”）：唐穆宗長慶四年也就是公元824年，著名詩人元稹在為白居易的《白氏長慶文集》作序的時候就說道：“揚越間多作書模勒天及余雜詩賣于市肆之中也。”這句話留給我們一個重要信息，此處所說“模勒”即刻印、雕版印刷。而這個雕版印刷的生產基地在“揚越間”，就是指揚州。隋煬帝開鑿的大運河使揚州成為了溝通南北的交通樞紐，給揚州帶來了“華館十里，夜市千燈”的繁榮景象。鹽商富賈云集，對文化方面也有追求，喜好刻印書籍，因此雕版印刷也就在揚州傳承下來了。雕版印刷技術興盛于對文化和書籍的追求，但是其誕生確和佛教文化的影響密切相關。佛教的流行，使得佛經和佛像的需求大幅增加。為了滿足這種不斷擴大的需求，所有的寺廟都設有一個專門的職位，這就是抄經人。抄經人負責抄寫經書，并散發給廣大信眾。但是，抄寫的速度非常緩慢，佛經仍然供不應求。于是用印刷的方法就應運而生。將經文反面雕刻在木板上，再鋪紙印刷，就能夠得到大量的印刷本經文了。在唐代，雕版印刷一直被認作民間的手工藝，并沒有納入官家的法眼，因此，唐代的雕版印刷事業，只局限于寺院和民間，正統書籍的復制，仍然停留在手抄書的階段。直到五代十國時期，政權更迭頻繁，地方軍閥割據，經濟發展不均衡，連年戰亂，與此同時統治者們為了加強思想統一開始重視刻書，古代出版業在這一時期進入新的階段。宋朝王明清《揮麈錄》中記述：“《大業幸江都記》自有十二卷，明清家有之，永平

時揚州印本也。”永平是五代初期前蜀年號，在公元 911——915年之間。以上都為揚州早有雕版印刷的史證。唐和五代的刻本，流傳到現在的非常之少。所僅存的幾種都是在敦煌發現的，而且都是殘本，其中之一就是現藏于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的《金剛經》，是目前發現首尾最完整、時間最準確、圖文并茂、印刷精美的唐代書籍。五代十國時期形成了以吳、蜀為刻書中心的格局，長江流域的刻書文化十分發達，這一時期的官刻儒家經典質量極高，確立了權威地位，私家印刻也講究質量，印刷十分精善。雕版印刷在這個時候走向了成熟，裝幀形式也從卷軸向冊頁轉化。揚州作為吳地的重要城市，無疑在這一時期完成了雕版印刷技術的成熟過程。明朝中葉，由于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市民階層開始興起，擴大了對圖書的需求。戲曲、小說、詩歌各種題材的文藝作品盛行。明朝時無論是雕版還是活字印刷都得到極大發展，工藝日趨成熟，已經產生了銅活字。到了清代，揚州雕版印刷迎來了巔峰時期，清朝統治者進一步加強了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大力提倡程朱理學，同時大興文字獄，進行長期的禁書活動。盛行考據學，康乾兩朝最盛。這一時期中央以內府刻書為主，武英殿設立專門的刻書機構，統稱為“殿本”。殿本還設有分號—— 揚州詩局。殿本可謂我國古代書籍的最高成就。清朝初年刻書以蘇州、南京、揚州最多。這一時期的雕版，活字和套印并行。清代中期之后，刻印的主要地點集中在了杭州、蘇州和北京、南京等地，揚州刻印逐漸蕭條，后期由于漕運的堵塞，導致鹽商勢力削弱，揚州的經濟和文化大不如前，這讓以傳統手工為主的雕版印刷技術逐漸受到冷落。

“如果漢字會說話”講座活動現場

佳：面對西方鉛活字印刷術的廣泛運用和沖擊，傳統雕版印刷已經不能適應社會需求。揚州雕版印刷面臨岌岌可危的境遇，分布在揚州市的雕刻藝人們始終緊緊握著技藝傳遞的火炬，他們世代相傳，成為雕版印刷技藝的繼承者，不得不說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的成立與這些堅守陣地的傳承者密切相關。

張：揚州雕版自古傳承有序，雕版的組織形式是官刻、坊刻和私刻。官刻是由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設立的機構進行雕刻，揚州天寧寺就是著名的官刻所在地。乾隆年間，曹雪芹的父親曹寅任江寧織造，在清代前期的官方出版機構中，曹寅所主持的揚州詩局聲名卓著，負責雕刻《全唐詩》，在全國調集一流的能工巧匠前來效力。《全唐詩》一書出版，雕刻質量非常之高，寫樣字體為官刻體，非常娟秀，裝訂古樸典雅，乾隆皇帝看后朱批“此書刻得甚好”。這一大批優秀的匠人有部分就留在了揚州安家落戶，揚州有著雕版印刷的市場，能提供他們發展空間。坊刻在清朝分布較廣，比較著名的有江北刻經處、揚州云蘭閣、陳恒和書林等，他們前店后作經營良好。陳恒和書林所刻《揚州叢刻》一書較有影響力，工人多達數十人，主要分布在揚州市區、江都磚橋、江都張綱、邗江霍橋、杭集、周家樓等地。陳恒和書林大力從事雕版印刷出版，其出類拔萃的技藝被譽為揚州坊刻后起之秀。私刻，揚州鹽商從業頗多，比較著名的有“雙東二馬”——馬曰琯、馬曰璐，他們根據自己的喜好雕刻自己的詩集和自己喜歡的選題，或親手雕刻或請人在家雕刻，其刻書無論裝幀還是字體，堪稱精美，時稱“馬版”。1956年間，全國興起公私合營辦工廠，以陳恒和書林為主的大小書店也進行了公私合營，他們中有規模做的比較大的，家里工人多達幾十人，小的也有幾人，當時合并名稱為揚州古籍書店，1960年又改名為廣陵古籍刻印社，發展至今，傳承有序，這都要歸功于政府和有識人士的關心和努力，經營得利。政府發文征集省內藏版，又從浙江借調部分藏版，交予廣陵古籍刻印社整理、修補、重印，幾年內征集到古版片近30萬片，印行圖書十余萬冊。1978年，在各部門的關心下，揚州古籍刻印社遷址于揚州鳳凰街，完善了整個雕版印刷流程，同時，揚州古籍刻印社完好保存了將近 30 萬片雕版古代版片，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古代雕版印技藝的原汁原味。2006 年，揚州的“雕版印刷技藝”項目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2009 年以揚州雕版印刷技藝為代表的“中國雕版印刷技藝”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在廣陵古籍刻印社的保護下，揚州雕版印刷成為全國唯一掌握全套純手工雕版印刷技藝并且可以運用到古籍生產的機構，被譽為“江蘇一寶”。

張永林刻 天津楊柳青年畫風格《戲金蟾》

佳：2018年中國嘉德春拍上，宋刻孤本《石壁精舍音注唐書詳節》以1.104億元成交，創造了古籍善本全球拍賣紀錄，讓宋版書籍再次成為熱點。古籍熱帶來的是對宋版書的關注，請您結合宋體字的特點談談宋體字的雕版技藝。

蘆傳戈甲 饾版印刷/雕刻木板:選不結果的野生梨木/印刷工具:棕帚寫樣/雕刻/雕版與拳刀把施墨/印刷/印刷半成品裝訂折書/齊欄/帖簽條/成品

古雕版

張永林刻 牧牛圖

張：雕版印刷與榮寶齋木版水印都是集體傳承項目，不是某個人或某一天就形成了，而是經歷了百萬年的漫長歲月，完成了文字的創造和規范，創造了成熟、科學的雕刻技藝，一直延續傳承至今，仍然為社會做服務。雕版印刷隨著印刷業的不斷發展，在雕版印刷的黃金時代——宋朝，開始出現了一種橫平豎直、橫輕豎重的方字形方正字體，字體端莊，結構嚴謹，比例適中，筆畫精細合理，字體舒美，閱讀起來醒目、入眼。經過元代發展，定型于明代，這種字體稱為“老宋體”。宋體是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而逐步演化的，是社會長期發展的需要。同時也是在實用性的原則指導下，經自然淘汰，留下了易讀易寫的書體，是使用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的需要而產生的。今天宋體字仍是出版物的主要字體，方便書者統一寫樣，加快了寫樣的進度，也改變了楷書的轉刀雕法，而出現了伐刀、過橫，加快了雕版的速度。經過長期的摸索和研究，雕刻藝人們總結了宋體字的雕刻五筆：第一，橫輕豎重，橫平豎直；第二，撇如刀；第三，捺如鍬；第四，鉤如鵝瘤；第五，點如瓜子、兔眼、豬腰。在“永”字和“心”字上就能全部體現上述五筆要素。雕刻時，還需要掌握雕刻的步驟：由上而下，由右往左，不能倒下筆畫，根據字體大小，上下行氣，左右間隙，運刀自如，準確到位。不能出現的毛病是歐撇砍橫、陰豎寡捺、或胖或瘦。

印刷術是中國古代發明創新的代表，它的發明、發展和向世界的傳播，對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有著長達2000多年的歷史，印刷術的技術主要要領是，先將雕板固定在案桌上，將紙平置，印刷者手持圓棕帚蘸墨，均勻涂于印刷表面，口訣是輕帚四邊中間到，多余動作不要有，鍋巴鹽豆、鋪墨重影不出現，力透紙背蝦青色。

佳：從生產力角度來考慮，作為農業經濟產物的雕版印刷技藝，是不可能與現代工業社會的科技直接競爭的。而從非遺角度來看，非遺是具有流變性的，需要隨時代發展有所創新，死守原有陣地并不可取。請您針對雕版實用性下降但文化象征意義上升的現實談談目前雕版印刷的價值和傳承方式。

張：確實是這樣。純手工的雕版印刷顯得越來越“吃力不討好”，所以順應時代變化，走出深閨，總會有人發覺它的好。目前廣陵古籍刻印社也多元化地調整思路和策略：首先是將生產工藝進行景點化改造，讓雕版印刷的寫樣、雕版、印刷、裝幀等流程從封閉的車間里走出去，打造成全新的旅游示范點。通過景點化改造，將雕版印刷博覽館和雕版印刷技藝一起呈獻給廣大游客，讓越來越多的國人認識雕版印刷技藝，從而促進雕版印刷線裝書籍等產品的銷售。其次是讓雕版印刷技藝從古籍線裝書中走出來，進軍文創旅游產品市場。由雕版印刷技藝生產的產品局限于古籍線裝書，而這些大部頭的線裝書動輒數千元甚至上萬元，尋常百姓很難一親芳澤，游客更是望而卻步。因此，廣陵古籍刻印社舉辦全國雕版印刷技藝文創產品大賽。2017年，廣陵古籍刻印社與南京莫愁職業中等學校、金陵科技學院、揚州職大等學校開展校企聯合辦學，傳授雕版印刷技藝。尤其是與南京莫愁職業中等學校辦學，至今已有13年，培養學生每年多達100人左右，學生從書本上了解中國的優秀傳統手工藝，從觸摸練習再到熟練掌握。每學期學生畢業后有多人從事雕版印刷工作，也有從事其他工作的，但學生雕刻技藝從未間斷，在家里不斷地自我創作。教學傳承也是社會傳承，廣種博收，讓雕版技藝生根發芽，開枝散葉。

張永林刻 唐代金剛經釋迦摩尼說法圖

總結

在五千多年文明發展進程中，中華民族創造了博大精深的燦爛文化，而中國雕版印刷技藝就是中華文化之精粹，該技藝的誕生涵蓋了印刷術和造紙術兩大人類的偉大發明，可以說沒有雕版印刷技藝的發明，就沒有現代文明。如何將其進行更廣泛的傳承呢？只有走出“深閨”，才能傳承得更久。雕版印刷的另一支是榮寶齋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木版水印技藝”，它深植于傳統雕版印刷術，是一個以漢字為雕刻對象向以圖畫為主、文字為輔的雕刻對象的轉換過程，這其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和變化。在這個轉換過程中，我們有所側重，也會有所丟失，本次訪談提供給我們一次回顧和反思的契機。我們不僅收獲了文化和技術知識，更懂得了一個道理：要想在一個領域有所建樹，就必須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地深入下去、堅持下去。未來包括木版水印在內的雕版印刷技藝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面對新時代、新技術的沖擊，我們如何應對變化、讓傳統技術注入新的活力、煥發生機是青年人的擔當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