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妮

2014年,當薩姆·多爾尼克(Sam Dolnick)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87歲的老人為毒販送貨的報道時,他沒想到4年后,這位真名叫利奧·夏普(Leo Sharp)的老人,被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搬上了大銀幕。
“騾子”,是墨西哥錫納羅亞販毒集團對運送毒品人的稱呼,被東木老爺子(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英文名Clint Eastwood的中文翻譯)拿來做了片名,他不僅親自執導,更親自出演。要知道上一次他出鏡還是2012年的《曲線救援》中。
又見老爺子演戲,觀眾自是歡聲一片,但也非常清楚,這個角色,只有他才能演。
當別的老頭都在安享晚年,這個從來沒有犯罪記錄的二戰老兵,卻效力于墨西哥著名的販毒集團,成為其最得力的“騾子”。在底特律緝毒警每次只能繳獲幾磅毒品的時候,他一次就能運送上百磅。10年中,一輛皮卡,一個人,獨自穿越美國,把毒品從邊境運到底特律,再經由販毒網絡發往美國全境。他的代號,塔塔,是墨西哥語里對“祖父”的戲稱——這樣一個傳奇的角色,東木老爺子怎么會放棄?而且,他只比原型人物小6歲。
說伊斯特伍德是好萊塢最后的牛仔,沒有人會有異議。去年北影節上放映了賽爾喬·萊昂內“鏢客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黃金三鏢客》,莫里康內的開場音樂一起,即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隨著黃金年代的逝去,牛仔也從好萊塢銀幕上下(是的,包括現實中)消失了,只有東木老爺子心心念念著牛仔——像是《騾子》里的塔塔,一個活在現世的牛仔。
他瀟灑自信,善于跟各種人打交道,連最初兇神惡煞的毒販最后都跟他稱兄道弟,還手把手教他如何用手機發短信。

故事原型利奧·夏普,攝于2014年

1945年的利奧·夏普
他更善于調情,園藝大會上,穿過人群之時還不忘用一句“女士們,你們是不是走錯房間了?選美會場在樓上。”讓身后留下一片害羞的笑聲。這種魅力,即使一把年紀,也能吸引到大把年輕姑娘,外孫女的婚禮上,他更是姑娘們樂于共舞的舞伴。
他樂觀積極,醉心于百合花的種植,培育的花總是園藝展上的搶手貨。在互聯網興起后,農場瀕于破產拍賣,也沒讓他放棄,只是輕描淡寫,“沒關系,一切都會好的”。
他不拒絕冒險,為了兌現諾言支付外孫女婚禮的酒水,他接過陌生人遞來的名片,把車開進一個沒車的修車廠,里面全是荷槍實彈的暴徒……
他還有點狡猾,隨著信封里的美金越來越厚,一次送貨途中,終于忍不住打開皮卡貨倉發現手提袋里裝滿了毒品,本就嚇得不輕,又遇到一位好心的警察過來問他有什么困難,而停在五米遠的警車上,警犬也嗅到毒品的味道朝他跑來。情勢如此,他還能想到在手上涂滿止痛膏去撫摸警犬,讓警犬的鼻子徹底失靈。
他甚至有些自負,被毒販質疑獨自送貨的能力,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把車停在停車場上,離開一小時,等毒販取走貨留下酬金,而是直接把車開進了卸貨的車庫……
《騾子》在北美上映的前夕,薩姆·多爾尼克又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名為《漫長之路:從我的書桌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騾子》》的文章。
他講述自己花了數月,去走訪夏普的熟人、顧客,與辦這件案子的警探聊天,閱讀辦案筆記,尋訪他的農場、甚至翻閱幾十年前的花卉目錄冊,就因為那上面刊登有夏普精心培育的新品種。所有這些都沒能讓他解開心中最大的那個疑問:是什么原因,讓這位耄耋祖父,走上販毒之路,一走就是10年。
他甚至泄氣地寫道,“即便你讀完我的文章(指2014年發表的那篇報道),也無法知道是什么導致他這樣做,我想可能沒有人知道,連夏普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伊斯特伍德知道。


(左圖)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現場執導

(右圖)克林特·伊斯特伍飾演塔塔
《毒梟》的編劇尼克·申克帶著自己寫的劇本來到伊斯特伍德家時,這位導演正在拍攝《15點17分,啟程巴黎》(這部電影也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三個普通美國士兵在歐洲旅游時阻止了一場恐怖事件的英雄故事,可惜反響并不好)。他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看劇本,當晚就確定執導這部電影,并且,出演塔塔。
顯然,申克就是為了伊斯特伍德寫的這個角色,而同樣是87歲的伊斯特伍德也一眼看到了夏普身上他熟悉的精神,更知道一個老牛仔要如何活在當今的世界。
牛仔年輕時,放浪不羈就是他的家,但在成家之后,浪蕩成了他與家人最大的隔膜:獲獎后在酒吧慶祝的時候,即便想起今天也是自己女兒的婚禮,也沒能讓他起身離開,趕回去彌補自己的錯誤。更不用指望他能記得跟妻子的那些紀念日,理所當然,他變成了一個離異多年、女兒也拒絕跟他說話的孤老頭,只有外孫女對他還有牽掛。
所以,他必須為外孫女的婚禮買單,這促使他第一次走上了販毒之路。
第二次,是退伍老兵俱樂部因為沒有資金來源即將關閉,一萬美元,就可以給這群老頭子保留一塊消遣碰頭的地方。
第三次,第四次……第十二次,已經不再需要更多的理由。他的農場早就贖回來了,還把原先那輛破到快發動不了的老爺車換了新的大皮卡。但是他發現,比起能幫助別人、仍舊被人需要的感覺,他更需要自己的家人,被忽視了大半輩子的情感需求終于覺醒了。
可是,好容易彌補了一點點的裂痕,當前妻只剩下一周的生命,讓這個老頭意識到,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可以用金錢買下一切,除了時間”

“我可以用金錢買下一切,除了親情”
“我可以用金錢買下一切,除了自由”
帶著這種愧疚和自責,法庭上的塔塔沒有任何辯護就認了罪,與其說他是承認自己運毒,毋寧說,他承認自己對家人犯下的罪,他愿意接受懲罰。
連他的被捕,都那么富有戲劇性,當皮卡車被逼停,手高舉在頭上的老人倒退著慢慢轉過身,緝毒警發現,這不就是那天清晨在汽車旅館的咖啡館里絮絮叨叨講述自己人生故事的老頭么!
伊斯特伍德和申克一起為這個角色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豐滿成一個他想要的老牛仔的故事。就像薩姆·多爾尼克在文章中寫的,“《騾子》是申克和伊斯特伍德的故事,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在筆記本上記錄的那些事,因為電影本該如此。”
正如真實的塔塔再怎樣圓滑,也未必會在毒梟的老巢里勸年輕人金盆洗手,回歸普通生活;
他再怎樣自負,也絕不會明知這是追捕自己的警察,還在清晨走進咖啡店,坐在這個警察旁邊,跟他聊聊家庭比工作更重要。
雖然為了這篇報道付出了大量精力和時間,薩姆·多爾尼克卻只見過夏普老人一次,在宣判那天的法庭外,他看到老人坐在長凳上,彎腰駝背,茫然地盯著墻。看上去比自己想象的更老,更虛弱。
多爾尼克走過去,向這個穿著不合身的皺皺巴巴的夾克的老人介紹自己,而他印象最深的是,他那雙失神的眼淚汪汪的眼睛帶著一圈紅邊。
法庭最終判決利奧·夏普,也就是塔塔3年監禁,但實際只服刑了一年,2016年,夏普老先生過世,假若他能看到伊斯特伍德扮演的自己,一定會滿意自己最后的這個角色——牛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