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春燕
你去過依奇克里克嗎?很多人這樣問過我。
塔里木的輪南、桑吉、東河塘、塔中4、克拉2、克深、迪那等各大油氣田,我都去過,依奇克里克在哪里?
同事說,戴健和李越人犧牲的“健人溝”就在依奇克里克。我這才明白大家為什么那樣問。
這次終于有機會去依奇克里克了。在路上,同行的李監督給我們講了一個依奇克里克山涯上小紅旗的故事。
那是1958年,地質隊員魯晶在南疆吐格爾明山區搞地質測量時,在山上插上了一面小測旗。20年后,當他帶著學生重返工區,發現當年的紅旗仍在山崖上飄揚。他激動萬分,把紅旗取下來寄給了當年的戰友。他在信中寫道:“隊長,這面小測旗凝聚著我們那一代勘探隊員的汗水和熱血,雖然已經褪色,但它在我們的心中永遠是鮮紅的,永遠是火熱的。”
后來,魯晶調到華東石油學院任教。在他彌留之際,再三囑咐家人,一定要將他的骨灰送往塔里木,他要回到那片日夜眷戀的熱土,看那山崖上飄蕩的小紅旗。
魯晶病故后,親人將他安葬在天山南麓依奇克里克老油城旁。
“紅旗”的故事,深深地感動著我們。我們決定去當年插紅旗的山崖,尋找山崖上的紅旗,找尋當年唱著《勘探隊員之歌》行進的地質隊員的足跡,去拜謁塔里木石油人的精神圣地。
進依奇克里克的路實在難走。當時,工區的工友有句順口溜:“抬頭見青天,云霧繞井邊,出門就爬坡,走路就攀山。”依奇克里克,維吾爾語的意思就是黃羊出沒的山溝。越野車像跳勁舞一樣大幅度上下左右晃蕩。很難想象,60多年前戴健他們坐著大卡車和吉普車、毛驢車進來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感覺。
越野車停下了,眼前是斷壁殘垣,像一個廢棄的村落遺址。荒草里,被風雨剝落的土坯,一個個高矮不齊的墻洞,告訴你那是當年的門和窗。當年撤離的時候,房子上的門窗是被悉數卸走了的,留下的只是純粹的顫巍巍的土坯,像年邁體衰的老人,勉勉強強地站立在那里。一個甲子的年歲,孤立的紀念碑上,清晰可見毛主席的詩詞。1964年萬人齊聚、群情振奮的場面好像就在眼前。
李監督說,我就出生在這里,我家的位置就在山根那里,我師傅年輕的時候就在這里打過井。這里曾經住過近兩萬人,油礦廢棄后都撤走了。后來,各大油田有很多石油人是在依奇克里克鍛煉成長起來的。
我望著李監督,像是仰望一座豐碑。我想從他身上找到依奇克里克烙下的印跡。而他,站在萋萋荒草里,任由記憶像浮萍漂在歲月的河流里。遠處,放羊的老人趕著一群悄無聲息的羊和幾只牧羊犬,閑散地穿過野草叢生、黃花爛漫的寬闊河谷。
從寬闊的河谷生活基地往北去,不遠處即是一人多高已斷裂的水泥橋。山洪來的時候如兇猛的野獸,為了不影響生產,工人們自制了這座橋。過了橋,我們在依奇克里克1井發現遺址邊停了下來。這是年輕的女地質隊長戴健參與選定的井位。她犧牲兩個月后,這口井噴出了工業油流,是南疆的第一口油井,更是塔里木石油勘探的里程碑。
去“健人溝”的路旁,開著鮮艷的黃花。5月的依奇克里克,冰雪尚未融盡,小黃花卻開遍了山崖。這可是年輕的地質隊員美麗的青春之花?
走過十幾公里的山路,來到溝壑縱橫的“健人溝”,眼望戴健、李越人爬過的山崖,英雄的形象越來越清晰了,艱難困苦面前勇往直前的她們,美麗的青春永遠定格在了那場山洪發生的一瞬間。向“健人溝”石碑深深鞠躬時,我們兩個身著石油紅裝的姐妹眼里滿含淚水。我們分明聽到了山谷里飄蕩起那首《勘探隊員之歌》。
1958年8月18日,戴健、李越人、楊秀龍、李乃君和周正滏,他們犧牲在不同的山溝里,最大的23歲,最小的只有19歲。在親人戰友的記憶里,在博物館的影像里,在歷史的紀念碑上,他們永遠年輕,像山野嬌艷的黃花。
從“健人溝”出來,繞進另一道山溝,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不是當年地質隊員插小測旗的山脊。同事身手矯健,爬上了高高的山崖。從山底望去,紅色的工服濃縮成了一團紅光,像紅旗一樣奪目。這石油人的紅旗,在山涯上,在鉆塔上,在采油樹上,在塔里木的原野上飛揚。
來依奇克里克之前,我專門找到塔西南公司陳祥伯的回憶文章,追蹤當年的生活細節。“職工每月糧食定量最高為30~45斤。由于嚴重缺乏副食品,定量普遍不夠吃。肚子吃不飽,多數人這樣吃:早上一大碗玉米糊糊,并將一個饃掰碎泡進去。中午買一份菜、兩個饃,把饃掰碎拌菜里,再倒上開水,待饃泡漲了再吃。晚上一大碗湯面條,又是泡進一個饃。”他說的吃法,五六十年代依奇克里克的石油人都經歷過,甚至有人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到庫車縣城飽餐一頓過量后而丟了性命。
“1958年10月9日,依奇克里克油田被發現。塔里木礦務局建有一座土木結構的職工食堂,面積400多平方米。食堂是一房多用的,說是食堂,卻沒有餐桌和凳子。開飯時,就餐者到窗口排隊,單身職工就在食堂周圍端著碗蹲下就吃飯。”比依奇克里克條件好的庫車大院不過如此,山溝里的依奇克里克更艱苦:“蓋地窖房從地面挖下去1.2米左右,用石頭或砂土壘1米多高,用幾根楊木椽子、麥草、葦把作為房頂材料,窖內墻面用麥草抹平,石灰粉刷,安上門窗,簡單的地窖就成了。”我們看到的那些砂土墻,就是依奇克里克石油人家的一部分。
張怡容的回憶文章描述過當時年輕的女地質隊長戴健的工作常態:“荒無人煙的南天山腳下,地形復雜,山峰突兀、險陡,溝深且窄,在26平方千米的狹長面積內,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駱駝。”“經常風里來,雨里去,天黑了才下山返回基地,有時因天黑迷路回不來,她常常帶著老羊皮襖、饅頭和水,與同志們露宿野外,當‘團長。”
不知道,他們當年在職工食堂里吃饃泡飯時,是否夢想過,有一天石油人會在高檔的自助餐廳就餐。他們住帳篷、地窩子時,是否夢想過,有一天石油人住在家一樣的職工公寓里。反過來,我們今天住著舒適的職工公寓,可曾想到他們帶著老羊皮襖在山上當“團長”的時候?我們吃著營養豐富、花樣繁多、味道可口的飯菜時,是否會忘記他們連饅頭都吃不飽的時候?我們坐在越野車里飛奔時,可曾想到他們靠的是雙腿和駱駝?我們怨天尤人,叫苦不迭時,可曾想到年輕的他們是那樣勇敢執著不怕犧牲?當年那樣艱苦的條件,他們不覺其苦,戰天斗地,苦中作樂,斗志昂揚,豪情滿懷。我們是石油前輩的繼承者,盡管我們不用再吃那樣的苦,受那樣的罪,但是,我們的追求從未停止!像依奇克里克的紅旗和黃花一樣的精神,會永遠地激勵我們勇往直前。
想到這些,我久久無法平靜。踏著前輩留下的足跡尋找我們的根、我們的魂,仿佛聽到了依奇克里克召喚我們的聲音。一直陷在記憶長河里的李監督說,來過依奇克里克的人才會真正明白,今天的塔里木是從哪里出發的,我們是誰,我們在堅持什么,為什么堅持。這么多年,每次回依奇克里克,我都像游子回到了家園。
從神圣的依奇克里克回來,走過一段塵土飛揚的土路,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楚地呈現在眼前了。奇形怪狀的山脊,峭壁林立,懸崖疊起,峰巒嶙峋,陡峭險要,像斧砍刀斫過一樣,不長一草一木。這就是李監督說的有名的“刀片山”。今年,他已經在這里駐守了11個月。
進山了。熟悉路況的司機師傅左拐右繞,在山間自由穿行,顛簸得人上竄下跳。蹣跚的車子,小心翼翼地在谷底蜿蜒的土路上爬行著,沙礫飛濺起來的聲音尖銳地刺激著耳膜,前面的車子揚起的沙塵,鋪天蓋地而來,偶爾跳出來星點綠色,像翡翠一樣驚醒疲憊的眼睛。
坐在前排的李監督說:“現在坐著越野車上前線,真是一種幸福。想當年踏勘,有一次我坐在大沙漠車后車斗里,顛得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車轟隆隆響,司機根本聽不見后面的人喊叫。說實話,再不停車,我跳車的心都有了。回去的時候,死活都不敢坐車了,硬是跟著車走了十幾里。要不是遇到老鄉,騎了他的駱駝,真不知道怎么回來。”李監督當鉆井監督20多年了,他說笑話一樣說著當年的事。
轉過一個山頭,車子驚起一只孤獨的大鳥。路邊醒目的“克深1井”牌子提醒我們,克深1井到了。眼前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寫著“九〇〇〇六歡迎您”幾個大字,讓人有一種走進了風景名勝區的感覺。湛藍的天空下,飄揚著“中國石油90006”的紅色旗幟。這可是依奇克里克那面永遠鮮艷的紅旗?幾枝細柳隨風搖曳,營房邊上粉的、白的格桑花正開得鮮艷,石油勘探隊員在南天山無人區創造的勝景,引得前來參觀的人們嘖嘖感嘆。
到了井隊,項目部總工介紹了山前復雜的地質構造,歷數克深1井所遇到的世界級技術難題,技術攻關所創造的紀錄。克深1井是他們在山前打的第一口超深井,已經鉆進6700多米了。看過很多描寫井架和石油鉆井工人的文章,今天第一次近距離地看高聳的井架,第一次上鉆臺看石油鉆井工人現場操作,不由得興奮和激動。手握大剎把的司鉆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生產場景也不太像畫報上鐵人王進喜的畫面。不過當我抬頭看見高聳入云的井架上飄揚的紅旗時,真是由衷地感嘆和驕傲。
有老師傅喊李監督“李光”。我悄悄問旁邊曬樣的小伙兒,李監督不叫“李光”呀。小伙兒笑著說:“井隊的人說,我師傅年輕的時候,每次上井前,理發都愛理偏分。可等到回去的時候,頭發長得像茂盛的野草。有一次領導來檢查工作,要和他合影,他尷尬地搓著手,不敢往領導跟前站。”“為什么?”“他的頭發長得像女人的披肩發!”“領導說,好小伙兒,你的頭發就是我們勘探人員艱苦工作的見證。自那以后,我師傅就再也不講究發型了,每次上井都剃一個光溜溜的瓜瓢。現在條件好了,他還是習慣理光頭。”原來“不毛之地打井,野草頭發理光”,說的就是他。
美好的青春歲月,在“刀片山”上鋸齒峰叢林里隨風雨揮灑掉了,依奇克里克培育的毛頭小伙兒,也早已錘煉成了一個沉穩的有真知卓識的鉆井專家。看著李監督光滑的一毛不存的腦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曬樣的小伙兒很年輕,洗得發白的工服上還有油污斑影。見我看他,健談的他露出了靦腆的笑容。他說他姓熊,是新分來的研究生,學鉆井的,跟李監督三個月了。我禁不住問:“你工服上的油污是怎么弄的?”他笑著說:“抬鉆桿、擦機器時蹭上的。”“你感覺在井上的日子難過嗎?”“剛開始上來數著天過日子,不過跟我師傅那時候比起來好過多了。跟井上的師傅、同事熟悉了,而且有它陪著很有意思。”小熊指了指旁邊的觀天望遠鏡,那是李監督用了十幾年的寶貝,現在送給他了。“休息的時候,看看遠處的雪山,變化無常的云彩,盤旋的雄鷹,我師傅說,把那粘糕餅的泥漿想象成輕薄的云彩,難啃的礫石層想象成桀驁不馴的雄鷹,打井就很有樂趣了。”不愧是依奇克里克的種子,在荒原上開枝散葉、開花結果了!
這師徒二人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吃飯的時候就跟李監督、小熊坐在一起。李監督說小熊是上海支邊青年第二代,像只小雛鷹,學習很用心,很有想法。小熊說師傅很“神”,給“壓而不死,活而不噴”的泥漿把脈,是他最神奇的功夫。
面對他們,我突然想起熬鷹的故事。有經驗的老獵手特別挑選出一只小鷹,卯足了勁,熬著精神,一眼不眨地盯著小鷹的眼睛。他愛撫它,更要摸透它的性子,最后才能把它熬成翱翔藍天的雄鷹。熬鷹很苦很苦,這20多年塔里木把李監督熬成了一只雄鷹。眼下,老雄鷹心里裝著兩只鷹,一只是這難打的超深井,一只是眼前這個學富五車的高材生弟子。有一天人們會看到他們與蒼鷹共舞藍天。
準備離開克深1井的時候,發現那只孤獨的大鳥還在空中盤旋。原來是一只鷹,一只愛戀著守護著克深1井的雄鷹,像依奇克里克的紅旗和黃花一樣,和石油人的夢想一起住進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