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蘇
最近在翻譯一本講時裝設計師約翰·加利亞諾和亞歷山大·麥昆的書《國王與諸神》,常常被書中英國和法國人之間的傲慢與偏見逗得拊掌大笑。加利亞諾和麥昆都是英國人,但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階段卻是在巴黎的品牌里實現的。
1997年,他倆分別擔任LVMH旗下兩個重要品牌——迪奧、紀梵希的設計總監,法國媒體有些酸,《費加羅報》說這兩位是“粗魯的烤牛肉哥”。這是嘲諷英國人不懂吃,星期天吃個烤牛肉午餐就不得了啦,如此粗放的生活品位哪能拿捏得了巴黎高級時裝精致的格調?兩個只吃過烤牛肉的倫敦混混來掌管我們最高貴的兩個時裝屋!你們也配!

約翰·加利亞諾在Dior的第一個高定“馬塞”系列中有款黃綠色的絲綢禮服“苦艾酒”,被看秀的妮可·基德曼相中,希望能穿著它走1997奧斯卡紅毯。這款禮服背部拼嵌了雪尼爾花線編織的網眼,下擺類似旗袍的開衩鑲了貂毛。基德曼當時有了個超一線的明星丈夫湯姆·克魯斯,但自己的名氣還在一線和二線之間搖擺。她需要一件別致的禮服來達到宣傳效果。當時的奧斯卡紅毯禮服很保守,女明星多選擇柔和色和黑白色等安全顏色。這條色彩鮮亮的禮服讓每個人都承認了她的美,幾乎每一個“奧斯卡最佳紅毯裝”名單都會有這件禮服,也奠定了加利亞諾的國際聲譽。加利亞諾很快學會了巴黎老牌時裝屋設計師的“領導禮儀”:跟員工溝通時會說,你要干嗎干嗎,但從不親自示范。于是員工們抱怨他手里連一根針線都不帶拿的。麥昆在工作中親力親為,他的手工活超強,一塊面料鋪在人臺上,只需幾剪刀、幾針就縫制出一條漂亮的裙子。那么巴黎人又怎么說他呢?“頂著他的光頭,牛仔褲吊在屁股上,和一幫穿白大褂的老太太(高定工作坊里的工匠們)一起干針線活。”法國人從來覺得英國人做不好衣服。加利亞諾在倫敦嶄露頭角后,因為商業上做得不成功一度窮困潦倒,跑到巴黎投奔業內著名設計師。前輩們都跟他說,你做的東西確實不錯,但在巴黎人看來還不能叫時裝,太糙了。法國設計師有理由驕傲,因為奢侈品的概念、傳統和它帶來的鋪張浮華的生活方式,是凡爾賽宮的法國皇帝們創立的;當然也有人說,現代時裝的鼻祖是英國裁縫查爾斯·沃斯,但別忘了,他的時裝沙龍在巴黎!時裝史里從來都把他劃到法國這一塊兒。
麥昆在Givenchy的高定首秀的靈感來自古希臘神話“伊阿宋和金羊毛”,所以他讓當時最紅的男模馬庫斯·申肯伯格戴著一雙大翅膀,打扮成伊卡洛斯(他乘著蠟和羽毛做的雙翼逃出克里特島,由于飛得離太陽太近,翅膀被烤化,墜海而亡)的樣子,高高地坐在秀場上方。這個系列以金色和白色為主題。最令人難忘的是娜奧米·坎貝爾展示的這一套造型:金色緞子制成的超短裙,在腰間有個紐結,形成自然的褶皺;她頭上戴的羊角出自帽飾設計大師菲利普·崔西之手,但羊角來自麥昆的靈魂伴侶伊莎貝爾·布洛的莊園。
麥昆曾表示喜歡她家養的羊,于是她把羊殺了,取下角,裝在袋子里,親自坐火車送到倫敦。這個系列完全違背了人們對Givenchy和高級時裝的期待,被批得一無是處。但我很喜歡,因為拋開藝術性的表達,這個系列中有很多實穿的細節。英國人對法國人也沒好話。你說我們的烤牛肉?當英國人評判一塊牛肉沒烤好的時候,他們會說,“煮得好像一個法國人”。法國人?每一個都是散發著大蒜味的紈绔子弟。當英國人說了臟話道歉的時候,會說“原諒我說了法語”……凡是不道德的、惡劣的行為,就得怪到法國人頭上。
英法兩國是表親,但也纏斗了幾千年,愛恨交加。英國人愛法國,對法國人的生活方式、葡萄酒、食物、氣候既羨慕又嫉妒。大旅行時代,一老一少兩位英國旅行家在加來港下了船后,年輕人用手帕捂住鼻子說:“味道真難聞呀!”那位見多識廣的老手說:這就是大陸的味道。英國貴族罵完塞納河像臭水溝、咖啡館骯臟蹩腳、教堂里的畫太低劣后,偉大如約翰遜博士,也會脫下在英國穿慣的褐色外套、黑色長襪和樸素的襯衣,換上白色長襪和新的禮帽,戴上精致的法國假發,還決定只說拉丁語,不講法語,以免法語講得不夠準確、優雅而丟人。心態的微妙之處就在于,英國人的文化優越感讓他們潛意識里覺得法國人沒有權利住在法國。普羅旺斯、蔚藍海岸,那是我們后花園薩里郡的延伸。可見,傲慢和偏見從來都是人性,最容易操作也是最安全的那一種,就是地域優越感和地域黑。
加利亞諾發自內心地熱愛巴黎,他認為倫敦死氣沉沉,在巴黎做個窮人都有波西米亞的浪漫氣質,不像在倫敦,窮人只能是奧利弗·退斯特那等寒酸的流浪兒、掃煙囪小子。他善于妥協,懂得進退,迅速用閑聊、撒嬌、適當的拍馬屁和小精靈般的甜美笑容博取了巴黎社交圈、媒體的接納和喜愛。他老板,LVMH集團的主席阿爾諾也喜歡他,在服裝和新裝秀的制作成本上滿足他的一切需求。
巴黎幫他攀上了名利的巔峰。麥昆卻很抵觸巴黎。他批評巴黎設計師的作品是給一堆五顏六色加上鎖子甲,這幫老朽就像出演邁克爾·杰克遜《顫栗者》MV的僵尸。他能不去巴黎就不去,甚至會為了不坐飛機而編造孩子氣的理由。他性格桀驁不馴,脾氣暴躁,極為叛逆,不似加利亞諾那般世故圓融、善于逢迎。他的老板也是阿爾諾,而阿爾諾怎么對付他呢?阿爾諾明明會說英語,但他就是不對麥昆說英語,一定要手下人翻譯,當然麥昆也堅決不學法語。這樣他們之間的交流就非常受限,只能就工作問題泛泛而談,完全沒有私人話題。
這兩個英國人對巴黎的態度,恰好代表了巴黎和倫敦的城市性格。二戰時期巴黎不戰而降,當然他們借口是讓巴黎躲過了戰爭的浩劫;被占領期間,大品牌繼續對侵略者出售奢侈品,也有積極一面,那就是為戰時的法國創造了就業機會,保護了巴黎時尚這一璀璨的文化瑰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巴黎做到了璋瓦俱全。倫敦寧為玉碎,以死抗爭,納粹的閃電戰把倫敦炸成了廢墟,人民還是要氣定神閑地喝一杯茶的——丘吉爾說,茶葉和軍火一樣重要,他向民眾保證政府設置了500個秘密地方儲存茶葉,足以保障茶葉的供給。
領導英國人取得二戰勝利的是丘吉爾首相。麥昆和他一樣都有敦實的約翰牛體格,只是麥昆在40歲自殺,人生戰役中早早陣亡。但我們怎么能說他是敗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