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敏
1998年4月,40歲的我進入日本岡山大學教育學部國語系當研究生,遇到了幾個不錯的教授。這期間,我這個中國“兵”與這些東洋“秀才”之間發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上學第一天,我就撞見了“鬼”。
按照中日兩國的禮節,我挨個到每個教官室與教師們行見面禮,最先拜見的就是系主任教授南本義一先生。在漫不經心地應付了我幾句后,南本先生問起我的年齡。我的如實報數換來的是他撥浪鼓似的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學語言止于20歲,你再努力也很難從國語系畢業。”一句話判了我兩個“死刑”!
后來,從一個10年前畢業于南本先生門下的前輩口中得知,南本先生的嚴厲在岡大是出了名的,因而有“鬼教授”之稱。聽聞此言,我不由在心里默默禱告:“鬼教授”今年63歲了,離退休僅剩兩年,但愿這兩年快快過去吧!
嚴厲歸嚴厲,“鬼教授”確有才華。一次,我在岡大圖書館查閱教育方面的書籍,一本名為《中國的國語教育》的書吸引了我。一看作者名,“南本義一”4個字赫然入目。原來,“鬼教授”曾于1982至1984年,在北京師范大學現場考察并任客座教授,寫下了這本洋洋十幾萬言的專著,很具研究參考價值。拜讀此書之后,我不由對“鬼教授”平添了欽佩之情。
也許是我的虛心好學吧,漸漸地,“鬼教授”也轉變了對我的看法和態度。他曾對日本學生講:“鈕桑是留學生,而且年齡接近你們的兩倍,還這樣勤奮努力。你們這么年輕,可不要輸給她呀!”2000年初,我打算回國探親,可五六個課程的報告要在寒假前完成,搞得我好不緊張。南本先生得知后主動對我說,他的報告寒假過后交即可,以回家與親人團聚為重。原來,“鬼教授”也很有人情味兒呢。
兩年的碩士課程,南本先生的學分占了1/4。想到與他最初見面時給我判的“死刑”,一段時間曾擔心他設阻影響我按期畢業。誰知三個學期下來,“鬼教授”在我的成績上全部注上了紅紅的“優”。
年底,在為南本先生舉辦的退休送別會上,當看到學生代表向他贈送花籃的那一瞬間,我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被一層薄霧罩住了。我用力揉了一下雙眼,暗問自己:你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盼望“鬼教授”退休的嗎?
生活節奏的超高速運轉,導致日本人有一個通病——精神緊張。這種精神緊張既源于客觀環境,也源于自身。開始步入社會,要承受來自上司和前輩的壓力;有所晉升,又要爭取不斷平步青云繼續承受壓力;與人交往,會因為害怕對方誤解而感到有壓力;甚至走在大街上,也要為顧及他人的感覺而小心翼翼。
本人性格開朗,可天性愛笑卻給我招來了誤會。1998年底的一次學科研討會,一位副教授作了學術報告。研討時,眾人對他的報告提問、討論得不夠踴躍,甚至一度出現了冷場,這位副教授便郁郁寡歡起來。
第二天,我在走廊里和這位副教授相遇,微笑著跟他打了聲招呼。誰知,他竟跑到我的導師那里去告狀,說我“嘲笑”他。為息事寧人,導師委婉地把那位副教授的意見轉告給了我。
回到留學生會館后,面對鏡子中自己那張笑容總掛在嘴角、像是永遠的“上弦月”的臉,我心說:難道來日本學習幾年,還得來個改頭換面不成?這不是侵犯人權嗎?可是,憑我當時的日語,怎么也到不了能與日本教授討論清楚人權的程度。真是“兵”遇洋“秀才”,有理也說不清啊!
1999年度的研討會上,在聽完畢業生的報告之后,我作為碩士一年級的代表談感想,對一名叫井上的前輩所作報告提出了質疑。結果,報告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說了句“有待于進一步研究”。我以為他還沒有考慮好,也就不再追問。誰知系主任教授接了句:“鈕桑給你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這么關鍵的問題你都沒搞清,真給你的教授丟臉!”
我一聽主任這話腦袋嗡地就大了,再看井上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心說“這下完了”!因為我和那名前輩是同一位教授——吉田則夫先生。吉田先生因為出差沒能出席今天的研討會,過后要是得知我捅了這么大的馬蜂窩,不定給我什么好臉看呢。
第二周,吉田先生出差歸來。這天上他的課,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里,不敢抬眼看走進來的吉田先生。
“鈕桑!”吉田先生的一聲呼喚叫得我一激靈,抬眼望去,但見他滿臉笑意,“聽說上星期的研討會你給井上君提問了?”
“是的,對不起!”我站起身來下意識地俯身給吉田先生鞠了個躬。
吉田先生笑道:“哪里,哪里。”然后,就開始講課了。
課后,我有些不解地問一名日本同學,剛才老師跟我提到研討會是什么意思,那位同學對我說:“我覺得吉田先生那是表揚你呢。”
日本教授的表揚真是讓人如墜五里霧中啊!
說到表揚,在留學的3年里,我記憶之中好像只被導師吉田先生正面夸獎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我剛到日本時的歡迎宴會上。面對一屋子日本教授和學生,我這個唯一的留學生站起來向眾人致詞。當時,我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兒,把僅有的幾句日語全招呼上了:“我是一名中國留學生,今年40歲,來日本前是一名國家公務員。盡管我不算聰明,慶幸的是身體好。今后還請諸位多多關照!”
話音剛落,吉田先生便帶頭鼓起掌來,對我說:“鈕桑,你日語講得不錯嘛!”接著又對大家說:“鈕桑以她現在這樣的年齡,辭去公職來日本留學,可見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啊!”
吉田先生的話雖然只寥寥數語,卻明白地告訴了我:導師對我有信心!
從那日起,我每天如同上滿弦的發條,一刻不停地拼命努力,學習成績直線上升。但是,當我滿懷喜悅地把通過日語最高級考試的結果報告他時,他卻冒出一句:“真是出乎意料啊!”
又是將近半年的惡戰苦斗,當我捧著留學生演講比賽的獎狀和鮮花歸來時,吉田先生又是淡淡的一句:“嗯,還算是超出了我的期望值。”
為最終修成正果,也為了扭轉導師的“偏見”,我一天也沒懈怠過。尤其是嘔心瀝血寫下了有關中日兩國委婉語對比的碩士論文,受到了一眾教官乃至日本某語言專家的充分肯定。
在畢業生歡送宴會上,吉田先生激動地對眾人說:“我帶過很多留學生,鈕桑年齡最大,又是唯一一位非日語大學畢業的,可正是她制造了一個神話!”
當時,我的眼淚就像沖破了閘門直瀉而下:敬愛的吉田先生,我終于明白了幾年來您的良苦用心。如果說有什么“神話”,那么,真正制造神話的人不是我,是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