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
東西尉侯往來通,博望星槎笑鑿空。
塞下傳笳歌敕勒,樓頭依劍接崆峒。
長城飲馬寒宵月,古戍盤雕大漠風。
除是盧龍山海險,東南誰比此關雄。
——《出嘉峪關》·林則徐
一
早在上中學時的歷史課本上,我就知悉了嘉峪關的大名。
后來,在一次出公差坐飛機時聽到飛往嘉峪關的航班的動態信息,我就又回憶起曾在歷史課本的地圖上看到過那個遙遠的西北邊陲,心中不禁對要飛往那里的人們產生絲絲歆羨。
2017年的4月,我終于覓得一個機會前去這個聞名已久的歷史名關。和朋友從金城蘭州出發,坐動車,穿逼仄的河西走廊前往嘉峪關。一路上,雄偉挺拔的祁連山像一堵連綿不絕的墻體聳立在我們的左側;而在右側,龍首山、合黎山首尾相接,與祁連山平行向西北延伸。被這左右兩堵“墻”一夾,中間我們穿行的這片狹窄的平地就成了十足的“走廊”了。
“乘客們請注意,嘉峪關就要到了!”車廂里響起了告知前方到站信息的聲音。我為之一振:就要見到這座著名的雄關了!
三十分鐘后,我們來到了嘉峪關。
一處清澈的水塘像寶石一般鑲嵌在這片滿是黃色塵土的貧瘠之地上,滋養了周遭煥發著勃勃生機的綠色植被。就在這抹喜人的綠色映襯下,我們心念已久的雄關就隱隱地出現在前方。她像個害羞的女子一般,將身子藏在綠樹清水之間,只露出棱角分明的城樓。
再往里走,出現了一個小城門,城門上方懸掛著一副簡樸的匾額,上書“天下雄關”四個大字。千萬不要以為是這天下聞名的關城太過寒磣,因為這里僅是關城的入口。從這扇小門邁進去,是一段上坡路,而真正的嘉峪關城樓,就在坡道的盡頭。
我們順著坡道一口氣沖到雄偉高大的城樓下,頓時覺得自己矮小了許多。只見一堵足有10多米高的土黃色城墻巍然屹立在眼前,像個趾高氣揚威風凜凜的將軍。而在這“將軍”的“腦殼”上,扣著一頂華麗的“頭盔”——一座高達三層的歇山頂式城樓。城樓的飛檐上繪著精美的彩色圖案,其最高處則懸掛著一副氣派的匾額——和剛剛入口處的城門上掛著的那副如同霄壤之別——上書“天下第一雄關”六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朋友笑道:“東面的山海關號稱‘天下第一關,這西面的嘉峪關就稱‘天下第一雄關!”
我也覺得好笑,許是那個響亮的名頭被山海關搶了,又不甘心屈居其后做“天下第二”,才硬要加個“雄”字吧。
不過,嘉峪關的確配得上這個“雄”字。
登上城墻,白雪皚皚的祁連山就兀自立于眼前,它像條巨蟒一般,在遼闊的大地上蜿蜒逶迤,而嘉峪關正好依偎在它的懷抱中,自然也“借”得其勢,山城渾然一體,當然雄偉非凡。
而且,嘉峪關城郭高大堅固。由黃土夯實的城墻上寬到完全可以供四名騎兵并行馳騁,可想其底座會寬厚堅固到何種程度了。用手拍打著城墻,會感到一種雄渾有力的厚實感,在火器還不算發達的明代,這樣的城墻,足以抵御冷兵器時代的任何攻城利器了。
嘉峪關的城防工事也因設計精巧而森嚴完備。在拱衛將軍府等要害機關的內城城墻之外,還有一圈同樣高大堅固的外城城墻,構成縱深防御體系。在外城城墻之外,還有一些配屬的防御工事,比如預警的烽火臺、遲滯敵人推進的壕溝、溝通南北外城供調兵之用的羅城、誘敵進入予以聚殲的甕城等等。總之,想輕而易舉地攻克嘉峪關實屬難事。
這樣一座依托山勢、高大堅固、防衛森嚴的堡壘矗立在山谷隘口之間,怎能不讓人驚嘆:“好一座雄關!”
二
這樣的一座雄關,其建城歷史卻并不算久遠。無論是和身后的酒泉、張掖、武威比,還是和附近的敦煌相比較,其都只能算是那條輝煌的商路上的“小兄弟”。
當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派驍勇善戰的驃騎大將軍霍去病率領漢軍打敗匈奴渾邪王和休屠王的部眾、占領了河西走廊之后,就在此由東向西依次設立了武威、張掖、酒泉和敦煌四個郡,像個張開的臂膀一樣,從漢帝國的心臟關中地區一直延伸到富庶遼闊的西域(今天的新疆和中亞地區)。完全實現了漢武帝“斷匈奴右臂”的戰略構想。
而更激動人心的是,一條溝通中外的傳奇的商旅文化交往之路,就此開啟。這就是聲名赫赫的絲綢之路。
從西漢到盛唐,除去動蕩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數百年間,從長安到隴西、經過河西走廊、再從敦煌西面的玉門關或陽關出關、通往西域諸國的商路上,滿載著各種絲綢、瓷器、手工藝品、香料、珍奇水果等貨物的駱駝商隊就絡繹不絕地往來行進。
而此時,嘉峪關還沒有建城,我站立的這塊地方,應該只是靠近酒泉的一個小小的隘口卡哨。當辛苦跋涉的客商們風塵仆仆地到達這里時,他們是可以在這里覓得一處住所美美地歇息一晚,還是只能在匆匆喝上一通珍貴的清水之后就趕緊上路,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腳下的這塊土地,一定目睹過這幾百年間商貿暢通的繁盛景象、聆聽過那此起彼伏的駝鈴聲響、感受過無數悲歡離合的喜悅惆悵。
時光荏苒,當盛唐的光芒被安史之亂的烽煙所遮蔽,絲綢之路上那悠揚的駝鈴聲也漸漸被漁陽傳來的鼙鼓聲所掩蓋,這條曾經無比輝煌的商路也只能漸漸沉寂下去。
此后的數百年間,回鶻人、吐蕃人、黨項人、蒙古人輪番登場,河西走廊上回蕩著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雄渾低沉的胡笳羌笛。
從元到明,河西走廊終于再次回到大一統王朝的懷抱中,這是否意味著,絲路將重現當年的盛景呢?
可惜的是,時過境遷,此時形勢已與盛唐之時完全不同。
早在唐末,中國的經濟重心就隨著大運河的充分利用而自西北往東南方向偏移。兩宋時期更是如此,經元到明,雖然統治者不斷更換,但是帝國的經濟越來越倚重東南的趨勢卻沒變。
所以,此時的河西走廊,已經完全失去當年中外貿易通道的地位了。
頗具戲劇性的是,當絲路繁盛之時,嘉峪關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地方;而就在河西走廊和整個絲路風光不再之時,嘉峪關卻崛起成了邊關重鎮。
雖然鮮卑賀蘭部與那些在公元4世紀到6世紀鬧出翻天覆地的大動靜的同胞們(比如建立過五個燕國政權的慕容部和一統北方的拓跋部)相比,名氣要小得多,但這并不代表她在鮮卑族大家庭中就沒有“存在感”。把鮮卑族的榮耀發揚光大到極致的北魏王朝的開創者拓跋珪的母親,就出自賀蘭部。這個偉大的女性在那個殺機四伏的亂世危局中,以超乎常人的智慧和膽略,數次將當時尚未長大成人的兒子從已經舉起的屠刀下救出,保護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最危險的歲月。可以說,如果沒有賀蘭氏這位偉大的母親的庇護,也許就沒有后來的北魏太祖拓跋珪,更談不上有什么結束中國北方一個多世紀的戰亂局面、享國百余年、并最終為隋唐大一統盛世奠定基礎的北魏王朝了。
終北魏一朝,賀蘭氏一直都是僅次于皇家姓氏的“八大姓”之一,盡享尊榮。
這么來看,賀蘭部的確有資格將自己的名號賦予這座偉大的山脈。
我何其幸運,待司機師傅將車停在“賀蘭山巖畫”景區入口處的門前時,雨居然停歇了。
雨后的賀蘭山,就像一位沐浴而出的壯漢一般,腦袋還頂在尚未散去的雨霧中,而沖洗過的周身則已肌肉緊繃,盡顯陽剛之氣。
沿著濕漉漉的臺階向上走去,我首先跨入巖畫博物館。令我吃驚的是,人類在賀蘭山活動的蹤跡居然可以追溯到石器時代,那些古老的巖畫中,有反映出辛勤勞作的祖先們對太陽頂禮膜拜的圓形圖案,也有反映出當時生存環境惡劣、繁衍不易的人們對生殖無限崇拜的柱狀圖案,還有一些生動精美的鳥獸圖案……賀蘭山,就像那位庇護過自己多災多難的兒子的賀蘭氏母親那樣,哺育著早期人類。
跨過原始蒙昧的石器時代,就進入人類真正意義上的文明時代的歷史長河中,從先秦到兩漢、從魏晉到隋唐,賀蘭山都跟隨著歷史前進的步伐,書寫著屬于她的壯麗詩篇。
不過,賀蘭山真正開始大放光彩,卻是要到宋代。這就不能不提到那個曾經雄踞西北的政權——西夏。
這是一個以興慶府(即今天的銀川市)為統治中心的國家。存在了一個多世紀,先與遼、宋對峙,后又歸附于金,最后被勃然興起的蒙古所滅。
創建西夏政權的是黨項人。關于這個民族的起源,比較權威的說法是古代羌人的一支。但是如果考慮到西夏領袖李元昊的祖先的姓氏,就會覺得歷史的趣味實在很濃。
這個政權的創立者,原來的姓氏是拓跋!是的,就是那個曾經創立過北魏王朝的拓跋!從這點上來說,西夏王朝也是當年北魏王朝的一次小規模復興(當然學界對“此拓跋”是否就是“彼拓跋”尚存疑問)。
不同時空橫空而出的兩個拓跋氏王朝,又都與“賀蘭”結下不解之緣,這可真是讓人回味無窮。
與祖先們創立的一統北方的泱泱大國北魏不同,李元昊及其祖、父三代歷經千辛萬苦創建的西夏無論如何都只能算是個地方割據政權,它雖然憑借著兇悍的武力征服甘州回鶻、擊敗吐蕃,又接連在對抗北宋的戰爭中獲得勝利,但作為一個夾在遼、宋之間的“小國”,始終都不能免除被強鄰消滅的憂患。
公元1044年,西夏東北方的強鄰——由契丹人建立的遼國——開始發難,遼興宗耶律宗真御駕親征,統率十余萬大軍兵分三路,目標直指興慶府,企圖一舉消滅西夏政權。
不過,強大的遼軍遇到了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那就是賀蘭山。
翻開地形圖就可以看到,賀蘭山脈從北向南,形成一個小月牙的形狀,與東面的黃河遙相呼應。正好組成一個小小的“環抱”,而興慶府所在的豐美綠洲,就處在這山河環抱的中央位置。
于是,賀蘭山和黃河,一同構建了拱衛興慶府的天然防線。
果然,氣勢洶洶的遼國主力鐵騎,在擊敗了西夏最精銳的鐵鷂子軍后,就頓步于山勢雄偉的賀蘭山下望山興嘆、無可奈何。瀕于亡國的西夏政權,靠著賀蘭山的保護,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
后來,西夏國主李元昊利用突起的沙塵暴的掩護,傾盡全力打敗了在風沙中亂作一團的遼軍,取得了一次漂亮的以弱勝強的勝利。這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遼夏賀蘭山之戰”。
賀蘭山,成了西夏王朝最堅強可靠的衛士!
可惜,再有利的地形也改變不了王朝興衰的歷史規律。
183年后,即公元1227年,當成吉思汗率領他那無敵的蒙古大軍繞過賀蘭山,從西南面呼嘯而來、殺向西夏國都的時候,賀蘭山只能無力地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她守衛了近200年的興慶府被蒙古鐵蹄踏破,“宮闕萬間都做了土”,曾經興盛一時的西夏國終于劃上了一個令人心碎的句號。
走出巖畫博物館,我乘坐景區的游覽車往山上開去。
我一邊貪婪地呼吸著雨后山中那隨著水氣升騰而起的夾雜著植物清香和泥土芬芳的甜美的空氣,一邊望著連低矮的樹木和突兀的石塊都清晰可見的賀蘭山,心中滿是感慨。
這就是著名的賀蘭山啊!她在此屹立了上萬年,靜靜地看著一群從猿猴進化而來的生物在她的腳下掘洞狩獵、繁衍生息,又看著這群不斷壯大的生物群體騎著被他們馴服的馬兒、奔向更為遼闊的遠方;她也目睹了一個又一個人類政權在這里興起、衰亡,目睹了在她身邊發生的一次又一次的陰謀詭計、殘酷廝殺……她就像一個無言的老人一樣,默默記錄著人世間的滄桑。
突然,一名同車的游客驚喜地叫了起來:“快看,羊!”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們果然在灰黃色的山石之間,看到一頭長著兩只角、周身顏色與周遭環境巧妙地融為一體、正站在山壁上朝我們這邊好奇地張望著的生物。
“那是巖羊,是賀蘭山這邊特有的山羊。”本地導游的話語中滿是自豪。
下得車來,我跟在那隊旅游團的后面,往賀蘭山深處走去。
大家一邊走,一邊欣賞巖壁上保存著的巖畫,時不時抬起頭看看山巖上會不會再出現巖羊之類的野生動物。而我此時則更被這巍峨的山勢所吸引。一個勁地沿著越來越窄的山路往山里走去,漸漸的,我就和大部隊脫離開了。
突然,一只巖羊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它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我都能看清它那明亮的眼睛上的黑色睫毛!
巖羊歪著腦袋盯著我這個“入侵者”好半天,在確認我對它沒有威脅之后,便低頭啃起腳下的草來。
這時候,我仰頭望去,巖羊身后的山峰似乎并非高不可攀,如果有善于攀巖的高手在此,說不定還會覺得這布滿了突兀的石塊的山體攀登起來沒多少挑戰性。
可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我的視野里的山頂,其實只是這連綿的山脈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坡頂罷了,如果我能像那在山巖間行動自如的巖羊一樣善于攀爬,或是像那鳴叫著的鳥兒一樣可以飛越山頂,我一定可以窺見這山脈的真容——那讓遼國鐵騎無可奈何、讓蒙古鐵騎繞道而行的天然屏障的真容。
“這山高著咧!”
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老大爺似乎看我一個人仰頭望著山頂出神很奇怪,抑或是他干脆就是想找個對這里充滿好奇的人聊聊天,反正他背著雙手,悠哉游哉地走到我跟前,主動跟我搭訕。
“別以為就眼前這山頂那么高,你看那后面,還有更高的山峰呢。”大爺伸手指著山峰上面的云層。確實,這賀蘭山就像是一個世外高人一樣,只露出一小撮面孔示人,而真容則隱沒在云層中。
“你別想著再往里面走了,”老大爺見我一臉虔誠的表情,似乎覺得有必要給我這個可教的“孺子”提個醒,特意指了指豎著警示牌的山路盡頭說道:“再往那里面走,可就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了……”
我覺得這個熱情的老大爺有些可愛,便故意問道:“那一直往里面走,是不是就能翻過這座山,到對面的阿拉善去?”
老大爺一聽就急了,“傻小子,哪里能翻得過去喲!這山后面還是山,走進去出都出不來了……這山大著咧。”
說罷,他似乎真怕我繼續往山里走,硬是逼著我往回走了。在陪著我往回走的路上,老大爺感嘆道:“這山可真是了不起喲,沒有她,就沒有銀川市了。”
我望著遠處銀川市區的方向,心中非常贊同老大爺的話。如果沒有這高大無邊的賀蘭山的隔絕,西北阿拉善方向的戈壁就會侵襲過來,甚至可能會一直蔓延到黃河岸邊,那就不會有水草豐美、號稱“塞上江南”的銀川了。
賀蘭山,其實是銀川及其周邊這片沃土的締造者。
生長在江南丘陵地帶的我是經常能看到山的,但是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太不一樣了。北方的山多石少樹,陽剛十足;南方的山則郁郁蔥蔥,柔美萬狀;北方的山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見識過無數驚心動魄的刀兵戰陣;南方的山則蘊藏著炫目的文化,吐納過多少文人墨客的家國情懷。
賀蘭山就是北方的山的杰出代表。
當我準備結束這次短暫的旅程,往景區出口走去時,雨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站在停車場等車時,雨越下越大,只穿著短袖襯衫的我蜷縮著身子,躲在一個小賣鋪的屋檐下。與頗感狼狽的我不同,眼前的賀蘭山依舊平靜地矗立在風雨中,似乎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了。
雨幕中的賀蘭山,依舊是那么雄偉挺拔,她那一道道隆起的山脊就像是一個勇士的昂然挺立的脊梁。
是啊,賀蘭山早就在千萬年的歲月中歷經無數風雨滄桑。她以其強壯的身軀擋住了沙漠戈壁的鋒芒,在西北荒漠遍布的大地上締造了一片神奇的綠洲;她又像個偉大的母親一樣,哺育了這塊土地上的一切生靈;她還像個忠誠的衛士一樣精心護衛著這片綠洲,盡其所能地替這片膏腴之地擋住了外敵入侵的兵火……
偉大的賀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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