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總是在時間的暗處與故鄉撞個滿懷。
夢中的人坐在車上,被風箏線似的路牽引,飄飄搖搖,起起伏伏,公路的一頭始終掛在天邊,連接著模模糊糊的地平線,兩岸的荒野向后旋轉著春夏秋冬不變的寂闊。公路在獨山子、奎屯和烏蘇三角地帶綰了一個漂亮的結,之后向北,向高處抬升。道路的盡頭,帶狀的山脈若一道彎眉。白云悠悠,輕紗半掩,一座城的明眸斜懸半空。噢,克拉瑪依。
石油
小時候,偶爾在礫石覆蓋的戈壁灘上拾到一兩枚貝殼。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幾十億年前,克拉瑪依曾是碧波無垠的大海。小小的貝殼承載著好奇的目光。課本上說新疆是離海洋最遠的地方,咋會有貝殼,莫非是山谷的風裹挾而來?克拉瑪依出產石油,也生產大風,大風甚至比石油威力大,天空打一個噴嚏就是十一二級大風,石子都能旋上天,小小的貝殼自然不在話下。歲月磨蝕掉瑩透的光澤,像大海遺忘的一朵浪花躺在手心。與遍地都是的黑色石子相比,貝殼因稀少而珍貴。我舍不得扔,揣進兜里帶回家,小心翼翼地投入養著孔雀魚的小魚缸,貝殼風化的小眼里冒出一串串小泡緩緩地下沉,然后安臥在水的懷抱。再長大些,知道了正是這些史前的海洋動物及水中浮游動植物與泥混合,在大海義無反顧地東去之后,沉積在黑暗的地層,以數不清的龐大集體,死亡、腐爛、變質、分解,待到化蛹為蝶重見天日時,已變成了完全不同的物質——石油。
石油,顧名思義是石頭里的油。有人誤以為石油像河流在地下嘩嘩流淌。我就見過這么一個癡人,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塔里木油田指揮部秘書科工作。一段時間,有個農民隔三差五來找油田領導,說他測定庫爾勒普惠農場地下有油河,嘩嘩的聲音他都聽到了,他的一片好心弄得油田領導哭笑不得。他不知道石油像海綿里的水浸在致密的巖石縫隙中。石油與其說是一種生物轉化的物質,不如說是幾十億萬年前儲存在地下的陽光,給人類帶來光明。基于這一點,沈括《夢溪筆談》中,預言“此物后必大行其道”。果不其然,人類社會經歷了以草木燃料、畜力、煤炭等動力的漫長等待之后,“偉大的渴望掀起的巨浪”使這種新能源——石油,沖破地下牢籠,給工業革命裝上了翅膀和車輪,人類借此在更大的空間里去追趕時間。今天,石油以千變萬化的形態融入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
打開中國的地理版圖,群山起伏,江河奔騰,戈壁蒼茫,大漠遼遠。萬里山河之下,石油深埋在地下,看不見,摸不著,探測的其難度不亞于大海撈針。解放前甘肅有一個很小的玉門油礦,新疆也有個更小的獨山子油礦。新中國石油工業這個宏闊主題,就以玉門為支點,從新疆拉開序幕。當時全國僅有八臺鉆機,年產石油十二點一萬噸。當石油的重要性在世界范圍內彰顯時,這點可憐的油對新中國蓬勃的需求無異于杯水車薪。
我們有能力創建一個嶄新的國家,也有能力將西方斷定中國貧油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去。科學與豪言壯語之間,隔著很長的距離。
尋找石油,是夢想也是難題。
一九五○年仲春,第一次全國石油工業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明確石油工業恢復時期,在三年內恢復已有建設,發揮現有設備效能,提高產量,有步驟,有重點地進行勘探與建設工作,以適應國防交通工業和民生的需求。同年,在新疆組建了我國石油工業第一個中外合資企業——中蘇石油股份公司,首次將新疆的勘探區域界定為十六點八萬平方公里,包括新疆北疆(今克拉瑪依、獨山子)地區、南疆庫車和喀什地區,由此拉開了在新疆準噶爾盆地大規模石油勘探的帷幕。
中蘇石油服份公司的勘探者,在克拉瑪依黑油山附近進行石油地質調查時,聽說了一件事:有一位叫賽里木的維吾爾族老人,趕著馬車在戈壁灘中砍柴,在茫茫戈壁中意外發現了一座山丘。山丘上到處冒著黑色的液體,液體黏稠,氣味刺鼻。老人不知何物,用裝水的葫蘆裝了些帶回村子,給大伙兒說他發現了“克拉瑪依(黑油山)”,但誰都說不出這是什么。老人的帶領勘探人員找到了黑油山,發現了這一地區確有瀝青丘、瀝青脈等露頭油苗。于是,勘探隊員第一次將“聽診器”放在這塊大地的前胸,把脈油源,由此診斷出從黑油山到烏爾禾一帶含油的希望很大。
一九五一年春,選定包括黑油山一號井(后稱克拉瑪依一號井)在內的三口探井。四年后,中蘇石油股份公司撤銷,全部財產移交給中國燃料工業部新疆石油公司(后改稱新疆石油管理局)。時隔一個月,第六次全國石油勘探工作會議批準了《黑油山地區鉆探總體方案》。同年,六月十四日,一支由漢、維吾爾、哈薩克等八個民族三十六名青年職工組成的獨山子礦務局鉆井處1219鉆井隊奉命進駐黑油山,擔負起鉆鑿黑油山一號井的任務。這口井就是新中國石油人在中國大地上插入的第一枚探針,它是開創性的、里程碑式的。這口井的成與敗、得與失牽動著中國石油工業的神經,導引著新疆石油工業的走向。
七月流火,赤熱炎炎,石油人的熱望比燃燒的氣流還要火熱。他們日夜兼程將一座鋼鐵巨俠矗立在亙古荒原之上,他們把天空想象為巨俠的大氅,日月星辰是別在大氅上的勛章。隨著一聲開鉆令下,鉆頭舞動,那刺向大地深處的嘹亮的轟鳴聲,驚得云都躲了起來。秋天,所有的胡楊都穿上黃金盛裝,似乎專為慶祝這不平凡的日子。十月三十日,伴隨著映照日月的火光,沉睡億萬年的地下油龍騰空而起,扶搖直上,揭開了新中國的石油時代。克拉瑪依被譽為中國石油工業的西圣地、新中國石油工業的搖籃。從此,“克拉瑪依”這個象征著石油的名字傳遍了五湖四海。
至今,中國石油史上克拉瑪依一號井的地位不可撼動。
克拉瑪依油田發現后的第四年,在國家最艱難困苦的時期,又一條油龍在松嫩平原的松基三井騰飛,大慶——這個非同凡響的石油巨子誕生了。有了克拉瑪依和大慶一東一西兩個油田,中國人終于有了連接歷史與未來的底氣,推進共和國的工業化車輪滾滾向前。此后,石油璀璨的焰火在祖國的上空頻頻綻放,江蘇油田、任丘油田、遼河油田、勝利油田、長慶油田,直至塔里木、吐哈、鄂爾多斯……中國人用短短七十年,勘探開發了五百多個油氣田,并將中國石油的觸角伸向國外,最終以不倒的鋼鐵之軀,屹立于在世界石油強國之列。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腳步,新疆的石油勘探加快了步伐,不斷向深度、廣度延伸擴展。一九八九年四月在南疆成立塔里木油田公司,在塔里木盆地周邊展開新型大規模的石油勘探。一九九九年七月成立吐哈油田公司,在東疆吐哈盆地進行石油勘探開發。北疆的克拉瑪依油田則向準噶爾腹地挺進。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截至二○一八年,克拉瑪依油田的油氣從一點六萬噸發展到一千一百六十七萬噸;塔里木油田從三點九萬噸提高到二千六百七十三萬噸;吐哈油田發展到六百七十七點二八萬噸。新疆率先邁入天然氣時代,大地之下管網縱橫交錯,大地之上采油機婀娜多姿。東南北三大油田三足鼎立,在“一帶一路”能源大通道當中,平穩占據前沿陣地。
城市
城市是一種社會形態,人類活動的需要,是時間和空間共同的產物。城與市結合為城市。在中華大地上,幾乎每一座著名的城市,都經過了時間的孕育孵化,緩慢生長,最終壯大為我們眼前的樣子。然而,個別城市則不同,它以快速集結的方式產生,具有強迫性。克拉瑪依就是這種形態的城市,它因油而生。在石油人抵達這里之前,這里沒有水、沒有樹,“連鳥兒也不愿意飛”。假如沒有石油,人們絕對不會選擇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建設城市。然而,地上繁榮的地方地下沒有石油,地下有石油的地方地面極其荒涼。豐富與貧瘠,內在與外化,以極端的差別達到物質平衡。克拉瑪依的誕生是歷史和自然疊印在某個特定點上的必然結果。這位新中國石油工業的長子,從呱呱墜地的一刻起,就注定了在惡劣的環境下開發建設一座油田、一座城市的艱苦命運。
夏日的黃昏,弟弟拉我們全家去看克拉瑪依一號井主題廣場,這里是克拉瑪依一號井遺址。這口井點燃了克拉瑪依,照亮了克拉瑪依,催生了克拉瑪依城。克拉瑪依人都是它的孩子,對它懷有深厚的情感。一下車,巨大的不銹鋼大油泡雕塑群映入眼簾,周圍環繞著大大小小幾百個油泡群,藝術而巧妙地再現一號井當年的景象,通過油泡的鏡面反射見證著油城的發展變化。許多孩子在一個一個小油泡間鉆來鉆去,玩得很開心。
克拉瑪依油田早期的勘探以這口井為起點,一直向北延伸至烏爾禾。地質學家的專業術語稱之為克拉瑪依至烏爾禾含油帶,是一個隆起的背斜。古老的海洋中,被空間凝固的座頭鯨自南向北,在黑暗與無盡的孤寂中向著時間的深處遨游。克拉瑪依一號井像一桿標槍狠狠扎進大魚的脊背。有點像海明威筆下《老人與海》中老人擒獲大魚,石油人眾志成城“撒大網,撈大魚”,與大魚較量耐心、勇氣、斗志和毅力,最終把這頭大魚打撈上岸。經過幾十年不懈努力,沿著這條脊梁骨依次找到了克拉瑪依、白堿灘、百口泉、烏爾禾、紅山嘴等多個油田。
開發油田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科研技術、物探鉆井、開發采油、煉油加工、管道運輸及后勤保障,像難以拆解的九連環,環環相扣,構架起繁雜而巨大的系統工程。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大規模集團軍作戰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是必須的、必要的,當然戰前動員鼓舞士氣也必不可少。克拉瑪依一號井出油之后,《人民日報》兩次發表社論《迅速支援克拉瑪依油區》《加速發展石油工業和石油地質勘探工作》,由此掀起了一個全國各界在人財物力等方面大力支持和無私援助克拉瑪依油田建設的熱潮。
沉寂的荒原被隆隆的鉆機和雜沓的腳步聲徹底驚醒。
一九五五年十月一號井出油后,一千多名各族干部職工,積極響應獨山子礦務局黨委提出的“緊縮獨山子,大上黑油山”的號召,迅速投入到黑油山的勘探大會戰之中,成為克拉瑪依城第一批居民。之后,北京軍區組建的石油鉆探團、從朝鮮歸國的中國人民志愿軍295部隊的一千多名指戰員、志愿軍五一一醫院的三百多名醫護人員支援克拉瑪依油田建設。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克拉瑪依市經國務院批準宣告正式成立,一首悠揚的《克拉瑪依之歌》從此唱響祖國的大江南北。
一九五九年,一列火車載著我的父親和他的兩千多名轉業戰友及部分家屬,從濟南火車站出發一路向西馳往克拉瑪依,當時火車只能通到柳園,到柳園后再轉乘汽車。火車是運貨的車,用木板在車廂里架起一層,上層鋪著麥草晚上睡覺,下層白天坐人。兩千多號人一個挨一個擠在車廂里。火車從濟南出發后,整整走了一天沒有停站,沒吃沒喝,大伙餓得肚子咕咕直叫。受當時條件所限,一般的火車站沒有能力安排這么多人吃喝拉撒。每到一站停穩,車門剛拉開了一條縫,車里的男人一個個急不可耐跳下車往荒野里跑。悶罐車里沒有廁所,男人解小手對著門縫解決,女人則在車箱里放水桶,解小手用。大手沒地方解決,只有忍著。從濟南到烏魯木齊、火車、汽車顛簸四天五夜,一路咸菜干饃,父親不覺其苦。與戰爭相比,和平是多么美好,更何況心里裝著美好的夢。
父親曾多次講述,他第一次踏上克拉瑪依大地的感覺。父親站在克拉瑪依友誼館前,環顧四周荒野的戈壁灘。由北向南傾斜平坦的戈壁灘上全是拳頭或雞蛋、鴿卵大小的礫石,一座巴洛克風格的蘇式建筑孤獨地聳立在人工平整出的廣場,墨綠色的拱形屋頂,高大的花崗巖廊柱,雕花的窗欞,是那樣氣勢雄偉、華麗莊嚴,與周圍的蠻荒形成了鮮明對比。轉業動員會上,部隊給每個即將奔赴新疆的軍人傳看新疆的明信片,一望無際的綠洲,圣女般的雪山,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沉甸甸的果園,托著葡萄的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明媚的陽光,絢爛的色彩,西域風情像掛在天際的夢境在召喚。年輕的父親熱血奔涌,猶如海潮一浪一浪激蕩著心岸。當他踏上這片土地時,美麗的夢境像個泡影在這一刻破滅了,父親腦海里跳出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上當了”。時隔多年,父親重提往事,我問他,當時不是有不少人逃跑了,您為何不逃回老家?父親很平靜地說,現在苦不一定將來苦,況且我的戰友絕大多數都留下了,有他們做伴怕什么。
母親也曾多次向我講述剛來新疆時候的經歷。火車從濟南出發,過鄭州,穿蘭州,一路向西,最終停在一個叫尾亞的小站。大大小小的礫石一直鋪向遠處的地平線,一間土平房候車室被車廂里排山倒海的人流差點兒擠爆。每個人得到了一杯水,一個干馕和一些咸菜。吃慣大米的城里姑娘一個哭引得個個哭,哭得驚天動地。母親每次說到這里語氣里飄著一種復雜的情愫,透過她渾濁的眼,我仿佛看到一千多名女子沿著鐵路線解決內急,看到一千多名女子在星光下合衣而眠,看到戈壁灘粗糲的風,刀一樣刮過一千多張嬌嫩的臉,女人們的哭聲被戈壁灘的風撕裂著消失在遠方。
克拉瑪依早期生活的情景,我在另一篇文章《母親的腳步》中有這樣一段記述:“載著父母夢境的帳篷,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顛簸,猛烈的風,有時把帳篷掀翻吹跑,少得可憐的鍋碗瓢勺叮當當翻滾著不見了,像消散在空氣中的音符。母親手里緊緊抓著繡了一對鴛鴦的手帕,風追趕著父親,父親追趕著翻滾的帳篷。女人們嚶嚶的哭聲和滂沱的淚被風瞬間撕碎。沒有風的夜晚四周野狼嚎叫,成群的黃羊踏碎寧靜。不久后,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生了,嬰兒脆亮的啼哭像一道道彩虹照亮了他們親手搭建起的地窩子,有了這些孩子們,就有了建設與發展石油生產的動力。他們這一代人從祖國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來的年輕人,被石油這種物質改變了命運的走向,無論當時內心儲滿光亮還是無盡的失望,在幾十年與石油的糾纏中,最終認戈壁為故鄉。”父母這一代人注定是奠基者、創業者和受難者,他們把桂冠留給下一代,雙肩一頭擔起兒女們的幸福,一頭擔起一座石油城。克拉瑪依在這樣一群年輕人手中,按照想象中的城市模樣,一磚一瓦一石地壘砌著,用以容放每個人的夢。兒女和城市在他們的理想中生長、壯大,并不斷向遠方延伸。
如果登上克拉瑪依北面的山脈向南望,大地由北向南緩慢傾斜,戈壁灘一覽無余,似一條海岸線向準噶爾盆地中心傾斜,戈壁低矮處雜亂生長著胡楊、紅柳、檉柳、駱駝刺、野枸杞、苦豆子,間雜從地下鉆出來的狐貍尾巴似的疆蕓。克拉瑪依城突兀地立在戈壁灘上,初次望見它的人不由聯想起“一座孤城萬仞山”、“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詩句。這些詩仿佛是專為克拉瑪依城量身定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城市老區酷似軍棋棋盤,筆直的道路把城市隔成許多區塊,商店,醫院,三所小學,三所中學,紅星、工人,朝陽、石油、黎明、光明等十多個新村(每個村幾十棟平房,每棟八戶人家)。新村周邊圍繞著機械廠、采油一廠、供應處、運輸處、鉆修廠、井下大隊、供水處、供電處等。市中心道路兩旁分列著局機關、職工醫院、研究院,這些蘇式風格的建筑厚重、結實、氣派。從我記事起克拉瑪依就是這個樣子,我以為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那是我記憶的最初畫面,至今閉上眼,我的腦海中呈現的依舊是當年克拉瑪依城的模樣。今年六月回克拉瑪依,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看看當年我的家,曾經的平房已被一棟一棟規劃整齊的樓房占據,新村有了新的稱呼,統一稱作小區。小區內花草葳蕤,樹木繁茂,處處欣然。
改革開放之后,克拉瑪依追蹤世界石油勘探開發的先進設備和技術,通過引進、消化和創新,提高技術和裝備水平,陸續探明百口泉、紅山嘴、烏爾禾、夏子街、火燒山、北三臺、彩南、石西和瑪湖、陸梁、石南、莫索灣、安集海等油氣田。今天的克拉瑪依油田已不再是原來十幾平方公里的黑油山,而是以黑油山為基點,向南、北、東三個方向輻射的千里油區,是中國西部地區第一個千萬噸級大油田,并連續十六年產量保持在千萬噸以上,克拉瑪依已成為中國重要的石油石化基地、新疆重點建設的新型工業化城市。
從二十世紀走到了二十一世紀,時光不老,老去的是我們的父輩,完成了歷史賦予的重任,他們歸于永恒的寂靜。在成吉思汗山下,一處叫小西湖的凹地,有一片很大的公墓,安葬著十幾萬名石油工人,一座座墓從山腳下一直向戈壁鋪展。那里長眠著克拉瑪依最初的建設者。“我們當年苦啊!住帳篷、地窩子,后來才有了平房,現在多幸福呀!住樓房,廚房、衛生間,要啥有啥,你走得早沒享上福。”母親坐在父親的墳頭,一遍一遍地嘮叨,淚水在她皺紋交錯的臉上流淌。一九八四年,我父親因肝硬化去世時年僅四十八歲。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使命和選擇。他們這一代人很少關心自我,他們屬于集體的英雄時代,這個時代賦予史詩般的壯闊,每個個體心甘情愿把韶華和氣血交給鉆頭,在與地殼的摩擦中耗盡了生命。
活人的城和死人的城同時在擴展,逐漸靠攏。死人的城在高處,活人的城在低處。風順著山的方向刮過來,仿佛父輩們的殷殷囑托。活人的城日新月異,向父輩們展示著新一代石油人的精氣神。
道路
假如有人問我,克拉瑪依城像什么。我會堅定不移地說,蜂巢!獨立于戈壁灘的蜂巢。克拉瑪依一號井是蜂巢的母體,四面八方的人循著強烈的氣味蜂擁而至,勘探、開發、生產、生活,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油田龐大的運輸隊伍像不知疲倦的工蜂,日夜兼程,沿著特定的道路飛出去采集油田所需要的物資,大到鉆機、鉆桿、各種機器設備,小到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以供養快速成長、蓬勃發展的新城。之后再把釀造的蜜——石油,通過一條條路運出去,為現代工業茁壯成長提供所需要的營養。
采集物資和開采石油,向下鉆井是打通一條條石油開采之路,向外擴散是運輸物資之路,路與路交錯,互為表里、攜手共進,織就一座城綿密的神經系統,以激活克拉瑪依繁榮之長卷。
若非專業人員,極少有人關注六十多年的時間里,石油人在克拉瑪依這片土地上,向下打通了多少條石油采擷之路,向四面八方修通了多少條公路。每一條路都是重要的,必不可少的。這些道路維系著這座城的運轉,牽引著我們的胃,我們的心,我們的欲望和無盡的遐思。千萬條路當中,于我而言,最向往的只有兩條路,一條路通往首府烏魯木齊,一條路向北直通烏爾禾。這兩條路,是我接受外部新鮮氣流的敏銳觸角,是城市心臟的主動脈和大靜脈。通往烏魯木齊的路,出克拉瑪依市后向南再向東,依次經過七十二公里、五十五公里、奎屯、獨山子、瑪納斯、沙灣、石河子、呼圖壁,昌吉,最終抵達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四方通衢,乘火車,坐飛機可以到達祖國的任何一個地方。每一個地名,于我都是詩和遠方。因了我父親在運輸處工作,我更早地認識了路,愛上了路。上萬名運輸大軍,一只只勤勞的“工蜂”,黎明即起,發動汽車,朝著既定的目標轟隆隆開去,這些司機的衣服個個油漬麻花。寒冷的冬日早晨,這些司機要提著裝滿熱水的水桶,往冰凍水箱上澆,之后再把Z形的搖把子插入車頭前孔洞,全力轉動來發動汽車。據說,搖把子回甩能打死人。車里沒空調,夏天司機可以搖下玻璃讓風吹進來。冬天就不行了,司機穿著老氈筒,裹著羊皮大衣,在車里一坐幾小時,凍得受不住就下車點上噴燈烤會兒火,有的司機把噴燈放在駕駛室,一不小心,燃著了汽車,釀成大禍。還有的司機,因為疲勞坐在駕駛室里睡著了,就這樣凍死了,永遠地睡去。現在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當時從克拉瑪依到烏魯木齊要走整整九個小時,到南疆喀什要走半個月。夏季翻越天山,白天走不了,水箱容易“開鍋”,只有等到晚上天氣涼下來,汽車沿著洪水沖刷出來的干溝蝸牛般地爬行。當司機是個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可人們依然趨之若鶩。原因很簡單,在物資短缺的年代,唯有司機近水樓臺,能買到更多稀缺物資和吃食。這條路何其重要,我媽媽喜歡的鳳凰牌縫紉機,我爸爸的加重自行車,我們家的熊貓牌收音機,還有我們愛吃的糖果,凡此種種,都是通過這條路千里迢迢抵達我們的家。誰能對這樣一條路不向往呢,尤其是我們這些孩子,對這條路的期盼,更多的是在夏秋。小拐的西瓜、哈巴河的土豆、塔城的羊肉、伊犁的蘋果、米泉的大米、瑪納斯的大白菜、新源的面粉、哈密的甜瓜,吐魯番的葡萄……我的身體和克拉瑪依城,全都是依靠一條條路的供養成長起來的。有許多地方,至今也沒去過,但是,這些名字和我吃下去的食物,刀刻斧鑿般印入腦海。
另一條路,是通達油田內部之路,是一條能源之路。以克拉瑪依為軸心,順著潛藏地下鯨魚般的脊椎,依次排列著煉油廠、采油三廠、采油二廠、鉆井處、采油五廠、終點站到達烏爾禾。石油人沿著這條含油帶鉆了一個又一個窟窿,將藏于石縫中的石油一點一點地抽出來,運到克拉瑪依煉油廠、獨山子煉油廠和烏魯木齊石化廠,完成石油的首道工序——提煉加工。這條路沿線分布了上萬名職工、家屬,他們每天來來往往,全都圍繞一件事兒,鉆井、采油、煉油。他們的居住條件比較差,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許多人還住在老鼠洞似的地窩子,一場大風過后屋頂沒了,地窩子人仰馬翻;一場暴雪過后,屋頂塌方,熟睡的孩子壓死在床上;一陣暴雨過后,地窩子里浮起鍋碗瓢勺。過去克拉瑪依人有句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石油工人一聲吼。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一聲吼,找的老婆沒戶口。”相比采油工的艱苦,鉆井工更多了一份危險,死人是經常發生的事兒。嫁給鉆井工隨時有可能守寡。當年,密封的轎車絕對是奢侈品,工人上下班都乘解放牌大卡車。當你在這條路上看到一群古銅色的皮膚,胡子拉碴,穿的衣服油脂麻花,說話如吼的男人,那他們肯定是鉆井工人。他們站在卡車的大廂板里,頭發像一面面旗幟,獵獵迎風,他們的笑聲肆無忌憚。他們粗獷豪放,甚至有點粗野,尤其是看女孩子的眼神,像狼盯著一頭獵物,充滿著挑戰的野心。假如敢于穿透那目光,你會看到埋在心底的溫柔和渴望。寒冬消耗著他們的激情,一個個緊裹羊皮大衣,腰捆麻繩,背對著卡車大廂板,縮著脖子,假如不是因為汽車的顛簸,你在路上遇到他們會以為是群雕。我父親為了磨練長子的意志,把我弟弟送去石油技校學鉆井,我母親心疼兒子哭死哭活不愿意,弟弟畢業之后改行采油。弟弟的同學剛過了二十一歲生日,就在鉆井平臺上被甩出的鉆桿擊中頭部,生命戛然而止。
離開家鄉多年,克拉瑪依到烏爾禾已修筑了高速公路,從克拉瑪依到烏爾禾只需半小時。從前這條路可不是這個樣子,公路像一條丟棄在戈壁灘的馬鞭,坑洼不平危機四伏。新疆幾乎所有的路都好不到哪兒去,現在特想不通,那時候的人為何只修車不修路。車破路差,出門等于受罪,從克拉瑪依到烏爾禾要走四五個鐘頭,以現在看每小時二三十碼的速度簡直是牛車。當年車少人多,有車坐就不錯了,沒有挑三揀四的余地。
現在每一次回到克拉瑪依都帶給我不同的感受和驚喜。無數條高等級公路縱橫,只要愿意,向內,走遍油田的角角落落,向外,可以抵達天涯海角。路不再只為滿足石油物資運輸需要。開車出游,享受風馳電掣,成為生活的另一種選擇。
水源
距克拉瑪依百多公里外有一條白楊河。這條發源于準噶爾西部烏爾喀什爾山的河,千年來寂靜地流淌,經過烏爾禾后注入大小艾里克湖。水滋養著這方土地,草木豐盈、動物成群,原始自然。假如當年把油城安在烏爾禾,引水入田,栽花種蔬,家家門前流水潺潺,該是多么令人艷羨的田園風光。可是,歷史偏偏遇上一群無所畏懼的石油人,他們追隨的是地下的河流——石油,哪里有石油,就在哪里安營扎寨。環境交通適合與否、生活方便不方便退為次要因素。“可下五洋捉鱉”的浪漫主義情懷,促使石油人藐視一切艱難困苦。克拉瑪依是建立在戈壁荒原上的油城,尋找水源是當年建設者們最為迫切的事情。白楊河是距離克拉瑪依最近的河流,成了克拉瑪依主要的水源地。沒有道路,駱駝是運輸水的主力,長長的駝隊首尾相隨,駝鈴清脆,搖碎荒原的寂靜。我曾在一張老照片上看到特制的鐵桶,長方形,與駱駝身體等高,每只駱駝左右兩邊各馱二十五公斤水,要用兩天方可抵達克拉瑪依。水比石油還金貴,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臉盆水。飲水做飯洗臉刷牙就此一盆,干群一致,平均分配,絕無特權。洗頭需要特批,洗澡更別想,為此,女人不得不剪去心愛的發辮。成千上萬的年輕男人和女人不刷牙,不洗臉,不洗澡,蓬頭垢面,臭氣熏天,身上爬滿了虱子,在荒原之上沒日沒夜、熱火朝天地工作。這種情景像電影畫面,讓人心潮澎湃,又叫人心疼唏噓。攔河筑壩、修渠引水很快從圖紙付諸行動,一條奔騰澎湃的大河被分流切割成小溪。在我記事的年紀,白楊河水經管道通達各個新村,每個新村中心建有一口自來水井,有專人管理,兼燒賣開水,供給全村人吃喝拉撒用水。七十年代中后期,人口劇增,春夏白楊河枯水期常斷水,外出拉水成為油田運輸的重中之重。水罐車不夠就動用油罐車,家家戶戶排隊打水。司機把油罐車的粗管子對著一堆五花八門的水桶嘩啦嘩啦灌滿,每只桶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油花,閃爍著繽紛的色彩,飄著淡淡的汽油味。水挑回家把上面的油花撇一撇,就這么吃下肚了。缺水少綠的克拉瑪依,因房屋的增多愈加凝固了它的蒼涼、疲憊和不忍視的孤苦伶仃。直到新的水源長袖一舞,將一枚晶瑩的水花胸針別在克拉瑪依的胸前,粗糲的克拉瑪依柔軟了,徹徹底底地改變了性情。當然,這是二○○五年以后的事,此前幾十年,白楊河一直載荷著一座城。水的問題解決了還不行呀,糧食、蔬菜、蛋和奶哪里來?
戈壁灘上一下子涌來這么多青年男女。肚里的孩子和地下的石油一樣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石油運走了,孩子留了下來。我也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個冬天降臨在克拉瑪依,父親用他的舊軍大衣將我和母親一裹,用借來的自行車馱回了家。我們這些孩子叫——石油二代。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有著小狼一樣堅實的胃,他們需要糧食、奶和蛋白質撐起骨骼。于是,石油人又將目光瞄準水源豐盈的烏爾禾。國家經濟困難時期,新疆石油管理局、克拉瑪依市政府采取生活補救措施,發出向千古荒漠要糧菜的號召。鉆井處率先進駐烏爾禾盆地,墾荒造田,種植小麥、蔬菜。新疆石油管理局在艾里克湖畔建起了總農場,市人委、保衛處,商業局,運輸處、電廠、二廠油建公司、公路段等陸續開進烏爾禾盆地,興辦農副業基地。之后,局屬各單位也陸續成立農業隊,生產的果蔬糧食供應本單位職工。
水還是難以為繼,保證了生產生活用水,就不夠植樹造林、美化環境了。馬路兩旁的樹葉干巴巴、灰頭土臉缺少水分的樣子,樹都以一種堂而皇之的姿態順著風的方向歪長,以至于在別處看見筆直的大樹我都有些不習慣,以為樹本來就應該是斜著長。沙石地無水,活一棵樹比養一個孩子都難。克拉瑪依友誼館后面曾經有片樹林,種著耐旱的沙棗樹和榆樹,是克拉瑪依建設初期人們一棵一棵栽下去的。二十多年過去了不過碗口粗細,那是克拉瑪依唯一成片的樹林,是夏季男女老少納涼的好去處,有些樹干上依稀可見刻著栽樹人的名字,養護這片僅有的樹林費了不少水。九十年代中期城市改造,把這片樹林盡數拔除,許多老人心疼不已,包括當年參與種樹的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這件事兒時竟然哭了。克拉瑪依人對綠色的渴望和珍愛非比尋常,一般人難以想象。綠色在克拉瑪依人眼中,不僅僅是一種色彩,而是希望,是生命的根。小的時候,我沒見過一棵綠草,沒見過牡丹、芍藥、迎春、丁香……花的世界離我太遙遠,只能靠仰望和想象填補心靈的荒涼。
春天的克拉瑪依沒有鳥語花香、清風拂柳,更沒有杏花春雨。唯有大風,海浪一樣沖擊著克拉瑪依城。一般刮過五六次大風之后,人們開始換上春裝,又在五六次大風后送走了漫長的夏日。克拉瑪依人習慣了以刮風的次數判斷季節。《克拉瑪依市志》清楚地記載,從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八八年,十級以上的大風就有十九次之多,這恐怕創中國之最了吧。大風刮斷電線、打碎玻璃,大風掀掉屋頂、吹翻車輛,但是,風再狂暴,也撼動不了石油人扎根戈壁、開發大油田的決心,而我們這些戈壁灘上如風一樣自由的石油二代,就在一場一場大風的磨礪中長大了。
改革開放之后,克拉瑪依油田和城市建設的步伐,被嚴重的缺水的狀況掣肘著。當南水北調、西氣東輸、西電東送那些前所未有的工程成為劃時代的歷史成就時,克拉瑪依人也眾志成城地把“引來新水源”從一個夢想,落實為一項宏大的水利工程。工程落成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回克拉瑪依探親,母親和弟弟妹妹極力主張開車拉我去九龍潭,看看河水涌來的壯觀景象。來自干渠湍急的水流從中間的一條巨龍口中噴出,利用水的噴涌速度和自然重力形成寬約十米的巨大瀑布,瀑布的兩邊分列的八條龍嘴也同時噴出水柱,構成一道巨大的水廊。瀑布下面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回字水潭,潭內碧波蕩漾,兩側的花壇中玫瑰、萬壽菊等花卉競相開放。這些以億立方米計算的水,讓克拉瑪依在短短的幾年內脫胎換骨。河水飄繞在克拉瑪依胸前。花團錦簇的世紀公園,水和燈光組成的巨型噴泉,在音樂聲中舞蹈。老人孩子漫步公園,歡笑與花香同醉,樹葉與清風旋舞。如今,每一位走進克拉瑪依的人都會喜歡它,喜歡它的大氣磅礴,喜歡它青春的英姿,喜歡它的妖嬈嫵媚,喜歡這山、這水、這人。我對克拉瑪依故鄉的喜歡也在遞增。不再是幾十年前離它而去的托詞,而是更為深沉的依戀和熱愛。
有位詩人說,“生命不會停止舞蹈/就像我的心/沒有停止過歌唱。”克拉瑪依油田也依舊為石油這臺大戲舞蹈、歌唱。開發六十多年來,累計為國家輸送原油三億多噸、天然氣七百多億立方,繳納稅費兩千多億元。今年春天,在烏魯木齊開會期間,來自克拉瑪依的同學激動地告訴我:“瑪湖和吉木薩爾兩個十億噸級特大型油田的勘探開發推進順利,瑪湖015井、沙探1井、高探1井連續獲得重大勘探突破,很有可能是另一個大慶。”假如這一勘探得以落實,那是這位共和國石油長子對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最好的獻禮。作為克拉瑪依人,我怎能不期盼,怎能不心潮澎湃。我默默地祈禱,相信夢想終會成真。
沿著克拉瑪依新市區寬闊的道路前行,大學城、科技館、圖書館,一座座美麗的建筑,像蝴蝶在眼前翩躚,耳畔又響起那首膾炙人口的《克拉瑪依之歌》:
當年我趕著馬群尋找草地
到這里來駐馬我瞭望過你
茫茫的戈壁像無邊的火海
我趕緊轉過臉
向別處走去
……
今年我又趕著馬群經過這里
遍野是綠樹高樓紅旗
密密的油井像無邊的工地
我趕緊催著馬
向克拉瑪依跑去
……
啊!克拉瑪依克拉瑪依
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