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貴的傳家寶

■ 文 李桂芳

記得兒時，每年青黃不接之際，便是鄰居拿著撮箕來我家端糧食的時候。

我看到母親總是往鄰居的撮箕里使勁裝糧食，滿滿地，緊緊地，如在打夯，如在筑墻，那般堅實。而第二年，鄰居歸還糧食的時候，母親總說家里陳糧還多，讓他再等等。有時一等，母親就忘記了，鄰居仿佛也忘記了。

有一次，鄰居也許是良心發現，終于提起還糧的事。母親說：“你已經還過了，你忘記了吧。那次我正在剁豬草，你來還的。”鄰居彼時家境窘迫，孩子多，幾張嘴巴如幾個無底洞，仿佛永遠填不滿。他于是囁嚅著離開了。

后來我問母親，她笑了說：“反正我們家不差那點糧食，就算送給他們吧！”我嘟囔著：“你那么說，他還真以為還了呢，一句謝謝也沒有！”母親微笑著說：“幫助別人，只要我們良心無愧，自己心里高興就好！”我的心里涌起一陣暖流。是呀，贈人玫瑰，手留余香，自己心里高興，何必要那句感謝呢？

每年農歷四五月，青青的胡豆角開始飽滿，羞羞答答地隱藏在茂盛的葉片叢里，這時，便需要將多余的葉子剔除，讓胡豆接受更多的陽光雨露，接收更多的營養，胡豆才能長得豐滿壯實。這時，母親一定會請一位老太太到家里幫忙剔除胡豆葉子。這個老太太已經年近古稀，我至今仍記得她滿臉皺紋密布，整張臉如一張老松樹皮。佝僂的腰身，像一張永遠也無法拉直的弓。她瘦削的身子，像一根枯樹枝，仿佛隨時可能被一陣風卷走。只有那臉上慈祥的笑容，還依稀看出她的一絲生氣。

我之所以喜歡她來，是因為可以沾光，吃上幾頓好吃的——豬肉、包子和油汪汪的荷包蛋，這是農村孩子過年才能吃上的美食。吃飯時，我愛偷偷地瞟老太太。母親每每讓我端給她最多最好的飯食，余下的才是我們的。她吃飯時像災民吃飯一般狼吞虎咽。為了不讓我們看到她的窘相，母親總是讓她在灶屋吃，吃完了再給她盛上。母親恭恭敬敬的樣子，仿佛對待親人。

過了幾年，那位老人去世了，她病重時竟然把母親叫去了，顫巍巍地塞給她兩雙鞋墊，那是老人一針一線繡的。年輕時，她是村里著名的巧手，隨著年齡增長，眼睛不好了，就停下了刺繡的活計，沒想到，最后卻悄悄給母親留下那么精美的兩雙鞋墊。送別老人時，母親哭得很傷心。

那時，我已經長大。母親對我說：“知道我為什么每年那時候都讓她來幫忙剔胡豆葉子嗎？因為她家里窮，一年四季很少見油葷，兒子兒媳又可惡，她過得苦啊。我想幫她，又怕她兒媳說我多管閑事，就想出那么個法子，讓她能夠吃幾頓好的。孩子，記得媽說的話，這個世界上，只要你肯行善，人家肯定會記得你的好。就是不記得也沒有關系，哪怕像那授粉的風兒，看到花兒結果了，那也是高興的事情啊！”我深深記住了母親樸實而生動的教誨。

我工作后，有一次陪母親外出看病，在長途汽車站候車。百無聊賴之際，我買了報紙閱讀，又買了飲料啜飲。一位頭發蒼白的老人忽然行至面前，眼巴巴地瞧著我手中的飲料瓶。我仔細一看，她提著碩大的蛇皮口袋，里面鼓囊囊地裝滿垃圾，原來她渴盼著我手中的飲料瓶。看著她期望的眼神，還有半罐飲料，我便一口氣咕嚕嚕地把飲料喝盡，將那瓶子遞給她，她看著我感激地笑了。

母親先是在一旁默默看著我所做的一切，而后，她也靜靜地將手中的飲料瓶塞進了老人的口袋，還將背包里的吃食全都掏出來，塞進了老人破舊的布袋里，并笑著對她說：“老姐姐，我們一會兒就到家了，不用吃這些，你吃吧。”臨走，母親還附在老人耳邊說了什么，只見老人悄悄抹著眼淚。

坐在長途汽車上，我笑問母親為何撒謊，我們的行程還很遠。她說：“她是苦命人，我除了給她吃食，還把余下的兩百元錢全給了她。錢是你給我買藥的，你不會怪我吧？”

我笑笑，輕輕地說：“媽，我怎么能怪您呢？那藥錢，我再給您就是了。行善做好事，不是您一直教我的嗎？”

后來，兒子慢慢長大了，母親進城和我們一起生活。

一個周日，我帶著母親和兒子，一家三代人去爬山。行至半山腰，遇見一株被人攔腰折斷的小樹，歪倒在一旁。

我對兒子說：“我們一起幫忙把它綁好吧。”于是我們找來枯草，搓成草繩，將小樹的枝干扶直，再用幾根枯枝輔助，仔細地將它們綁縛在一起，讓它挺拔如初。母親只在一旁笑盈盈地看著我和兒子忙活。春風里，母親的臉上綻放著和暖而欣慰的笑。

第二年春暖花開之際，我再和母親、兒子去爬山，竟然發現小樹笑對春風，已經復活新生。

母親對孫兒說：“寶貝，看看，小樹被你們救活了，這是多好的事情啊。以后，你要記得多做善事啊。”母親幸福地微笑著，兒子懵懂地點點頭。

再后來，母親日漸衰老，兒子卻長大了，挺拔如小樹。

一日，陽臺的花盆里，不知何時停歇了一只灰翅鳥的幼雛，噗嚕嚕展翅，哀戚戚鳴叫。兒子嘆息著，找來碎米，將其盛在小碗里，又盛了一碗清水。夜涼，怕它凍著，他做了只軟綿綿的舊棉絮小窩。兒子一夜牽掛，第二日清晨，鳥影無蹤，但米粒依稀少了，清水似被飲用過。兒子眺望藍天，露出欣慰滿足的笑，仿若看到小鳥翩然翱翔的樣子。我和母親在一旁看著，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善良，就是我們家最珍貴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