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回原形

富大人

蕭莉前幾天過的生日，三十歲整。女兒都不在身邊，視頻里鬧哄哄，兩個小人兒爭先恐后說著媽媽我愛你，我最愛你——她們繼承了自己的白皙和伶俐。蕭莉見怪不怪，或者說并未像富有愛意的媽咪們一樣，用夸張的語調及肢體語言予以回應，她的嘴角只是稍微揚了一下，然后說讓外婆接電話吧。

外婆走到鏡頭前，蕭莉問她為什么又去上班了。原來答應得好好的，只是暑假打兩個月零工。媽媽七扯八扯，說接活的地方這一陣特別忙，人家應付不過來，請她幫忙，另外自己不上班渾身不舒服，在家待著也會閑出一身的病痛來之類的理由找了幾個，然后又匆匆讓孩子們繼續跟媽媽聊，妄圖快點擺脫蕭莉。

蕭莉其實也不能拿親媽怎樣。眼下也沒有多余的人可以幫忙帶娃娃了，兩個孩子一個6歲，一個4歲，大的叫奕奕，小的叫靚靚，正是嘰嘰喳喳似懂非懂的年紀。自己和丈夫遠在千里之外，兩個孩子只能分別送到不同的長輩那里，大女兒留在外婆家，小的這個去了奶奶家。兩家雖然離得不算遠，但并不會常常碰面。

把孩子丟給長輩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小地方尤甚，帶孫全是老頭老太的事。當然，看護質量就比較見仁見智了。

蕭莉希望媽媽不要再出去做事了，爸爸沒有退休，為了退休金，只能天天去，但媽媽是靈活的，那種一個月賺2000多元的活，有什么必要去湊這個熱鬧呢，家里并不指著這點收入，如果能好好留在家陪奕奕，女兒至少會規矩很多，周末放假也不至于一個人孤零零的。但媽媽說沒事，奕奕在家乖，不會跑出去。中午她也可以回家做飯，另外“你嬸嬸家也在一個院里，他們也會幫忙看的”。

蕭莉冷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你都跑出去了，嬸嬸一家沒有自己的事，會幫你盯牢你的外孫？所謂在家乖，還不是看著動畫片抱著零食桶。長此以往，飯也不會好好吃，眼睛也會看壞。

但這些話說出來也沒有什么效果，媽媽油鹽不進。她也不是掉錢眼里非要賺錢的意思，上次蕭莉特意提過補貼，但母親什么都不要，而且非常堅決。要是給她寄去點換季新衣服，她還推三阻四，口頭禪就是“我有我有，不要不要”。

很難精準地定義她，大概就是骨子里覺得小孩子不重要吧。“你們都是這么長大的，不也好生生的，沒有一點問題？”

你跟她說今時不同往日，大家都將孩子看得很沉甸甸，她就會搬出跟她一樣的眾街坊鄰里。

七八月的時候，蕭莉曾想讓媽媽帶著奕奕住在自己縣城的新房子里，這樣新學年女兒可以在附近的學校念書，但是媽媽說住不慣，只愿意留在鎮上，而且還要給父親做飯，家里離不開人……電話里這樣你一言我一句，斗了幾個回合，她就開始躲著不再接聽電話，最后女兒只好改去鄉下讀一年級，每天蹭著去鄉下的校車，畫面不能細想，想一次，她就得掛上一整天的陰沉臉。一來鄉下的教學質量太差了，二來鄉下也沒有住親戚，人家都是往城里跑，偏偏自己往村里去。萬一有個行差踏錯，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但媽媽的回復是“是塊讀書的料，擱在哪都行，不是那塊料，再折騰也沒用”。

跟宿命論聊什么都是這個套路。你越說得起勁，對方越覺得你不值一提。好聲好氣地說與大聲嚷都沒用。她也不跟自己正面頂，一句把電話交給你爹，不做處理不加理會就可以了。那么，爹可以信任嗎？自然也是不能的。他聽起來像是能理解你，但轉身又能理解他老婆。

嚴格說起來，自己是這個并不強勢的家里唯一的孩子，沒有哥嫂，沒有弟弟，不是扶弟魔，也并非唯唯諾諾順從慣了不敢任性的人，父母也不算冷漠的人，但就是沒轍，鞭長莫及，人家也固執地不肯有所變化。

有時她想，帶孩子已經很辛苦，自己已經算啃老，如果再提太多要求，也是有些強人所難。

跟宿命論聊什么都是這個套路。你越說得起勁，對方越覺得你不值一提。好聲好氣地說與大聲嚷都沒用。

但這種念頭通常維持不了幾分鐘，過一會兒她還是分外委屈，為什么自己的母親不能像其他言聽計從的一臉慈祥的父母一樣，為什么母親不能稍微想得長遠一點，為什么自己的叮囑很少奏效，比如放假的時候送孩子去上一個學跳舞的班，比如中午不要放任她在外邊瘋跑，還是要午睡一會兒……為什么這些明明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推行起來就這么難？

如果說是年紀太大，心力不支，也就算了，可是母親剛剛五十出頭，做事還很利索。說來說去還是只能怪小地方的人沒啥遠見，腦子也糊涂。

但歸咎于此，也并不叫人好過。煩惱并沒有減輕一絲，反倒變重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混得不夠好吧。書是讀了一點，見識也有一些，看起來完全不像小鎮姑娘，也勝過大多數城市girl——1米58雖然在很多人眼里是矮小的人，但是并不影響她看起來是一個穿什么都好看的姑娘，見過她的人都知道，蕭莉有著很好的腿型，矮個子里最完美的比例，生完兩個孩子依然可以穿吊帶裙的少女身材，加上白皙的膚色，以及不錯的審美，這些輕易就能讓她跟昔日世界做出切割。

盡管如此，這些依然都是浮云，外表不過是速朽的軀殼，分分鐘即可被打回原形：背井離鄉，女兒成了留守兒童。無法說服父母。想接過來，又沒有條件。并且未來幾年，都沒有。

如果自己混得夠好，大概就不會像如今這般被無視吧。來這邊，今年已是第二個年頭，之前親戚說好的分紅沒有兌現，雖然整體還算不錯，但沒有強過預期，丈夫跟自己是主力，撐起了至少兩家店鋪，既能理貨又能賣貨，既勤奮又忠心，既嚴謹又招財，但也不過是跟老板是親戚的高階一點的打工仔，離單獨起爐灶還有很遠的距離。

電話還沒掛斷之際，丈夫剛好從庫房回來了。他看著手機里同時出現的兩個孩子，小聲嘀咕了一下，怎么靚靚也過來了。“她們兩人現在成天混在一起嗎？什么？沒有其他人？就她倆？那怎么可以，太不安全了。如果兩個孩子結伴出去串門玩怎么辦？如果給陌生人開門怎么辦？如果約著下水去游泳怎么辦？”電話掛斷后，丈夫表達了一連串類似的意思。他希望蕭莉去跟自己的媽媽說一說，不能單獨留下兩個孩子在家。

蕭莉頓時變得分外生氣起來。一則他說的是人人都知的東西，用不著他來叨叨這些危險，有本事自己說服岳母唄，為什么難啃的骨頭只會扔給她呢？當著人家的面只會賠笑臉，背后嘴這么碎;另外一點令她失望的是，丈夫表面上說一碗水端得平，其實還是有親疏，他就是更偏愛小的一些，只不過嘴硬不肯認賬而已。這次百分百因為瞅見靚靚過來了，所以才變得緊張，要不然，才不會當回事呢。他再否認也沒用，難怪大女兒也說過爸爸不喜歡自己，更喜歡妹妹。不止是他，他們那一家子都這樣，小的這個從小跟隨他們，自然更親。大女兒每次去奶奶家都不肯留下睡覺，估計也是察覺到這種微妙的情緒。

想起他們那一家，她又有點火上添油之感。但，畢竟今天是三十歲，她想了想，按照老家的說法，要發火也等過了這一天再說吧，往后過不過得平坦，今天恐怕還是至關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