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花錢

曹寇

組織骨干分子坐飛機再轉大客到A、B、C地（恰巧這幾個地方都是好山好水）參觀學習，理論上屬于單位工作進修內容。不過，隨團去的，除了業務骨干分子，也有搞后勤和負責人事的，所以你出于妒忌非要把此行定罪為頂風旅游去舉報大概也行（有領導反復強調參觀學習期間不要發朋友圈），但哪個單位沒有點福利呢，沒有這么點小小的福利往后工作還怎么開展？你舉報除了表明你沒有大局觀念，還說明你確實有點不諳世事。事實也說明了這點，出發前，誰能去誰不能去，單位里少不了一番明爭暗斗、爭風吃醋。待團員確定，沒能去的人只得閉嘴，該干嗎干嗎。

從這一點上來說，小張享受到了福利，屬于“既得利益者”。已經身在A地的他可沒有閑心慚愧領導為啥給了他一個寶貴的名額，更不會考慮千里之外無緣跟團來的同事們此時是不是灰頭土臉地下班回家了。夸張點說，就算小張一家子老小此時有個三長兩短是死是活，他也愛莫能助。A地同系統單位的招待宴上，小張只認真扒了兩口飯，然后就跟同樣使勁扒飯的小趙對上了眼，二人打算先撤，到街上找個小館子喝上一頓。不過，還沒等二人起身，大概也是因為政策決定招待宴沒有酒，包括領導在內的所有人也紛紛表示宴席太豐盛了太好吃了吃得太多了再也吃不動了，然后撂下一桌子沒怎么動的美食一并起身和招待方握手告別。小張小趙不得不佯裝著跟大伙兒一個態度一道返回賓館，燒壺水泡個茶什么的，然后再伺機單溜。反正是挺費勁的。

二人終于出了賓館，這才發現劉曉華一個人正站在賓館外面的大柱子旁，不時望向旋轉玻璃門。考慮到劉曉華比較瘦，在夜色中頗有點裊裊婷婷的模樣。

等誰？

等誰？劉曉華嘴一撇說，當然等王敏。

哦，確實，她倆在單位里也是—對兒人稱的好閨蜜。

提到王敏，小趙給小張遞了個眼色。多年以來，小張有點煩這個，他不否認，王敏剛到單位來的時候，他曾追求過她。當然，沒追上。但小張不還是找到了媳婦？而且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眼下自己這個媳婦比王敏好多了。

小趙可不知道小張心里所想，繼續問劉曉華，你倆干啥？

劉曉華沖賓館外面的花花世界用胳膊掄了一個圓說，轉轉唄。

轉啥呀，一向熱心的小趙自作主張擅自邀請道，跟我倆一起去喝酒。

這叫小張說啥呢。

四個人好不容易找到個館子剛坐下，王奎老婆李芫發微信問小張在哪兒。王奎沒有享受到此番外出名額也在于不成文的規定：同單位夫妻二人只能來一個，他當然不能跟老婆搶名額了。小張跟王奎在單位算哥們，來往頻繁，所以跟李芫也不外。他把定位發給李芫。菜端上來的時候，李芫準時駕到。五個人開喝。

也就是說，出來第一晚，小張小趙劉曉華王敏李芫，兩男三女就在二十多人的團隊里臨時組成了一個小團體。再小的團體里也會分化出更小的團體，這不是蓄謀已久的，但確實是一種司空見慣的現象。喝了幾瓶當地白酒后，小趙買單時，劉曉華一句“以后大家輪流買單”即宣告小團體的成立。

小張倒并沒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喝得有點搖晃。而喝多的原因在于小趙特意將王敏安排在他身邊，這不得不讓他和王敏要有所“交流”。這一交流先是讓小張嚇了一跳，繼而莫名亢奮起來。在談到各自的夫妻關系時，王敏提到自己如果不給丈夫口交，后者就硬不起來。這種大膽的言辭確實掀起了酒桌上的高潮，大家雖然沒有響應王敏紛紛供出夫妻關系的隱私，但其開放程度迫使大家必須將話題導引至下半身才能獲得傾聽和認可。比如小趙就坦言了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婚內嫖娼經歷。劉曉華則反復詢問大家，性交到底有什么意思，她的丈夫為啥熱衷于此，反正她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當然，別人的事小張確實不關心。次日醒來在大客車上前往B地的時候，他琢磨的還是王敏那句驚世駭俗的話。他不由地想起自己追求王敏的年月，自己當年是不是因為太過于溫文爾雅了才導致追求失敗？他記得自己有一次送王敏回家，幾次試圖拉后者的手卻因羞怯而放棄，是不是當時拉了就成了？可憐小張當年老是在王敏面前侃侃而談，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向后者推薦書籍電影什么的，無非是想把自己裝扮成一副有文化有追求的模樣。而事實呢，事實是小張自己除了知道些古今中外名人的人名，所知也不比王敏多多少。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莫扎特什么小津安二郎，這些名字跟小張有什么關系？眼下，小張也將他們忘光了。起碼，這些跟王敏確實沒有任何關系。

所以，在之后的幾天里，小張在大家的眼中總是尾隨著王敏。王敏要拍照，小張就幫她一個勁地拍。王敏嫌他拍得不好，他就義務地站在一旁暫時性地幫她拿著外套和背包。她的外套有小張并不喜歡的香水味，背包上的掛件也顯得弱智。但這都沒有影響小張緊跟不舍的形象。在小張自己看來，尾隨一說完全胡扯，難道在二十個人的大集體中，他們五個人不總是一起？為什么小趙不說自己一直尾隨劉曉華？

我尾隨劉曉華？小趙憤憤不平道，真是笑話，你沒聽她自己說的，她是性冷淡你不知道？

性冷淡這事真的不好說，小張引經據典了起來，劉曉華可能是沒開發好，某種意義上，她還是一塊處女地。

小張告誡自己，我大概確實想跟王敏說點什么，僅此而已。

不過，輪到二人落單同行時，小張也不知道說啥。倒是王敏頗為主動。

我告訴你啊，你別還想在我身上打什么歪主意。王敏故作幽默地說。

瞧你這腰粗的，我記得當年可不是這樣吧，我打你主意？你倒貼我錢我都不干。

滾！

過了會兒，王敏又叫了起來：小張小張，你死哪兒去了，幫我拿包。

在B地的最后一晚，王敏主動提出買單請大家吃海鮮。B地遠在內陸，距離大海有幾千公里，在這么個地方吃海鮮，倒是別出心裁。

王敏再次語出驚人，海鮮有助于性欲。

劉曉華一筷子沒動，盯著一盤花生米嚼來嚼去。她聲稱自己一吃海鮮就過敏，并擼起袖子亮出胳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疹子。

那就難怪了。小趙話里有話，說著還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拂過那條雪白的小臂。

很少說話的李芫倒是用筷子打掉小趙委瑣的手指，然后邀請大家，看，快看，劉曉華有生理反應了！劉曉華有生理反應了！

大家湊過去看，果然，只見劉曉華的小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敏感，小趙豎起大拇指，真敏感，來，劉曉華，走一個。

劉曉華不明就里，端起杯子也抿了一口。

和第一晚一樣，小張還是坐在王敏身邊。他斗膽表示，王敏能不能也讓他摸一下小臂。

這有什么，王敏伸出肥嘟嘟的小臂，盡管摸。

小張摸了摸，當然沒有劉曉華敏感。

還想摸什么地方？王敏挑釁地問小張。

我摸行嗎？小趙問。

都行。

小趙仗著酒膽伸出爪子向王敏的胸部奔去，但還是被李芫的筷子及時制止。

李芫，王敏說，我發現你今天特別暴力啊。

李芫想都沒想，說，因為你們太黃了。

大家又喝了不少。

小張在C地有一個大學同學，偶有聯系。聞知老同學駕到，免不了要盡地主之誼請小張吃一頓。小張本不愿驚動同學，但自己駕到C地已被另外一大學同學獲知，此人還多情地通知了C地老同學，后者豈會裝死。

預訂飯館，告知路線和時間，老同學還說可以帶幾個朋友一起來，并詢問幾個。料想老同學定的館子應該不錯，屬于按人頭收費的那種。小張有點犯難。按照數日來的晚飯形式，他應該把另外四個一起叫上。但他覺得這樣不好，給老同學增添負擔過意不去，再說了，另外四人與自己的老同學又有何干？老同學已經說了，會攜媳婦同來，自己還沒見過這位嫂子呢。兀自跟自己四個同事坐在一起，素昧平生，一輩子只見過這么一次也未可知，何必呢？況且聊什么呢，難道還能聊口交，以致動手動腳？在老同學面前還行，在嫂子面前勢必需要點尊重。但不叫他們，自己就破壞了旅途一路來的晚飯規則。大不了叫他們到時候注意點就是，小張只得向老同學報告：包括自己，暫定五個座位。OK！老同學倒是爽快。

逐個通知時，小張卻又遇到了更大的難題。小趙說這連續幾天大酒，喝傷了，要先睡會，醒了再說。李芫則稱，這幾天老跟你們吃喝，老公王奎都有意見了，她今晚要跟王奎視頻聊天，順便通過視頻教導兒子一頓（兒子太不像話了，期中考試居然只考了全班第八名）。王敏呢，王敏說她例假來了，痛經，不愿出來，出來也喝不了酒。只有劉曉華沒那么堅決，雖然她說王敏不來她也不來，但經過小張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思想工作，最后只有她和小張一起來了^問題在于，此時通知老同學撤掉三個座位估計已經來不及了。小張在路上對劉曉華說，出于賠罪，他今晚可能會和老同學喝多，屆時希望劉曉華能打車扶他回賓館，說著還用手機給劉曉華發了五十塊錢紅包，以預付可能產生的打車費。

果然不出所料，老同學預訂了C地最具特色相對豪華的飯館包間，自動旋轉玻璃大桌，八樣冷盤已楚楚動人地擺放其上，圍繞大桌的則是稀稀拉拉八張歐式高背大椅，而且看上去起碼已經撤掉了八張，小張五人加同學夫妻二人，他大概特意謹慎地留一張椅子以備小張多帶_人呢。與之相反的則是老同學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下首的一張椅子上邊玩手機邊抽煙，兩道濃煙從他業已鼻毛恣肆的鼻孔噴出，別提多孤獨寂寞冷了。還沒等小張解釋，老同學已抱拳致歉，老婆不能來了，因為孩子發燒，老婆帶孩子去醫院了，如果情況嚴重，他也不能久待，屆時你們自己吃喝就行，單反正他是早已買過了。

小張道以人數實情，在明知預訂不能更改的情況下，還做作地詢問老同學能否跟飯館商量商量，這個包間就算了，三人到大堂里隨便找張桌子坐下吃點喝點就行了。老同學只是不經意間臉色暗淡了下去，繼而揚首讓大臉盤子全面接受明亮的燈光照耀，反而表現出大學時代的慷慨激昂，反問小張，三個人就不可以享用盛宴嗎？難道小張混得比他還慘嗎？小張只好和劉曉華盡可能遠距離地坐下，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將這個大桌坐滿似的。老同學見狀則不滿地要求小張坐到主座上去，小張表示沒必要，老同學堅持己見。二人正在爭執不休時，一旁的劉曉華突然叫小張。

咋了，劉曉華？小張一個沒注意，被老同學摁在了主座上。

你自己過來看！劉曉華很不高興地將手機撂在桌上。

因為桌子太大，小張不得不從尊貴的主座上重新起身，繞過寬闊的桌面弧線來到劉曉華跟前。

在五個人的小群里——

王敏說：我到樓下大堂了，你們人呢？

小趙則說：我馬上下來，你們打車了嗎？

王敏：打什么車，地點呢？@小張

王敏：@劉曉華你人咋也不在？

至此，小張才明白，雖然他們使用各種理由聲稱不想來，但并沒有表示不來。一切過錯在于小張欠一句話：“來嘛。”

小張趕緊發了，個定位，一個勁承認錯誤，叫他們趕緊來。

劉曉華責備道：瞧你這事做的。

然后在群里補充她和小張已到。

是，小張道，反正五個人確實打不了一輛車。

王敏和小趙表示：就到。

小張這才松了口氣，然后把這個喜訊告知去叫來服務員的老同學。

老同學果然喜上眉梢，對服務員改口道，那，就撤兩把椅子吧。

小張想說三把，畢竟李芫沒在群里吱聲。但他轉念一想，還是算了，防止李芫跟王敏小趙一起來了，自己再次犯錯。也正是因此，他才注意到有一條王奎早前發來的短信：李芫怎么聯系不上？

當晚，李芫確實跟王敏小趙一起來的。五個人，加上小張的老同學，又是一頓胡吃海塞。好事不斷在于，老同學的孩子到了醫院后，經查沒什么大礙，嫂子把孩子送到父母處后，也趕來了。而老同學聽說王敏看過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的滋味》后，一拍腦門，中途又叫來一個好哥們，當地某公司的導演。該導演長發披肩，很有藝術家氣質，拍過幾部微電影。這些微電影可以通過搜索引擎輕易找到，他舉著手機挨個讓大家欣賞了他的電影作品。不過，小張完全不記得了，只依稀記得一些酒瓶子在地上被踢翻踢破的聲音。

也就是說，到最后，這個曾經需要撤椅子的大桌子居然要加座了。幾乎所有人都喝大了。連一直不怎么喝酒的李芫，最后也喝得伏桌痛哭了起來。怎么回賓館的？只有劉曉華記得。她說是那個導演叫了公司的一輛面包車，將我們一車拉了回來，她懷疑這個導演不是什么導演，是婚喪嫁娶一條龍服務行業的，大不了是幫助攝影的，因為她發現面包車上有幾個空的骨灰盒。這應該沒錯，他們不是打車回來的，因為小張事先給劉曉華發去的五十塊錢紅包次日又返回賬戶了。劉曉華還說，回到賓館還沒完，小張賴在王敏的房間就是不走。這也沒錯，小張次日確實是在王敏的房間醒來的，只是王敏是在小張的房間醒來而已。劉曉華說，還有……但小趙說，大家都喝多了，丑事就別說了。劉曉華這才閉嘴。

其實之后還有兩三天時間，按理說，輪流買單，小張是逃不掉的。好在一向體恤民情的領導在最后幾天也扛不住了，而且行程即將結束，飯桌上上點酒于情于理也是說得過去的。既然晚飯有酒，大家也就犯不著自己組織小團體外出喝酒了。換言之，領導的一聲“上酒”令下，就徹底粉碎了小張他們五人的小團體。領導畢竟英明。

安全回到家后，向媳婦匯報，小張提到了兩點：一，他懷疑李芫跟小趙有一腿;二，自己一分錢沒花。對于第一點，媳婦勒令他擱家里說就算了，并追問了種種跡象，但囑咐小張在外面千萬別胡說八道。對于第二點，媳婦表示，跟單位出去還花錢，你到底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