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創新中有協力

本社記者 李天琪

提問！“同案不同判”什么情況下不僅不會被問責，還可以收獲好評？

請各位讀者搶答！

口誅筆伐，還是眾口稱贊？

德國著名法律思想家、哲學家考夫曼曾說過：“同案同判”表現了法律適用上的平等，是正義的核心。作為傳統法理學的基本要求，“同案同判”是現代法治的基石，為國內外學者所倡導。但廈門市集美區人民法院2017年8月的一起“同案不同判”的判決不僅沒受到苛責，反而廣受好評。這是怎么回事呢？

2015年5月20日凌晨，集美公安分局在一次突擊檢查中，在一家“茶館”內當場抓獲了正在賣淫的兩名賣淫女及該“茶館”的兩名老板，而這家“茶館”的另兩名老板吳某、魯某負案在逃。

2017年3月16日，魯某被公安機關上網追逃抓獲，吳某于2017年3月29日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魯某歸案后即如實供述了整個犯罪事實，相較于魯某的如實供述，吳某卻只承認自己是“茶館”現場管理人員，否認自己是“茶館”的老板。

>>集美區法院審委會專職委員宋一心 受訪者供圖

直到開庭審理，公訴人當庭出示四人平均出資、共同經營該“茶館”的協議書及其他三名同案犯的供述后，吳某當庭認罪。公訴人根據吳某、魯某認罪階段的不同，向法庭建議對吳某在有期徒刑8個月至14個月之間處刑、對魯某在有期徒刑6個月至12個月之間處刑。集美區法院最終判處吳某有期徒刑13個月、魯某有期徒刑11個月，并處罰金。

那么問題來了，本案是共同犯罪，兩名被告人涉案情節、作用相當，為何最后判決結果卻不同？

集美區法院刑庭庭長陳于婧向記者解釋：“合議庭根據吳某、魯某認罪階段的不同，在量刑規范化框架內進行評議：二人的基準刑均確定為15個月。由于魯某在偵查階段即認罪，減讓基準刑的25%，確定宣告刑為11個月。吳某雖然自動投案，但在偵查、起訴階段均不如實供述，因此依法不能認定為自首，其到開庭時才如實供述，屬當庭自愿認罪。所以，減讓基準刑10%，確定宣告刑為13個月。”

>>集美區法院刑庭庭長陳于婧 李天琪攝

>>思明區法院法官汪漳龍 李天琪攝

減25%？減10%？聽完陳于婧的解釋，記者不禁驚詫，原來法官辦案可以這么科學數字化。不過重頭戲還在后頭，原來讓集美區法官們辦案有據可依的法寶是“3-2-1”階梯式從寬量刑機制。提到它，時間還要往前推。

不經之談，還是不落窠臼？

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6年9月授權“兩高三部”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工作，廈門是18個試點城市之一。

陳于婧回憶，試點消息下來沒多久，集美區檢察院的黃勇專委就來找法院的宋一心專委，商談如何共同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問題。關于如何改革，宋一心也是一頭霧水，沒有思緒。既然兩個專委都沒有思路，倒不如讓檢察官、法官們集體出主意，集思廣益，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過了一周，改革分析會議在法院召開。在會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思想火花激烈碰撞。最后，宋一心總結說：“我們搞改革試點，不能另起爐灶、推倒重來，應當在現有法律框架內進行。根據當前的量刑規范化制度，關于認罪與從寬的規定是‘2-2-1’模式，即在偵查、起訴和審判階段認罪的最多可分別減少基準刑的20%、20%、10%。偵查階段是整個刑事訴訟的源頭，如果我們把偵查階段認罪的從寬幅度從現有的20%增加到30%，形成‘3-2-1’模式，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這樣不是可以激勵犯罪嫌疑人盡早認罪嗎？”此觀點一出，大家紛紛表示贊同。

2016年11月，在最高人民法院召開的“關于開展認罪認罰從寬改革試點動員大會”上，宋一心將思考的“3-2-1”階梯式從寬模式提了出來，得到最高法院刑一庭領導的肯定。

2016年12月，集美區法院與集美區政法各家聯合出臺了《關于實施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3-2-1”機制的辦法（試行）》，在全國率先提出“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偵查、起訴、審判階段，認罪越早，從寬的幅度越大：在偵查階段認罪最多可減少基準刑的30%、在起訴階段認罪最多可減少基準刑的20%、在審判階段認罪最多可減少基準刑的10%。不認罪的不從寬。

>>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王敏重 李天琪攝

>>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庭長王綺 李天琪攝

其實，在現有刑法制度里，已有“認罪早、從寬多”的量刑邏輯，如，自首的從寬幅度要大于坦白的、偵查階段認罪的從寬幅度要大于當庭認罪的。但是，該量刑邏輯深藏于浩瀚的刑法制度里，較為分散、難以發覺，且未明示、公開，公民并不知曉。集美區法院改革的亮點在于成功探索“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并出臺配套的階梯式從寬作支撐，讓該理念在實踐中具有可操作性。改革至今，集美的改革經驗已在全國部分地區得到復制、推廣。

為了讓每一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都能知曉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內容和從寬幅度，集美區法院后續牽頭制定了具有集美特色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告知書》，在告知書上載明“3-2-1”階梯式從寬量刑機制的具體內容，并在偵查、起訴、審判各階段均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送達。尤其是偵查機關在第一次訊問時，即向犯罪嫌疑人送達該告知書，讓其盡早知曉，以利其作出正確選擇。

據集美公安分局民警反映，經過大量實戰檢驗，“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對促使嫌疑人盡早認罪很有幫助，兩年試點期間共刑拘嫌疑人2878人，對1085人起到直接效果。民警總結，該理念講得清、聽得懂，嫌疑人易接受，容易由對抗的心理轉為合作，提升了審訊效率。該理念對初犯、偶犯及侵財、暴力型犯罪的效果特別明顯，極大提升了偵查效率，公安機關從改革中受益極大。

委曲求全，還是真心悔過？

說完集美，我們把視線轉到廈門更南邊的思明。

2017年4月1日起，思明區人民法院開始認罪認罰從寬的試點工作。試點以來，思明區法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覆蓋范圍日益擴大，共涉及34種罪名，不僅包括危險駕駛、盜竊等簡單的輕微刑事案件，亦包括了侵犯公民信息、非法經營、職務侵占等新類型復雜案件。

量刑時，思明區法院綜合考慮罪行輕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階段、程度、是否已退賠、退贓及賠償、是否取得諒解等情況確定從寬比例，在10%～40%的幅度內減少基準刑。對于認罪認罰較早、主動性較高且未出現翻供的被告人，在從寬量刑時應體現差別。

值得一提的是，思明區法院在試點刑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過程中，率先探索打造服務審判智慧平臺，自主研發“智行”刑事審判辦案系統，將信息化引入刑事審判實務操作中，做到信息自動抓取、全程留痕、格式文書一鍵生成。

思明區法院法官汪漳龍向記者介紹，思明區法院尤其注重嚴格審查認罪認罰要件工作，明確被告人有權對認罪協商隨時中止或反悔。在送達起訴書副本時幫助被告人充分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嚴格審查審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自愿性、合法性、真實性，經審查如發現雖被告人認罪認罰但適用法律不當的，即依法轉為普通程序審理，防范認罪認罰從寬的不當適用。

“對于被告人在送達起訴書后才自愿認罪的，我們及時召開庭前會議，為控辯雙方進行量刑協商提供平臺，協商取得共識后由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法院經審查認為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條件的，可以準許，全面提升認罪認罰適用率。”汪漳龍說。

交流中，記者發現汪漳龍在“認罪認罰理念需要真正落實到自愿性”問題上，極為重視。“很多律師跟我們反映，有時候被告人窮途末路時只能認罪，可能會造成冤錯案的情況。因此我們在審理中要極為謹慎對待委曲求全下的認罪認罰。確保案件質量，這是優先條件。在無法保障案件質量的前提下，寧可不做這項工作，而不是一味追求認罪認罰的量。”實踐中，思明區法院的法官們也是這么做的，庭審中重點斟酌被告人真實的反應情況。

無獨有偶，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王敏重在參加由中國政法大學國家法律援助研究院與北京衡寧律師事務所聯合舉辦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理論與實踐研討會”上，也提到了相似看法，他認為需要重視審判階段自愿性審查的操作。

會上，王敏重表示，權利義務告知時，要考慮刑事被告人文化程度較低的問題。要對認罪認罰的真實合法性進行形式和實質的審查，排除存在欺騙、脅迫、誤解、頂罪等合理懷疑。此外，還要注重聽取被害人的意見。

討價還價，還是循序漸進？

2017年12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一次會議上作出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情況的中期報告》中，指出廈門探索階梯式從寬量刑機制，根據被告人罪行輕重、認罪態度等情況，區分訴訟階段和審判程序確定是否從寬及具體幅度，對廈門的試點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2019年9月25日，記者來到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探求廈門經驗的奧妙。

王敏重向記者介紹，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上，廈門市之所以能取得一系列成績，得益于廈門市得天獨厚的“優勢”。“從最早的量刑規范化改革試點到后來的速裁程序試點、認罪認罰試點工作，福建省都是放到廈門市來鋪開的。一方面緣于廈門案件類型豐富，案件量也大，在試點工作上能方便大展拳腳、嘗試創新；另一方面，法官隊伍經驗比較豐富，業務素養較高。這次試點工作，我們僅給全市六家基層法院做一個面上的總體指導，并未設置框架，讓各家法院自主創新。通過輕罪案件速裁程序試點積累的經驗，做好與認罪認罰工作的銜接，有充分的理由。”

實踐證明，這種高度放權，賦予基層法院足夠信任的做法是極其正確的。短短時間內，碩果不斷。

集美區法院在全國首推階梯式量刑激勵機制；思明區法院嘗試“判前社會服務”，對于可能判處免予刑事處罰的被告人，通過庭前社會服務的方式對被告人認罪悔罪態度的考察，決定是否免予刑事處分；湖里區法院將認罪認罰從寬試點工作與法官助理改革工作相結合，明確法官助理在案件中的具體職責；翔安區法院使用要素式裁判文書，歸納提煉被告人的犯罪事實和量刑情節。

2016年11月至2018年10月兩年試點期間，廈門全市法院共審結認罪認罰案件5858件，占同期全部刑事案件數的44.76%。其中，適用速裁程序審結5124件，適用簡易程序審結620件，適用普通程序審結114件。

在罪名種類上，相比之前的刑事速裁程序試點，新出現了走私普通貨物罪、重婚罪、職務侵占罪、污染環境罪、過失致人死亡罪、受賄罪等新罪名。

在刑罰執行方式上，適用緩刑等非監禁刑的比率高達42.58%，還形成了審前社會調查和判后社區矯正速接機制。

在審判質量上，在審結的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對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采納率為99.6%，被告人上訴率僅為4.35%，試點期間無一起抗訴案件。

“剛開始開展試點工作時，大家還會有顧慮。比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西方的辯訴交易如何區分？控辯雙方怎么可以對法官的裁判討價還價？慢慢隨著試點工作的開展，大家的理念有了不斷的更新，開始理解這項制度相當于坦白、自首制度的延伸。坦白、自首主要體現在量刑上，但認罪認罰涵蓋的內涵更為豐富，不但有程序，也有實體意義。認罪認罰從寬被寫進刑事訴訟法第15條，列入總則第一章，足以說明它不僅僅是一條法律條文，而是被上升為一項基本刑事訴訟原則。”王敏重告訴記者。

照單全收，還是三思后行？

前不久，浙江省一則因法院未采納檢察院量刑建議，后抗訴成功的裁判文書引起一片嘩然。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但幾種特殊情形除外。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設計出的這道程序，起初在基層引起不小爭論。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如果與法院以往的裁判標準相差甚遠該怎么處理？王敏重在修法之前就碰到了這種情況。

一名韓國籍男子因涉嫌危險駕駛罪被訴至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是：判處被告人拘役兩個月至兩個半月，適用緩刑，罰金人民幣3500元至4000元。被告人對指控的事實、罪名沒有異議，同意量刑建議，于2018年2月6日向公訴機關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

案件主審人王敏重認為，根據以往的司法實踐，不論從被告人高達216.13mg/100ml的血液酒精含量來看，還是從長距離醉酒駕駛的危害程度來講，本案被告人都是不宜適用緩刑的。于是，王敏重積極與辦案檢察官溝通并書面建議調整量刑建議。不過最終公訴機關答復還是建議適用緩刑。開庭時，王敏重當庭告知被告人，雖然他簽了具結書，但并不意味著合議庭會完全按照量刑建議裁判，問他是否還自愿認罪。最后，法院在確認被告人依舊認罪的情況下，采納了公訴機關其他量刑建議，但未適用緩刑。

本案公訴機關沒有抗訴，被告人上訴后，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維持原判。王敏重說：“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我們特別注意處理好法院與檢察院、被告人之間的關系，在堅持中立的同時，依法保障好各方訴訟權利。這個案件同時也引發了我的思考，那就是我們應該允許認罪認罰發生變更。一方面允許當事人一方的變化，比如反悔；另一方面也要允許公訴機關的變更。面對變更，法院要重點做到程序中立和實體公正。如果法院認為量刑建議不符合自己的裁判尺度，建議檢察院調整量刑建議應當遵循一定程序，既要注重權利保障，也要符合訴訟經濟原則。”

關于量刑建議“精準刑”的推行，一些基層法院的心聲是擔憂法院裁量權被架空，刑事案件民事化。而王敏重認為更值得擔心的是其他兩個問題。

首先，可能會影響個別案件的審理質量。王敏重表示：“如果認罪認罰全面推行精準刑的量刑建議，有可能助長法官降低事實審查的力度。面對罪名和量刑都已完全精準化的具結書，法官在思維慣性上偏重‘法律審’而疏于‘事實審’，導致長期照單下判形成習慣。”

其次，可能導致刑事案件整體量刑趨于下降。“從雙方博弈的最終目標來看，公訴機關想讓被告人認罪認罰更徹底，被告人想獲得更輕的量刑，難免使量刑協商的結果越壓越低。這可能會導致整體量刑逐步全面降低，對維護社會穩定和被害人權益救濟會造成一定影響。”

廈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改革的成績，不是法院一家打造的，得益于公安、檢察、司法等政法機關的共同探索。公安機關要及時把案件事實查明、把證據基礎夯實，刑事訴訟進展快慢就是要看證據基礎。檢察院在審查起訴中要把關，嚴格法律適用并提出適當的量刑建議。

機緣巧合，還是水到渠成？

在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庭長王綺法官看來，廈門在此次試點改革中取得的有目共睹的成績，其實是有扎實基礎的。

王綺告訴記者：“現在的認罪認罰工作生根發芽開花的重要土壤，是量刑規范化改革打下的基礎。什么叫認罪？對于老百姓來講，就是知道做錯了，觸及到法律的底線，要被追究刑事責任。什么叫認罰？認罰不僅指我愿意接受處罰，還包括愿意接受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愿意領這個刑。而認罰的基礎工作，實際上是量刑規范化改革的成果，包括對實體和程序兩方面的改革成果。如果沒有量刑規范化改革的基礎打底，認罪認罰工作是沒辦法有序推進的。”

王綺認為，認罰對實現量刑公正具有重要意義，可以通過法庭審判，進一步實現量刑的公開與透明。“大家都追求公正，但是，你的公正和我的公正是不是一個標準？被害人有被害人認為的公正，被告人有被告人認為的公正，群眾也有自己的看法。如何統一？應該建立在法律的基礎上，在法庭上晾出來，以讓老百姓更易接受的方式展現出來，尤其是對當事人，將從嚴從寬處罰的理由一一擺出來。從制度上來看，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借鑒了西方的經驗，既吸收了大陸法系德國處罰令等制度簡便快審的積極意義，也借鑒了英美法系辯訴交易的一些有利因素。必須注意的是，它與英美法系的辯訴交易有著質的區別。比如英美法系中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可以作為證人證言，是作為定罪的主要證據。而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改變刑事訴訟證據裁判原則，被告人的供述并非證人證言。再比如訴辯交易不僅能交易罪與非罪，還可以交易輕罪與重罪。而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適用于可能涉及罪與非罪的案件，它強調的是被告人自愿認罪，不主張認罪協商。”

“廈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改革的成績，不是法院一家打造的，得益于公安、檢察、司法等政法機關的共同探索。公安機關要及時把案件事實查明、把證據基礎夯實，刑事訴訟進展快慢就是要看證據基礎。檢察院在審查起訴中要把關，嚴格法律適用并提出適當的量刑建議。”

采訪到最后，記者可以肯定的是，廈門得益于近十幾年來參與刑事訴訟制度試點改革工作，有廣泛的法檢公司合作基礎，通過大膽實踐，有序推進，廣泛調研，及時總結，會把實踐經驗做到進一步提升。

廈門經驗，看起來很美，說起來很輕松，學起來卻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