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文
今年是共和國七十華誕,回首新中國七十年的變遷,不禁感慨萬端。
一個人的命運總是與國家、與時代分不開的,回顧共和國七十年的變遷,回首我個人七十多歲的人生歷程,常常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我從偏僻的山村走來,親眼目睹了共和國七十年的巨變。我慶幸自己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又慶幸自己成為一名寫作者!
我出生在遼寧開原只有一戶人家的山溝里,在我蒙昧無知的童年記憶里,只有在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全家才能吃上一頓餃子,貧窮一直像影子一樣跟著我們全家。
父親留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大年三十晚上,提著燈籠房前房后地喊著:“發財!發財!發財!”可是,年年喊發財,卻從未見我家發財,只聽見父親一聲聲大山般沉重的嘆息,一年比一年重。貧窮就像縫在我們全家人身上的補丁,從未離開過,即使搬到黑龍江也并未有太大改觀。
母親留給我的記憶則是整天弓著瘦小的腰身,一陣風似的刮來刮去,永遠沒有歇息的時候。
記得有一次,我大概五六歲吧,看見母親背著小山般的柴火從山上走下來,臉被樹枝劃壞了,劃出一道道血檁子,就哭著問她:“媽,你臉上出血了!疼吧?”母親卻說不疼,習慣了。
我竟哭咧咧地說了一句:“媽……等我長大了找婆家,你可別給我在山溝里找哇!我要到城里去找……”
一個五六歲的小屁孩,卻說出一句不知害臊的話。
但是,這句話卻刺痛了母親的心,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出一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話:
“唉……傻孩子,這就看你的命了。媽這輩子也沒想到會嫁到這個窮山溝里來呀!”
母親有文化,是富家之女,只因十六歲時瞎了一只眼睛,才不得不嫁給了貧窮的父親。
而我的命運卻讓母親言中了——這就看你的命了!
我的命運與三個姐姐的完全不同。大姐、二姐都沒有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三姐只讀了小學二年級。
而我卻趕上了好時代,新中國成立了。
大姐看見我背著書包去上學那天,說了一句令我心酸的話:“雅文,你可要好好讀書啊,替大姐多念幾年書!別像大姐似的一輩子當睜眼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
可我卻辜負了大姐的希望,只讀到小學五年半,就瘋狂地愛上了體育,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從家里偷走戶口和行李,一頭跑進體工隊當了一名專業速滑運動員。
當我十九歲因傷病從運動隊退下來,我的冠軍夢破滅了。我又一心想考大學,并用幾年的時間自學完了初、高中的全部文科課程,1966年準備報考時,“文革”又開始了。“文革”結束之后,全國恢復高考,我看到那么多年輕人興高采烈地走進考場,重新去選擇人生,而我卻趴在考場大門外偷偷地哭了,時不我待,我已經三十多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再也沒有走進校園重新學習、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了。
這是我人生最痛苦、最茫然、最找不到出路的時刻。我不甘心這樣碌碌無為地虛度一生,可我又不知出路在哪里?
就在這時,1979年,中央吹響了改革開放的號角,壓抑了十年的中國人,千軍萬馬般地擁上了文學這座獨木橋,都想用文學這塊敲門磚重新敲開命運的大門,以此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一天晚上,同是運動員出身的先生開了一句玩笑,說等咱倆老了,寫一部體育小說,讓小說中的人物去拿世界冠軍,去實現咱們沒有實現的理想!
純屬玩笑。但對我來說,卻像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像茫茫黑夜中,突然在我面前點亮了一束燈光,給我送來一線渺茫的希望——
我心想:干嗎要等老年,我現在就寫!
于是,從未寫過東西的我,寫了一篇三千字的小說,戰戰兢兢地送到報社,一位叫丁繼松的老編輯看完之后說的一番話,令我終生不忘:
“雅文同志,我搞了二十多年編輯,我相信我的眼睛。我認為你在這方面是有才氣的,希望你能堅持下去。”
這番話對我來說,就像在人生大海里嗆得精疲力盡的溺水者,突然發現海面上漂來一根稻草。于是,我死死地抓住了它,就像抓住了我的生命。從此,我把我的后半生全部押在了文學的圣壇上,玩命地搏起來,一篇接一篇,不停地寫呀寫!
而此刻,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后來有記者曾問我,你是怎樣走上文學道路的?是不是從小愛好文學,或者受到良好的文學熏陶?
我告訴他,我走上創作之路并不是因為對文學的熱愛,而是出于對人生價值的追求。
這是真的,不是自我表白。
我們那代人都是這樣,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說的影響,很多人都是背誦著書中的那段名言走過來的:“一個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
我也一樣,不甘于平庸,總想干一番事業。所以,自從踏上文學這座獨木橋,就玩命地拼起來,當然也有名利思想。當過運動員的人,都有一種又傻又執著的性格,只要認準目標,就會堅定不移地追求下去。我對文學的勁頭,就像換了一個運動場,一旦發現哪里有好素材,就會不顧一切地前去采訪。
我曾多次赴境外采訪,曾獨闖俄羅斯,連戰火紛飛的車臣都去過,沒錢,不會外語,兜里揣著一本中俄對話的小冊子,背著皮夾克和旅游鞋當“倒爺”,邊走邊賣邊賺旅費。去歐洲采訪,沒錢,住不起旅館,吃不起像樣的正餐,就吃方便面,住華僑家。不會外語,兜里揣著一把中英、中法對照的小紙條,從而推出了一批境外題材的作品:《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與魔鬼博弈——留給未來的思考》《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韓國總統的中國御醫》《玩命俄羅斯》……
我不會外語,每次邁出國門,常常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笨蛋,就像啞巴一樣,那時還沒有翻譯通呢。
但是,我為自己感到慶幸,趕上了好時代,使我成為一名寫作者。
而且,我的創作春天是從六十歲開始的,獲全國獎都是六十歲以后的事,曾獲過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傳記文學獎、中國作家優秀作品獎等。而且,多部作品被譯成了外文,《生命的吶喊》被譯成了七國語言。我的反戰題材小說英文版《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被習近平主席作為國禮,贈送給比利時國王菲利普夫婦。最近,我又為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大獎的雙院院士劉永坦先生寫傳記呢。
我常常在想:
我從一戶人家的山溝里走來,走向城市,走向世界;從一級速滑運動員,成長為國家一級作家;被評為政府津貼享受者;被三次推選為黑龍江省黨代會代表……
我感謝時代所給予我的一切!
我慶幸自己趕上了一個好時代,為有幸成為一名寫作者而深感自豪,我愿以我的筆蘸著澎湃之激情,去擁抱這片深情的土地,去書寫中華大地上奮斗的人們,去追逐我們中華民族美好的百年夢!
不忘初心,不虛度人生,牢記我是一名寫作者。
這就是一個七旬寫作者的心里話。
責任編輯 ?韋健瑋